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闭。
岑醒吾在店门伫立,目送驷车经过。他认识这辆华丽的驷车。可是,他发现护送的四骑
士,似乎已经换了人,不是原先的那四个。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只要知道驷车的主人是谁,就不怕凶手无处寻觅了。
次日近午时分,福泰客栈突然气氛一紧。
十余位雄纠纠的大汉,先片刻到达,分散在店中各处,监视店中出入要道。
不久,六名大汉拥簇着穿长袍,绅士打扮的乐八爷,神气地光临店堂,受到店主及店伙
的欢迎。
乐八爷乐振兴,绰号称八方土地,为人四海,在江湖道上颇负盛名。他年已半百,膀宽
腰圆剑眉虎目,不但未现丝毫老态,而且精神旺健身手矫捷,眼神带煞,骠悍之气外露。
在店主卑谦的引领下,乐八爷与六名打手,到达两位旅客的房门外。
前面天井的两处走道口,早有两名大汉扼脘。
岑醒吾恰好开启房门外出,劈面遇上了。
乐八爷刚经过,刚到达邻房门外。岑醒吾拉开房门,举步出房,随在乐八爷身后的一名
打手,毫不客气地伸手挡住了他,手按上他的胸膛。
“进去,没有你的事。”打手向他说,傲态凌人,一双怪眼狠狠地瞪着他,摆出不可一
世要吃人的神情。
“咦!你怎么啦?”他双脚站稳,抗拒对方巨手的推压,提出不悦的抗议。
他这一抗议,立即吸引了所有的人的注意,连前面的乐八爷也转过头来,瞥了他一眼。
这些地头蛇平日横行霸道惯了,怎容得下反抗的人?打手先是一怔,接着怒火上冲。
“你想死是不是?要不就是骨头生得贱,欠揍。”打手厉声说,怪眼彪圆:“你给我乖
乖滚进去,免得大爷拆散你一身贱骨头。”
他瞥了乐八爷一眼,乐八爷也盯着他,毫无制止打手欺人的意思,而且在神色中,对他
的大胆抗议颇为不悦与不耐。
“在下外出午膳,并没有冒犯任何人。”他的目光无畏地与打手接触:“有哪一位仁兄
肯告诉我,这些霸道的人如此声势汹汹,到底是什么意思?”
“客官,你就少说几句吧。”店主苦着脸劝解。
“啪”一声暴响,打手愤怒地给了岑醒吾一耳光。
“滚进去!”打手怒吼,再加上一脚踹在他的肚腹上。
他退入房中,然后再次出现房门口。
“在下记住你们这些人的嘴脸。”他冷冷地说:“这地方已经无法无天,真得找些有魄
力有担当的人,出面来整顿整顿了。”
“教训他!”乐八爷突然沉叱。
“砰!”房门闭上了。
打手正想将房门撞开,店主却先一步急叫:“八爷,小店担待不起。”
乐八爷总算不糊涂,举手阻止打手撞门。
“以后再说。”乐八爷冷冷地向打手说:“办正事要紧,派人看住这混帐东西。”
一名打手上前拍邻房的房门,门不久便开了,七个人一涌而入。店主和一名店伙则在廊
下等候,两个愁眉苦脸,有苦难言。
岑醒吾的房门拉开了,他踱出门外。
“客官,在这些人面前顶撞,不会有好处的。”店主搓着手不安地说:“出门人百忍为
先。他们人多,你不认的话,为了面子,你再有理他们也不会听任你指责的,你这是何
苦?”
“我刚才听到那个人,骂我是混帐东西。”他自说自话:“我要他永远后悔。”
“客官……”
“很好,很好。”他开始狞笑,瞥了走廊两端的两个大汉一眼。
房中,两位中年旅客面对着七双不友好的怪眼。
“两位今早至府衙投文。”乐八爷脸上阴笑令人害怕:“事办妥了。”
“乐八爷,在下明白你的意思。”为首的旅客冷静地说:“阁下即使能如意地把在下赶
走,以后还会有人来的。下次来的人,很可能是通判大人,后果如何,希望你乐八爷能担当
得起。在下可以向阁下保证,通判大人光临贵地之前,项大爷与阁下一些人,一定会先在大
牢里吃太平饭,信不信由你。如果治不了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人,朝廷要这些大小官吏干什
么?”
“阁下在吓唬乐某吗?”
“在下用不着吓唬任何人。”旅客冷冷地说:“在下只是南阳府同知衙门的一个信差,
与襄阳府套不上任何关系,公事公办,如此而已。不要以为项大爷财大势大,官府畏他三
分,但贵地的知府大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前程受到威胁,他就没有什么好畏的了,项大爷的命
运也就决定了,阁下该知道灭门令尹的典故。”
“唔!有这么严重?是南阳八义提出控告了?”
“这件事与南阳八义无关。”
“什么?不是他们……”
“南阳八义不是挑不起的人,他们和你们一样,要以自己办法私了。”
“那……贵府的来文是……”
“是叶县呈报的公文,提出控告的是两位未死的苦主,他们是车行的旅客,死者的家属
也坚决要求缉凶。车上有一位旅客是证人,这人已到了贵地。敝府行文襄阳,要求将这位旅
客请出送至敝府作证,这就是在下前来贵地的公务,明天在下就离开,不需劳驾带人前来驱
逐出境。”
“咦!死的人不是南阳八义的手卜吗?”
“他们死了七个,并未报官。许州中州车行的骡车,车夫和六名男女旅客全死了。”信
差冷冷一笑:“七条人命,官府能不过问吗?八爷,你们再狠,也摆平不了这件事,向在下
发狠,无补于事,该怎办,阁下瞧着办吧。是不是想把咱们两个人押走?”
乐八爷愣住了,凶焰尽消。
“不要以为贵府的知府大人对项大爷有所惮忌,据在下所知,他已经对项大爷有了反
感。”信差加重压力:“没有人喜欢眼中有刺,心上有刀;项大爷就是知府大人的眼中刺心
上刀。你知道,这些年抓叛逆抓得凶,抓朱家余孽就不知出了多少可怕的冤狱,只要知府大
人把心一横,乐八爷,杀三五百人的头,是很容易的。当然,你们不会与天地会有所关连,
但只要有三两个人出面作证,结果就难说了,是吗?找几个证人是很容易的。”
乐八爷被这番话说得毛骨悚然,脸色大变。
“在下以为是南阳八义的事,所以……”乐八爷终于凶不起来了:“所以多有得罪,兄
台海涵,兄弟这里道歉,休怪休怪。”
“不敢不敢。”信差对乐八爷的前倨后恭态度,似乎并不介意:“其实这件案子你们弄
错了方向,舍本逐末全力对付南阳八义,八义反而袖手旁观看笑话。”
“请问,那位旅客姓什名谁?”乐八爷问。
“叶县的公文用的是密札,同知衙门发生的贵府的也是密函,在下不够资格得悉内
容。”
“那必须到贵府衙去查了。”
“对,项大爷在衙门里应该有人。”
“谢谢关照。”乐八爷显然急于离开:“得罪之处,改日面谢,告辞。”
送走了一群恶客,两位信差相互会意地一笑,回房掩上房门。
内间里踱出一位短小精悍的中年人,欣然说:“谢谢两位鼎力相助,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与乐八爷打交道的信差微笑着说:“这一来,他们便会上当无暇兼顾
你们的事了,放手去办吧,祝你们成功。”
“兄弟这就将信息传出。”中年人说:“你们送的假公文会不会被看出破绽?”
“不是兄弟吹牛。”信差拍拍胸膛:“我千幻笔可模仿任何人的笔迹,熟知官府的公文
程式和规矩,决不会有差错,放心啦!”
“那就好。两位最好早些离境,以免夜长梦多,兄弟先走一步。”中年人说完,退入内
间,从后窗跳窗走了。
两个假信差立即收拾行装,准备退房动身,正在打包裹,一名信差伸手去取放在桌上的
公文袋。
两信差大吃一惊,愣住了。
岑醒吾举步向桌旁走,神色泰然。
“诸位的话,在下全听到了。”他指指内间:“走了的那位仁兄,是南阳八义的人?”
“你……”自称千幻笔的假信差向前逼近。
“不要慌。”岑醒吾摇手相阻:“在下不过问你们的事。你们向乐八爷透露证人的行
踪,让项大爷的人全力搜寻这位证人。请问,你们对那位证人知道多少?”
“不瞒你说,所知有限。”千幻笔说:“那人不愿通名,咱们只能从汝坟村的保正口
中,概略知道他的身材面型而已,必须到许州去查,他在许州中州车行留有姓名年籍。”
“你们不是有意害他吗?如果他落在项大爷的人手中,有死无生。”
“不可能的。”千幻笔肯定地说:“他既然不愿打官司,一定迫不及待远走高飞避免麻
烦,可能早已离开襄阳了。再说,假公文上仅写了他的假名……”
“他的假名是……”
“伪造的姓名是张忠,身材脸型都是杜撰的。”
“经过襄阳的姓张旅客,可被你们坑惨了。不关在下的事,告辞。”他说完淡淡一笑,
退入内间。千幻笔两人跟入,已失去他的踪迹。两人心中有鬼,迫不及待提了行囊出房而
去。
乐八爷已经忘了岑醒吾的事,也没有留下打手监视。事情太忙,忙着追查姓张名忠的南
来旅客,忙着派人赶赴叶县打听消息。
二更将尽,汉北别庄仍在忙。乐八爷在宽阔的花厅,召集十余位得力助手,正在研判证
人张忠的去向。偌大的襄阳城,要找一个姓张的人,真不知该如何着手,这种姓名都太普
遍,本城已知的张忠就有一二十个之多。
如果能寻获这位证人,还有改变情势的希望,所以项大爷十分重视这件事,乐八爷不得
不全力以赴。
两个黑影从庄北接近,轻易地渗入外围重重警戒网。
“二少爷这件事做得很窝囊。”乐八爷向十余位手下说:“他坚称不知道后面所发生的
事,摆脱八义那些追击的爪牙,直接赶往许州,接到白家姑娘便绕道西平南返。他应该在到
达襄城之后,暗中派人回头留意八义的动静,那就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变故了……
咦!”
一个人影从敞开的厅门外飞掠而入,灯光下看得并不太真切。
下首一名大汉一怔,反应奇快地站起来抢出伸手拦阻。
“站住!你……”大汉沉喝,一掌拍出。
砰一声大震,掠入的人与大汉重重地相撞,两人全倒了,跌成一团。
“哈哈哈哈……”狂笑声传到:“报应无常,讲理的人来也……”
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在震耳的语音中急掠而入,口中说讲理,行动却相反,一把剑一根
龙首杖有如狂风暴雨,凶猛地冲来。
所有的人幸而都带着随身的兵刃,已没有讲理的机会,在一阵怒吼声中,刀剑出鞘行雷
霆一击。
共有四个人倒地,在地下挣扎呻吟。
中间站着两个人,大红脸花白胡子的活报应长孙无忌,手中的长剑光芒四射,锋尖有血
迹。
穿白长袍脸色苍白,长像如无常鬼的白无常阎百乐,手中的龙首杖紫光耀目,又长又
重。
八方土地因为坐在上首,所以来不及与不速之暴客接触,佩剑已经在手,这时恰好与两
个武林怪杰面面相对。
“老夫和你们讲理。”活报应沉声说:“三天后午正,炮石桥北面的灌丘,叫绝魂金剑
带他的儿子前来当面了断评理。他如果想玩什么阴谋诡计,后果他得完全负责。”
“长孙无忌,你是这样传信的?”乐八爷声色俱厉,举剑向前接近:“你也未免欺人太
甚,汉北别庄容不得你在此行凶撒野,乐某不才,领教阁下的剑上功夫。”
“你八方土地身怀绝技,老夫并未小看你,本来应该陪你玩玩。”活报应说,向白无常
打手式示意:“但口信已经传到,无暇逗留,少陪!”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未免把乐某看扁了,乐某留客。”
声落剑出,剑及人到,但见冷电一闪即至,急似雷霆,出的剑龙吟乍起,森森剑气迸发
如潮。
面对两位宇内闻名的武林怪杰,竟敢放手抢攻,可知乐八爷这位一方之霸,确具有了不
起和真才实学。
“铮铮!”活报应连封两剑,退了两步。
乐八爷也未能抓住连续攻击的好机,斜移方位剑被震出偏门。两剑试探性的攻击,大概
双方都隐藏了三两分实力,各有顾忌,出招化招相当稳重。
“你已经可发剑气伤人了。”活报应冷然说:“难怪绝魂剑高枕无忧,过了那么多年太
平日子。好,你也接老夫两剑。”
剑虹疾射,势如排山倒海。
“铮!”双剑接触,罡风迸发。
人影倏然中分,剑气乍敛。
活报应发出一声惊讶的轻呼,倒退丈外,火红色的脸部突然失去血色,握剑的右手出现
颤抖现象。
乐八爷仅退了一步,身形不稳,勉强稳下马步,失去反击的后劲。
白无常一怔,龙首杖一伸,戒备着后退,掩护活报应向厅门退走。
“这家伙练成了剑罡。”活报应一面退一面大声说:“快退!”
一声怒啸,乐八爷身剑合一飞扑而上。
白无常要不是先得到活报应的事先警告,必定用龙首杖阻挡封架,很可能被无坚不摧的
剑罡毁杖,也可能受伤。
两人不接招,狂风似的退出厅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厅左的院子里,栽了不少花木。岑醒吾隐身在一株大树上,可从敞开的明窗,看清厅内
的动静。他已来了很久了,比活报应白无常早到半个时辰。他并不藏身在横枝上,而以奇异
的身法贴在树株内侧,象一条壁虎。树下面的人如果想在横枝上找人,必定毫无所获。
两个老怪杰一走,他也悄然撤出汉北别庄。
镇东樊侯词的南首,有一家卖小吃的食店,所卖的酒颇为酒徒所称道,叫许老人店。下
酒菜没有荤的,全是干果和豆类制品。店面不大,没有店伙,店主许老人一个人招呼,上门
的几乎全是附近的老熟客,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未牌左右,岑醒吾出现在许老人店。
小店的店堂,仅有六张食桌。天气热,店堂内相当闷热。他占住一桌,一壶酒四碟花生
豆干等下酒菜,据桌小酌意态悠闲,吃得津津有味。
右邻一桌,是两个花甲老人,脑袋拖着的猪尾巴又小又干枯且泛灰白。总之,是两个老
态龙钟,入土大半的又老又丑土老儿。人一老,什么毛病都有啦!真是最可怕最可悲的事,
所以两人似乎全身都是病,喝口酒就得咳两声,不时拍拍腰背,以便分散腰疾背疼的痛楚。
第一名大汉出现在店门外,接着是第二名,第三名。
两个丑老儿不以为意,一面喝酒一面低声交谈,语声低弱,有气无力。
最后,乐八爷高大雄伟的身影出现,后面跟着两个人,脸色凝重缓步踏入店堂。
这两个人一是英俊的霹雳一剑殷如山;一是人才一表神态傲岸,不可一世的项家二少
爷,年仅二十二,绰号美称玉面二郎的项华荣。
两个丑老儿嗅出了危险气息,不约而同放下酒杯竹箸。
三个人到了桌旁,冷然止步。
乐八爷瞥了邻桌的岑醒吾一眼,已认出他就是在福泰老店,不识相出言顶撞而挨揍的
人。
岑醒吾不理不睬,低头喝他的酒,吃他的花生米。
“两位,不必再装了。”乐八爷阴森森地说:“其实,两天前乐某就查出两位在樊侯祠
藏身,白天做游鬼,夜间活动后返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