秋深了,黄叶离开枝头,随着西风打旋旋飘落地面,又是一阵风起,落叶挟着砂石漫天飞舞,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杆屹立着,傲尽风霜,年复经年。
洛阳城郊一片无尽无休的麦田里,棉田里不复有两月前麦浪翻金,白絮曼扬的贻目风光,田里只有半截枯杆儿,在西风中不住摇曳,云压天低,一阵阵的雁群悲鸣,向南飞去,如今是满目萧索凄凉,令人不禁忆起西厢词曲:“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之句,将洛阳秋色,刻划详尽无遗。
天将午正,大地依然昏沉迷蒙,这气氛压得人们心头上,闷沉沉的,分外不舒服,直喘不过气来,这时东关道上来了一个年约十一二岁少年,垂首疾走,望那邙山翠云峰上而去。
那少年身上着的一袭衣服显得有点陈旧褴褛,原来白色的已变得灰黄了,西风一阵一阵吹袭着,袍袖随飞起舞,少年直打着寒噤,似乎衣衫有点单薄,耐不起寒意,他站住咳嗽一声,又硬挺着脊骨继续疾奔,有时抬起头来,只见他眉飞入鬓,双睛莹澈如水,悬胆似的挺直鼻梁,虽然面色憔悴萎黄,可掩不住那般英气逼人。
邙山,名虽山而实是土岭,不似江南崇山劈峦,重翠叠青,山回九折,飞瀑溅玉,那般陡峻、幽丽,只是一片黄蒙蒙的,间或也有林木,但多长于山沟中,邙山又名郏山,连亘四百余里,最高处就是上清宫,海拔只四百尺,由于地势独高,洛阳城景,东南之嵩山,南之龙门,西之崤山,北之大行等脉,皆隐约在望,那少年目的地就是邙山上清宫,他一踏上邙山,不由止步抬首望了望,轻轻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天啊!不要使我南瑞麟的愿望成空,满门十七口血债都在我一人身上啊!”他往身旁取出一支阴磷蛇头白羽箭出来,抚摸了摸,泪珠儿簌簌直落,像断线般坠在黄土中,自古道英雄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他这伤心流泪,蕴藏着一番惨绝人寰的情景,忆起两月前惨况,历历如在……。
他一步一步冲着疾风走去,有时被强猛的劲风逼退两三步,他这样拼命地搏斗着,表现着至高无畏的恒心与毅力,他想着自己虽是名武师之后,父亲常说江湖风险,所以不要他习武,自己对武学一道却异常喜爱,几次哀求父亲准他习武,父亲坚不允他所求,今日,如是平日不断锻练武功,那会这般荏弱不济,何况沿途也不会吃尽苦头了,他越来越不济事了,几乎腿软不支坐倒地下,他真想歇息一下再走,但心底那股复仇的力量不许可他这样做,他瞥眼四顾,见有一条十余丈深山沟,可以避风,他拖着疲乏的身体亍亍走进山沟,沿山沟爬行,慢慢移动着……
因为邙山,山势平延,东西横互,数千年来,被雨水冲刷,多成南北沟道,最深者有十余丈,他所行的就是其中之一,只见沟道两岸黄土壁立,宛同刀斧削成,由于土质坚固,乡民在崖壁凿而居,所以登山不见人家,只见林木密布沟中,但置身沟底,上望人家,又似悬居空中。
他在沟谷中踽踽独行,突然听见头上有鸡鸣狗吠,仰首而望,才发现沟壁中洞穴竟有人家,他不禁摇头叹息,人往往受环境支配,这些穴居岩洞的人家,可资证明,拿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不是环境逼迫,他为何至于千里奔波,受尽风霜之苦。
看看沟谷将尽,地势陡升,他爬上时,见自己己置身邙山南崖,又只觉天风汹涌,无尽无休望身前扑来,自己也一阵一阵寒噤打个不停,路旁有一高高土冢,不知伊谁之墓,他不禁犯了书呆子倔强的性子,傍着土冢走了半圈,才发现有一座巨大青石碑矗立着,近前一看,上书“晋宣帝高原陵”,一侧书“清康熙廿三年立”,他暗忖:“这儿就是晋宣帝陵,但为何称作高原陵”,于是他又犯了读书人寓物于证之理由,奋力爬上这座土冢,他发觉这陵墓高有十丈五尺,周广有五亩余,登临一望,洛阳城府尽在眼中,为什么称作高原陵,他于此刻已有解答,俯览群山小,胸襟为之开朗,他迎着天风振吭长啸,虽然嘶不成声,但连月来胸头郁闷在这片刻中,尽情消失。
他在高原陵逗留了半刻,从身傍取出水壶干粮饮用了之后,又继续登山,往上清官进发,途中过着一乡民,就迎向讯问上清宫怎么走法,那乡民笑道:
“由这儿向西,约莫五里可到千佛寺,再由千佛寺西北走,穿过石家沟后,望东北登翠云峰里许,就到了上清宫,相公,是去上清宫找人么?”
南瑞麟笑着点点头,遂谢了乡民,照乡民指点的方向路径走去,走了好一阵,千佛寺已经在望,他也无心瞻仰穿过古冢三四,这些都是前朝帝王名将埋骨之地,一杯黄土,任人凭吊,帝王史迹将相抱负,均随之而逝,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
穿过高约三丈元朝察汗铁木儿冢后,迎面见有小村,不禁大为兴奋,迎风疾走。抵达小村后,见村中“这不是晋朝石祟别卢吗!”一问乡民,果然是此,趋入览视,只见断垣残瓦,梁木尽圯,但占地正广,规模宏伟,可以想见当年豪华气慨,石崇天下富,斗锦炫珍,绿珠坠楼,这郡是诗歌传诵,士人皆知的故事,如今呢,变作沧海。往事云烟,南瑞麟呆立那儿,唏嘘慨叹,半晌,才快步走出小村。
他见天色已晚、云层仍然是密堆着,阳光一丝都未曾漏射,但凭天光昏茫可以觉察出此时己近黄昏了,他疾由石家沟穿过,这一带居民多是姓石,想是石崇后裔,出了石家沟后,由东北登山,迎土阶拾级而上,天凤较前更急,身形摇摇欲坠,他不是登山步行,差不多是爬着走,在他体倦神疲时,仰头一看,只见绿瓦红檐眼前呈露,于是心头大喜,奋其余勇,鼓风而登翠云峰。
才一登上,上清宫全貌尽收眼前,踏进围墙拱门,只见建筑虽不算富丽,但甚宽敞,除正殿外,侧厢房舍倒有数十间,正殿有直匾,上书“上清宫”,其下还有横区一块,朱书“三清古殿”四字,晶红夺目,殿外广场,宽长约有亩许,植有参天古柏数十株,耸立云霄,枝皆南向,皆因地势高,北风劲疾之故。
忽见正殿内步出一个眉朗神清,三绺黑须的中年道人,见着南瑞麟,即高喧了一句“无量寿佛”,单掌稽首笑问道:
“小施主何来?”南瑞鳞见他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不由心头一凛,忙躬身答道:
“在下南瑞麟,受相国寺慈云大师荐函,来在宝宫要谒见简松隐老先生,请问道长,简先生现在何处?”
那道人见他年岁正轻,说话却彬彬有礼,不禁对他颇有好感,嘴角泛出一丝笑容?但只是一瞬即消失了,炯炯双目打量了他好一会,便冷冷地道:
“简先生在左侧厢房第三间就是,你自己去找他罢!”说罢,掉头竟自步下山去,步法如行云流水,强风如此之疾,身躯颤都不颤,但见大袖飘飘,道袍飞扬,瞬息间,已没入山下。
南瑞麟目送道人身形消失后,才回过身来向左侧厢房走去,来在第三间时,只见木门紧闭,倾耳一听,屋内沉寂得很,似无人在内,不由一怔了一怔,忖道:
“不管有人无人,敲门试试,假使简老先生在睡觉的话……”
于是伸手往门上轻敲了三下,登时屋内响了异常洪亮声:“什么人?进来。”这音量震荡着激起回音,嗡嗡作响。
他心惊简先生语声好宏,显得中气充沛。他推门而入,顺手掩好,只见一人身背着他正俯案作书,案头燃着巨烛,映得一室红亮,他蹑着足走在身后立着。
他在后面眼望着那人执笔疾书,好一笔张旭狂草,但想起偷看人家书信,于自己德行有亏,心中一惕,即转眼他顾。
半晌那人才搁笔,回身望着他,面露笑容问道:“孩子,你从那儿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笑容中洋溢出和煦近人,使人一见就有亲切之感。
南瑞麟端详那人,面像清秀,双耳垂肩,长须掩口,两只眸子神光逼人,比前见道人更甚,看样子不过五十上下年岁,怎么相国寺慈云大师竟说他有九旬开外,莫非他不是简松隐老前辈吗?闻他问话,便垂手答道:
“老前辈就是简松隐老……。”
那人笑着接口答道:“是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南瑞麟一听他就是所要找的人,慌得双足跪下,道:“弟子南瑞麟身负血海家仇,奉开封相国寺主持慈云大师之命,命弟子投在老前辈门下。”
简松隐皱了皱眉笑道: “孩子,你起来再说,这老秃驴身藏绝技不授,反来替我找麻烦,孩子,你找错人了,我简松隐并没有什么惊人武学,只稍知拳脚,岂能为人师长,那慈云大师是当代武林奇人,你不找他反来找我,看来你白奔波了一趟了!”
南瑞麟急道:“老前辈敢是认为弟子资质鲁钝,不堪造就么,如老前辈不见信,弟子尚带来慈云大师信物。”于是取出一串乌沉发亮紫檀木佛珠递上。
简松隐接过,看了一看,便置在案上,不觉笑道:“简松隐早年受过慈云大师一次恩惠,于是贸许诺言,要为他帮忙三次,不论任何事,以紫檀佛串为凭,立即应允,想那慈云大师武功卓绝,他怎会找我帮忙,五十年来,已淡然忘怀,不想今日得见,我也不便再推却了。”
南瑞麟大喜,双膝“卜咚”跪下,道:“弟子叩见师尊。”
简松隐不禁又皱眉沉声道:“起来,我最讨厌这种礼法,要知父母师长,形同家人,虽然长幼有序,但只内心诚敬也就够了,要这虚礼做甚,以后你可紧记。”,继又转颜笑道:
“你既被慈云大师荐引,想是根骨还不错,你今年多大了?”,南瑞麟忙答道:
“弟子今年十二了”,简松隐点点头道:“看样子你好似没学过半点武功,大慨是书香之后,怎会与人结仇,要是江湖凶杀,那太奇怪了!”
南瑞麟闻说,眼圈微红,哽咽道:“先父南星白,开设金狮镖局,只因先父坚执不允弟子习武,是以入塾在外,才逃脱这步大难,弟子返家后,即见满门十七口躺在血汨中,当时在先父胸前取出一物……”说着,取出蛇头白羽箭来,又道:
“恩师可认得此物为何人所有,还请代为作主。”
简松隐接过仔细望了一望,慨然道:“孩子,你别难过,你父我也闻名,是一个义薄云天人物,但为师三十年从不伸手管江湖是非,你自身之事应当自己了,为师当不吝一身绝学,终可成全你的心愿,这支蛇头白羽箭,普通江湖中人都会用,不过这箭制造精巧,蛇头有一针孔,内蕴奇毒,当非平常人所用,你艺成下山后,细心查访必可得知。但是你既入我门,就要吃苦,不等艺成后,决不准下山,你自问能遵守么?”
南瑞麟点点头,简松隐又笑道:“为师今年九十有三了,从无传人,虽当年有报弟子之礼者,亦不能在为师手中学上一招半式,看看一身绝艺将随黄土而没,如今你来了,为师也欣得所传,你只勤修苦学,为师绝不藏私,你可知为师武功,不属武林九大门派之内,(按:九大门派,为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华山、青城、五台、崆峒、长白等九大门派,除长白派远在关外,其余是为中原各以独特武学而自称分别,其实武学一道,万源同一,而各派标异立奇以炫,严格说来毫无半点区别,只凭自身根骨、秉赋、资质、火候、苦练、经验、机警,方可成名。)所以任何人都不知为师出身来历,武学也判然迥异,你只学到,无若一生受用不尽,这些今天不用说了,以后你自己可以慢慢体会得到,先带你去用饭,睡在隔壁房内。”于是立起,引着南瑞麟走出。
一连三天,简松隐均未教南瑞麟半点武功,第四天,才唤过南瑞麟说道:
“三天来,你自觉精神恢复过来没有……今天我先讲武学之道,凡人凭血肉之体,仗阳刚之气,善技击擒拿之术,藉以恃强搏斗,此为武学之下乘,凡效飞禽走兽之技,若猿之能揉,兀鹰之搏,雕之能翔,龙之能跃,虎之能扑等等,能令血气增荣,持之防身,此为武学之中乘,倘明天象地机,四时变幻;如太乙无极,四象五行,八卦九宫,若妙悟神契,洞彻蕴奥化为武学,此乃性命双修,武学之绝乘也,你自幼饱读诗书当能明白其中道理,为师之学是得自你师祖采薇先生,而你师祖又尽得邵康节先生之遗学,康节先生之才,汪洋浩博,可称包罗万象,无所不能,诸如天文地理,医药星卜,物理性命等等,其所著称者,如河图,路书,宓义,八卦等学,为师仅得你师祖十之七八,但够你费时十年了,现在教你静坐之法,你不可小视静坐之功,能令血气旺盛,筋骨韧强,实为内功之基础”,遂把姿势,口诀传了,又道:
“你随我去翠云洞上。”,二人出得上清宫,向北走约一盏茶时,即见一孤崖,峭壁天生,峙立在翠云峰侧,崖下有洞,洞上首镌有翠云洞三字,二人进入,南瑞麟只觉黑沉沉地伸手不见五指,他紧跟着简松隐身后,亦步亦趋,觉察此洞径是一螺旋形,盘旋登上屋顶。
一上崖顶,只见这座崖顶方广不过五六丈左右,中有青石平台一座,可容纳两人盘膝静坐,石面光可监人,纹理实密,此处风力较上清宫天风还要强劲,凛列,南瑞麟只感身形摇坠,一阵哆嗦袭上心头,全身皮肤起了鸡皮疙瘩,面容青白,可怜他还紧咬着嘴唇在强挺着。简松隐见他这等情状,心想:
“此子真个刚毅!”,不由爱怜备至,遂笑道:“麟儿,现在你可上平台东向盘膝静坐,为师当不惜以本身功力助你速成。 ”
南瑞麟感激得几乎流出泪来,依言走上平台,盘膝坐下,简松隐把口诀传了,取出三粒黑色异香扑鼻的药丸命南瑞麟服下,再在南瑞麟身后盘膝而坐,两掌抵着他的后胸紧按着。
南瑞麟立刻感觉一股热流从背心流入体内,霎时热流涌入周身重穴,四肢百骸受用已极,这时,他竟不畏外间奇寒,且满面红生,周身沁出汗珠来。
他守住心神,照着口诀行动, 一个时辰过去,猛觉周身骨节剥剥作响,胀痛如裂,他几乎坐不住,直欲跳下,亏他硬咬着牙关死挺着。
难关过去,才觉轻松一点,又是一个时辰,即感出全身舒爽无比,简松隐双手一松,笑道:
“也难为你了,料不到你定力如此强,这是出人意表之事,现在你自行运功,九周天后可下洞来找为师。”说罢,翩然离去。
南瑞麟如言运气,渐渐意与神合,发现那股热流真气,竟可快慢由心所欲,不由狂喜,九周天后,奔下翠云洞急往简松隐室中跑去。
他进得室中,只见简松隐盘膝端坐于胡床上,面色肃穆,双目凝视了他一阵,微露笑容道:
“为师方才以‘须弥芥子’之绝顶内功,替你打通奇经八脉,缩短你习武之期,你知道这是什么理由么……”
南瑞麟摇头禀道:“弟子愚昧,望恩师明示。”
简松隐幽幽一叹道:“麟儿,你若早来十年,为师不惜全身武学,倾囊相授,只是时不我与奈何……”
南瑞麟不由变色,双目噙着泪珠,简松隐看见,不由笑道:
“痴儿,为师周年半载,还死不了,只是为师今年九十有三,人生难得百年,寿算已到,虽灵丹妙药也不易回天,故为师不惜本身内功替你打通任督二脉,缩短练武时期,不过武功一道,如习字一般,火候经验缺一不可,为师不想你一知半解,反误入岔途,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