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追踪,所以耗掉了半个时辰,定国山在响山的东面,距城仅五四里而已。响山的西面便
是虾蟆山和子房山,子房山下就是她娄家的城外别墅楚园。
山脚下,有一座果园,有数百株桃梅李杏,中间建了一座小巧精致的小楼,门额上朱漆
大匾刻了四个字:迎紫精舍,面向东,紫气东来,题名切实。
她奔上右阶,猛叩精舍的大门。
片刻,明窗首先出现灯光。
“谁呀?别打门了,来啦!”门内有人大声惊叫。
“是我,小霜。”她急促地说,倚在门上喘息,似乎无法站稳。
大门拉开了,她向内一栽。
“哎呀!”一个年约半百的女人抱住了她:“小姐,你……你怎么这样狼狈?”
“魏妈,我……我师父……”
“老太太睡了,你……快进来。”
梯上的楼门口,出现了一个鸡皮鹤发老太婆,手握一根一尺八寸鸠首杖,乌黑沉重不像
是木制的。即使不老,这老太婆也够丑的,小尖鼻薄嘴唇,高颧骨招风耳,三角眼依然阴森
锐利,偌大年纪,满口黄牙依然未落,每一颗牙齿皆尖利,连门齿也是尖的,犬齿更尖更
长。如果在黑暗中出现,胆小的朋友真会被吓昏,以为遇见了鬼。
“小霜,你怎么啦?”
老太婆一面问,一面下楼:“是不是碰上祸事了?”
“师父……”她哀叫,终于软倒在地。
仆妇魏妈扶住了她。老太婆老眉深锁,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落坐,惑然说:“过来,有什
么事,详细向师父道来。”
“师父,救救霜儿……”她哭倒在老太婆怀中,似乎要将这几天来所受委屈,用哭发泄
出来。
“不要哭。”老太婆慈爱地轻抚她湿淋淋的头发。她的衣裙更糟,又是泥又是水,但老
太婆并不在乎肮脏。
“师父……”
“到底是怎么回事?”
“报……报应神找……找霜儿……”
“报应神?为师听说过这号人物,一个浪得虚名,钓名沽誉的后生小辈,你怕他?”
“他……他他……”
“不要怕,以你的功力与武技造诣来说,他禁不起你全力一击,你没有理由怕他。不要
哭了,去换衣裙,你成了一头落水的可怜小猫,真是的。那小辈不来便罢,来了,为师要他
生死两难……”
“在下已经来了。”堂下传来了清晰的语音,语气简要、坚强、有力。
老太婆吃了一惊,娄霜霜几乎昏倒。
堂下左首的一排交椅上,报应神坐得安安逸逸,侧倚在椅中间置放的茶几上,右手拈了
一根草梗,悠闲地放在口中嚼来玩。腰带上,插了一把连鞘长剑。
人是怎样进来的?没有人知道。
“在下死过一次了,再死百十次算不了什么。”他泰然自若盯着老太婆:“你是鬼,在
下不怕你,交起手来还不知谁死谁活。在下如果死了,死了变鬼仍然可以和你拼,你死了,
鬼都做不成啦,必定形消迹灭,或者被打入十八层九幽地狱。”
“你就是报应神?”老太婆拉开娄霜霜,向报应神接近,三角眼中像要喷出火来,激怒
得快疯了。
“不错,一个浪得虚名,钓名沽誉的后生小辈。”
“你好大的狗胆,你为何要找老身的门人?”
“你为何不问问令徒?”他徐徐离座站起,徐徐向堂中心移。
“老身要你说!”
“好,在下先说一面之词。令徒在八天前,不问青红皂白,在我报应神身后,用九阴搜
魂指下毒手偷袭,几乎要了在下的命。”
“活该!”
“鬼母桑婆婆。”他指名厉声说:“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
还钱。令徒欠在下的一条命的债,她必须偿还。你老了,在下不是狂妄的,不敬老尊贤的年
轻人,虽则你在世间凶残恶毒不值得尊敬,在下仍然尊重你,不向你叫阵,只找令徒索债,
她做下的事该由她自行负责。”
“你这不知死活的小畜生!”鬼母桑婆婆启齿咒骂,气得快要爆炸了,鸠首杖一伸,奇
异的阴寒劲气骤发。
一声剑鸣,长剑出鞘,顺势拂出,扑面而来的阴寒轻风,被剑气拂得四面消散。
“太清神罡!”鬼母骇然惊呼,本能地退了一步。
他冷冷一笑,移步迫进。
剑是最平常的,值不了三十两银子的剑,丝毫不起眼。握剑的手,似乎也没用劲,剑身
既没有奇异的光,也没有慑人心魄的剑气啸鸣,他的身法与准备发招的功架,也没有惊人的
神奥异象。
唯一奇异的是,他那双瞳孔逐渐扩张的大眼,似乎射出一种惊魂慑魄的奇光,像从九幽
地府深处浮出来的鬼魂眼中,所发射出来的九泉幽光。
鬼母的三角眼也睁得大大地,布裙突然无风而轻飘,厅堂中寒气森森,杀气弥漫,似乎
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
鸠首杖立下了严密的门户,杖身传出奇异的丝丝怪响。
各运神功,即将行雷霆一击。
剑虹骤吐,剑到人到,抢攻的声势空前猛烈。
“铮!”清鸣震耳,剑杖接触,力与力的生死相拼。
鬼母斜飘丈外,双足着地膝盖一软。刚落地生根稳下身形,剑虹已排空而至。
“铮铮!”鸠首杖封了两记,但震不开直射而来的剑虹,杖反而被震偏,中宫暴露在剑
尖前。
剑虹续进,石破天惊。
鬼母的身躯突然缩小,下挫,左手戟指点出寒风突发虎虎异鸣,用上了平生所学,临危
拼命自救。
“啪!”鬼母头顶的包头青帕,在剑尖前半尺碎散而飞,剑上所发的太清神罡,击散了
鬼母的护体先天真气。
“卟卟卟!”鬼母的九阴搜魂指劲,击中报应神挡在丹田前有左掌背,有异声传出,掌
背未出现任何异状。
剑尖疾沉,点在鬼母的咽喉上。
鬼母双足一前一后,膝盖着地,鸠首杖外张收不回来,身躯发抖,张口结舌停止了呼
吸,三角眼中出现惊怖绝望,而又极端疲怠的神色。
“我报应神如果浪得虚名,决不至于能够纵横天下十二年。”他冷冷地说。
“你你……”鬼母语不成声。
“我不会饶你。”
“住手!”娄霜霜奔到狂叫,在一旁直挺挺地跪下:“我把命给你。你说的,欠债还
钱,我做下的事,该由我自行负责。”
“有鬼母这种师父,才会调教了你这种动辄用绝学下毒手杀人的徒弟。”
“我发誓,我只想擒住你,决没有杀你的意思。”娄霜霜哀叫:“你走得太快,我也以
为没有击中你,事后我派人到客店察看,回来的人说你死了,我好难过……”
“我不会相信你的鬼话。”
“我不再分辨,用命还你的债,你还要什么呢?你如果杀我师父,那是冷血的谋杀。求
求你,饶了家师,杀了我吧,我不怨你。”
“好,我本来就是找你的。”
卟一声响,他一脚将鬼母挑得摔出丈外,剑点上了娄霜霜的咽喉。
娄霜霜凄然泪下,闭上了眼睛。
“不要怕,一下就完了,不会痛苦的。”他冷酷地说。
“小霜……”摔倒在挣扎的鬼母狂叫。
娄霜霜闭目待死,突然发觉冷冰冰的剑尖离开了咽喉,接着听到剑归鞘的响声。
“我……我死了吗?”她睁开充满泪水的眼睛,心力交瘁地自语。
“你没有死。”报应神冷冷地说:“我饶恕了你师徒两人。回去之后,告诉你们的人,
徐州香堂立即解散,不然,我会毫不留情地将你们这些首脑人物斩尽杀光。如果我搜获你们
的教徒名册,我会将名册交给官府。”
“可是,这……这由不了我们作主……”
“我知道,等我毙了神手天君,你们就可以作主了。”
“神手天君只是次要人物。”
“我知道,还有山西总教坛遣来的魔道人。”报应神说:“妖道并没招惹我,我也不曾
目击他的罪行,因此我不能杀他,除非他想杀我,神手天君受报,妖道必定逃离徐州,你
们……”
“还有陈沧海、万里鹏王万里、假和尚欢喜佛大悲。”
“哦!这三个妖魔?他们不是三教一会的人……”
“魔道人把他们请来的,要利用他们来胁迫徐州香堂的弟子就范。本来,山西总教坛瓦
解之后,徐州香堂已有解散的计划,但因为有少数的人反对,双方的意见未能沟通,迄今依
然悬而未决……”
“我告诉你,解不解散,那是你们的事,反正命是你们的。你们的底细,官府中可能已
有深入的了解。济宁州香堂,就是在山西总教坛秘使达到的当夜,被官府一网打尽的。神手
天君是唯一的漏网之鱼,因为那晚他夜宿娼家,侥天之幸得以逃来徐州。姑娘珍重,告
辞。”
“李……李大侠。”姑娘跳起来急叫:“李大侠可知道神手天君的藏匿处吗?”
“我会查出来的。”
“徐州香堂将在明日解散。我带你去找神手天君,也许魔道人几个凶魔,也藏匿在同一
个地方。”
“你……”
“我受够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被他们逼得好惨,今晚如果不是幸而遇上你,我……
我我……”
“你怎么啦?”
“我……我将断送……求你不要问,去不去?”
“先谢谢你啦!走吧!”
黎寡妇家很好找,娄霜霜就是识途的老马。他两人到达时,已经是三更末四更初。
水阁并不太大,但有两层,建在池中心,一座四丈余的虹形桥与岸上贯连。
上层成八角形,外侧有曲廊雕栏,里面是双并式的对角花厅,和一座书房兼起居间,与
四间叠错的雅室,布置颇具匠心。每一角檐下,皆挂了一串银制的小风铃,夜风轻拂,风铃
发出间歇性一阵阵轻柔的悦耳清鸣。
厅内铺了红软精秀的矮锦墩,织花的玉浦团,雕花漆金的狮足案……这比京师紫禁城
内,那些高大阴森的宫殿雅致多多。
四间雅室各自独立不相毗连,门外垂挂珠帘。门其实不算门,而是从中拉闭的褶叠蝉
纱,从外面往里看,珠帘隔断了小部分视线。褶叠的蝉纱并不是透明的,也挡住了一部分视
线,因此所看到的房内景物,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另有一番情调意境。这是说,外面的人,
是可以看到房内一切景况的。里面的设备同样的豪华,只是多了一张用锦绣绣成的矮脚胡
床。
这哪算是房?是欢乐宫,难怪黎寡妇的丈夫,三十刚出头便进了鬼门关,三代富豪就此
终结绝了后,俏寡妇继承了千万家财,开始花在情人面首身上,正应了一句古话:富贵不过
三代。
厅角的一盏宫灯,发出柔和的光芒。每一件家具,都发出醉人的幽香。
报应神出现在楼门口。他后面跟着浑身泥水的娄姑娘,黛绿罗衫沾了水,曲线毕露真够
瞧的,长裙不时粘住了双脚,走起路来怪相百出,脸上也沾有泥污,发髻被泥水弄得乱糟
糟,出现在灯光下,真象一个鬼。
两人脚下声息俱无,在地毯上行走怎会有声息。
每一间雅室内,皆点了一盏高座纱灯,光度反而比花厅明亮,因为花厅的面积比雅室大
五倍。
经过第一座雅室,室内没有人,异香扑鼻,中人若醉。
娄霜霜的父亲,与黎家同列徐州十大富豪,但她看到楼中的豪华设备,也感到目眩神
移,张口结舌。
她想起神手天君要把她带到此地来,只感到浑身像火烫般战栗。
报应神冷静得像个石人,眼中也毫无表情。
第二间雅室也没有人,死一样的静。
“那畜生不敢回来了。”娄霜霜碰碰报应神的肩低声说。
报应神扭头伸手指掩嘴,示意要她噤声,徐徐绕厅而走,接近第三间雅室。
“哎呀!”娄霜霜突然发疯似的惊呼,扭头掩面便跑,砰一声,掩翻了门旁的精美花
架。
胡床上,两个一丝不挂的光溜溜男女,相拥而眠睡得正香甜。男的粗壮如熊,浑身黄黑
体毛,唯一没有毛的地方是脑袋,说是和尚,顶门却没烧有戒疤。
惊叫声与碰撞声,惊醒了熟睡中的男女。
娄霜霜躲到楼门外去了,一个大闺女私闯内室,真需要超人的勇气。
报应神却不介意,在厅中间的蒲团坐下。这位置很巧妙,可以看到四间雅室的景象,虽
内四间雅室参差不齐,布局曾经过匠心设计。
他看到两间雅室内共有两男两女,其中没有神手天君。四个赤裸裸男女,并不因为陌生
男人出现而慌乱,惊醒后并不急于穿衣,两个裸女甚至懒得离开床,在胡床上作摊尸状一无
遮掩。
珠帘发出清响,假和尚一头钻出来,仍然是赤条条一丝不挂,真象一头巨熊。接着从第
四间雅室钻出来的裸人,是个瘦长中年大汉。看到安坐的报应神,两人大感意外。
“这地方真不错?”报应神伸手指指每一间雅室:“精彩绝伦,开无遮大会的地方。”
“你是谁?”假和尚双手叉腰站在对面问,毫不介意自己赤裸裸的丑态。
“咦!神手天君程老兄,没将在下的事告诉诸位吗?”报应神装腔做势反问,他的神情
怪自然的。
“他没说,今晚上他没回来,本来说好……”
“他去带一位相好来,叫什么……什么……”
“他教中的弟子……”
“对,姓娄。”他拍了一下膝盖说。
“是啊!可是没见到人回来。你是……”
“大概去找天枢真人去了。”他信口胡扯:“唔!好像你们还少了一个人……”
“沧海客傍晚到大西门去了,他碰上一位老相好。”瘦长的大汉接口:“小伙子,来到
这里你还穿得整整齐齐,怎不到前面内院里把相好的带来?你到底……”
“瞧,还带了剑呢。”他拍拍腰带上的剑,不让对方把话问出来:“真不巧,在下恐怕
是白来了。哦!你老兄定然是万里鹏王老兄了。”
“正是区区在下。”
他不理会万里鹏,转向假和尚:“明天你们不必劳神了。天枢真人何时可以回来?”
“不知道,他去暗中监视此地香堂的香主,防患未然。”欢喜佛眼中疑云渐起:“小
辈,你说佛爷明天不必劳神,是什么意思?”
“因为明晚……不,该说今晚。”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表示记错了日子,现在已经是四更
末接近寅牌时分:“因为今晚的香堂开不成了。”
“改期?”
“不一定。”他摇摇头:“回头天枢真人或者神手天君返回,相烦转告一声。”
“转告什么?”欢喜佛问。
“告诉他们,说报应神来过了,死约会不见不散,神手天君必须回济宁州归案。”他站
起伸伸懒腰:“告辞,祝诸君欢喜快乐,呵呵……”
两凶魔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被愚弄了。欢喜佛暴怒如狂跳叫吼:“什么?你小子是报应
神?该死的东西……”
怒吼声中,冲上巨爪一伸,分抓他五官下取双目,声势汹汹,沉重巨大的身躯,居然灵
活万分。
他早有准备,算定贼和尚会动爪子,左手一抬,架住了巨爪,右拳发似奔雷,卟卟卟卟
四声闷响,暴雨似的全在欢喜佛小腹上开花,如击败革,那大肚皮内大概脂肪甚厚,应该禁
得起打击。
“呃……”欢喜佛闷声叫,俯下上身双手捧腹踉跄后退,大肚子禁不得铁拳力道万钧的
快速打击,受不了啦!
万里鹏是后一刹那扑上的,刚近身,欢喜佛便退了,可知变化快得惊人,已没有机会改
变扑上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