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一壶酒,惠家三个人离座结收。
他的目光,终于与一直与他背向而坐的惠明凤遭遇了,惠明凤那双清澈如深潭的明眸,
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男人有个坏习惯,常会将看到的美丽女人,与自己心目中有印象的女人暗中比较。他也
有这种坏习惯,他觉得惠明凤那成熟女人的风韵,与及有大家风范的举止,和在公众场合有
度的矜持,的确比小家碧玉的眉姑要好得多,眉姑毕竟是年方二八的黄毛丫头。
惠明凤不介意地将目光移开,神色淡漠随乃父出店而去,似乎对他毫无印象。
他取壶就口,一口气把第二壶酒喝完,付了酒资,提了竹篓匆匆出店,踏上了返家的归
程。
到达北面的街尾,街西通向仙鹤观的小径出现雷巡检高大的身影。
“罗克勤,等一等。”雷巡检高叫,脚下一紧:“我正要找你,一起走。”
他伫立相候,心中有点不安。他想:如果我所料不差,暴风雨来得比我想像中要快。
雷巡检到了,脸上有惯常的和蔼笑容。
“找我?”他也含笑招呼:“雷爷,有事吗?”
“咱们一面走一面谈。”雷巡检示意要他同行:“上次三剑客和你谈过的事,好像没有
着落,没听到你供给任何消息。”
“他们不是回府城去了吗?”
“又来了。”
“又来了?他们……”
“你应该去找我。”雷巡检扭头盯着他说。
“雷爷,你最近也在忙。为了上次仙鹤观那挂单的一僧一道失踪的事,你在镇郊奔
波……”
“废话!我还不是像往常一样巡视各地?”雷巡检打断他的话:“这几天没有人找
你?”
“找我?什么人?”
“不要在我面前耍花招。”雷巡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三剑客已从犯人口中,查出本
镇各通匪人的名单。”
“决不会有我。”他大声说。
“不错,没有你,但他们正要在你身上下工夫,你是他们急欲争取的人才。杨豹那些
人,少见识贪鄙而毛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只配被利用作为乱人耳目的外围虫蚁,连
摇旗呐喊也轮不到他们。所以,三剑客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你身上。”
“为什么要寄托在我身上?”他讶然问。
“因为他们坚信,早晚会有人与你接头打交道。”
“不可能的,在地方上的声望,我就比杨豹兄弟差得远。”
“正相反,十个杨豹也比不上你。那天晚上在谢家,你把他们整得服服贴贴。告诉我,
你查到了些什么线索?”
“我查什么线索?”
“不要把三剑客看成傻瓜,小伙子。”雷巡检冷笑:“他们根本就没有回府城,你每天
的行动都在他们的眼线所及下。你巧妙地向镇上的人打听所要的消息,几乎每一句话他们都
知道。告诉我,你问禹日升发现鬼影之前,曾否听到一些声息,是何用意?显然你想知道那
天晚上的事。”
“我的确想知道我为何会醉倒在水边的事。”
“你是被一种可怕的迷香薰倒的。那大晚上,三剑客突袭仙鹤观,捉拿一僧一道,去晚
了一步,追赶时半途碰上一个武功惊人的高手。有两个可疑的黑影,是在这一带消失的,遍
搜未获,所以才到你家去等候,猜想你可能知道你家附近的动静。”雷巡检滔滔不绝透露一
些机密:“那天晚上在禹家的后院,三剑客追踪两个可疑黑影进入禹家,又碰上两个暗器与
剑术皆十分可怕的高手,被他们逃掉了。这些武功惊人的高手,就是逆匪的重要人物,只有
从你的身上,才能揭开他们的真面目,与及隐藏的秘窟在何处。”
“我?这……”
“我郑重的警告你。”雷巡检沉下脸:“如果你不肯合作,三剑客决定把你列入黑名
单,届时即使我敢帮助你,也力不从心。情势非常险恶,希望你赶快和他们合作,发现任何
可疑的事物,必须来找我详细说明,不然……小伙子,三剑客等候获得确证,等得不耐烦
了,凡是拒绝与他们合作的人,后果极为可怕。大逮捕即将展开,要想名不列黑名单,你必
须毫无保留地竭诚与他们合作,让他们查出你隐瞒了些什么,你算是完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咬牙说:“三剑客在逼我上梁山……”
“闭嘴!”雷巡检脸色一变:“你不想活了?胡说八道!幸好你是在我面前说这种
话。”
洪门自天佑洪红花亭聚会举事失败后,清廷严令各地官吏搜禁。当时,洪门的种种所作
所为,也的确过于偏激,明显地给予官府严厉查禁的藉口。他们所称的仁义根本,第一就是
明末流行的小说水浒传中的水浒梁山;第二是桃园(三国演义的桃园结义);第三是瓦冈
(隋唐演义的瓦冈寨)。第一第三,本来就是些强盗集团,而他们的口号,更是令人侧目,
四个字:恨、杀、敬、爱。不管这四个字如何解释,都为当道所不容,反清复明的义旗当时
未能获得热烈的支持拥护,这当是原因之一。
罗克勤说要被逼上梁山,难怪雷巡检冒火。
“抱歉,说溜了嘴。”他讪讪一笑:“雷爷,知道眉姑去府城的事吗?”
“今晚听她娘说过,有什么不对吗?”雷巡检反问。
“知道为什么吗?”
“咦!到表亲家住几天,平常得很嘛。”
“哦!这……”
“你想她了?”雷巡检善意地拍拍他的肩膀:“真想她,那就娶她吧。据我所知,她娘
并不坚持要你入赘,只要给宣家一个儿子接香烟。呵呵!你这头大牯牛,还怕养不出十个八
个壮丁?”
“你知道我那三家佃户,住宅附近留下不少可疑的人迹吗?”他愤然说。
“咦!你是说……”
“哼!大概你什么都不知道,三剑客也只知道在我身上打主意……”
“且慢!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雷巡检脸色一变:“那么,他们已在向你施加压
力。小伙子,今后你得小心,发现任何动静,切记赶快去找我。你走吧,我去通知三剑客,
谢谢你的消息。”
“雷爷……”
雷巡检已急急回头走了,留下他站在路中发呆。
傍晚,他将渔具搬上船。湖滨距他的房屋不足百步,他的小渔船平时泊在岸边。
天黑后不久,他的小船悄然返航靠上湖岸,在大湖下系好船,悄然往家里走。
距后院不足二十步,他惊疑地止步呆立。
“进来吧,这里仍然是你的家。”后院门传出神鹰车辰清晰的语音:“你很警觉,毕竟
是在江湖闯了十年道的人。”
“你们任意在我的家出入,真也太过份了。”他愤然说:“他****!我要讨十个八个老
婆,养二三十个儿子,才能看守住这个家了。”
城堂点了灯,三剑客与雷巡检都在。
“我查过你的卧房。”三剑客的老大青蛟狞笑着说:“查出你藏在后院废物堆中的包
裹。小兄弟,要走了?回来取包裹,对不对?”
“我怕你们。”他沮丧地说:“让我走,我不能牵入逆匪的事件里,我是个奉公守法的
人。”
“你不能走,必须帮助我们。”青蛟沉声说:“没抓住那几个神秘的家伙,就抓不住确
证,这得全靠你了。”
“我……”
“这几天他们一定会有所举动,因为据可靠的消息,他们第三批主要人物即将到来,不
把贵镇的人控制住,就不能获得有效的掩护。你不但可以镇住所有的年青人,更熟悉湖山的
形势,有你出面掩护,就没有后顾之忧。我们需要你的合作,不管你是否愿意,由不了
你。”
“你们能确实保障宣家和我那三家佃户的安全吗?”他咬牙问。
“可以,千总衙门可以派人……”
“派那些绿营?老天爷……”
“要不就从府城派人来,”
“能对付得了你们所碰上的高手?”
“这……我们会尽力,请放心。”
“我放心?我死了才会放心。”他苦笑:“你们能保护三天,五天,一月,两月,以后
呢?我看我是完蛋了,天杀的!好吧!我听你们的,反正他们要计算我,那是以后的事,而
拒绝与你们合作,大祸将立即临头。”
“你总算不糊涂。”青蛟得意地说:“你放心,我会派人尽力保护你的安全。那就这么
说定了,有消息立即与雷巡检取得联系。”
“你们……”
“你找不到我们的,除了你和雷巡检,没有旁人知道我们仍在本镇潜伏暗查。天色不
早,我们走了。”
雷巡检是独自走的,三剑客隐没在南面的野地里。
要下决心不容易,要改变决心更难,目前他必须当机立断,该不该改变决心。情势逼
人,他必须作痛苦的决定。
他不能一走了之,因为已经晚了一步。当然,他可以走,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但走了之
后,这个家很可能就不属于他的了,巡防队那些狗杂种会有办法封他的家,他必将一辈子成
为江湖浪人,一个落了案的逆犯,永远得改名换姓不见天日。他说得不错,他真的已被逼上
梁山。
这一夜好漫长,他一夜未眠。破晓时分,他开始拥衾高卧,不理会昨晚所放的拦江钓,
就让那些上钩的鱼死在钩上吧。
次日入暮时分,他出现在镇上,换穿了长袍,显得很体面像个绅士。
一名青衣汉子到了他身后,拍拍他的肩膀。
“我是巡防队的。”汉子表明身份,与他并肩而行:“不要打算在巧姐身上找线索,那
娼妇不会告诉你什么。”
“你们既然知道巧姐通匪,为何不逮捕她讯问?”他若无其事地反问。
“为免打草惊蛇,也为了要一网打尽。再就是没掌握确证之前,她不会服罪的。”
“我想……”
“你不用想,自会有人找上你的。你到处乱跑,反而引起他们的疑心,所以你最好回家
去等。”
“别开玩笑,你以为那些人是傻瓜吗?你们在我家附近安了几个守株待兔的人,他们怎
能不知道?请转告三剑客,我答应合作,就不要限制我的行动。你们这样做,是浪费工夫,
最好赶快把那些人撤走,他们才会放心大胆来找我。像你们这样派人盯着我寸步不离,我真
怀疑你们的办事能力。我敢和你打赌,你一定已经落在他们的眼线监视下了,你还能办事
吗?你们是在阻止他们接近我。看来,你们并不想在我身上获取什么线索,要不然就是你们
办事无能。”
“你……”
“我怎么啦?我最好现在揍你一顿,让他们知道我并不是你们的媒子。”
青衣汉子乖乖地走路,真怕他撒野揍人。
他并不是来找巧姐的,经过那晚的冲突,那神秘的女人金凤,该已知道禹家已受到巡防
队的严密监视,巧姐不敢再勾引他了。
他有意制造纠纷,分散那些有心人的注意力,赌了半个时辰,便与两位外地货船的赌客
冲突,一言不合大打出乎,引起一场暴乱,最后来了两位巡捕出面弹压。
混乱中,他消失在赌场的暗门内。
这期间,雷巡检正在小姑亭作例行的巡逻。不同的是,身旁多了一个化装易容的青蛟解
超。两人站在小姑亭北首的树丛前,远远地注视着亭附近一群歇凉游客的活动。
“雷兄,你认为罗克勤这一步棋,咱们下对了吗?”青蛟低声说:“那些家伙会不会着
手网罗他?”
“会的。”雷巡检肯定地说:“在年青的一代中,他是最有号召力的人,不仅是他的拳
脚了得敢斗敢拼,也因为他在外面混了十年,经验与胆识皆足以领导本镇的年青人。再就是
他的住处隐敝,进出容易,是理想的设香堂好地方。”
“他的拳脚其实也平常得很,仅比杨豹几个小混蛋好一点。”
“在这里已经够好了。”雷巡检笑笑:“在地方上撑门面,武艺好坏并不是重要的决定
条件。上一代的人,杨保正比黄山姑差远了,但黄山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贺宝安也不
如杨保正,但渔船货船上的人,谁卖杨保正的帐?连码头老大游神禹浩,也明暗间听贺宝安
的摆布。”
“贺宝安这杂种,这次没把他牵进来,十分遗憾。哼!我会把他牵进来的。”
“何必呢?”雷巡检语气有不满:“这家伙是个空架子,在他身上得不到多少好处。要
说他通匪,他还没有这个胆子,他只是一个贪图小利,甘愿被匪逆利用的混球。有他在,你
们多多少少会钓到一些小鱼,把他毙了,你们再也捉不到鱼虾了。留他作饵,对你们是有利
的。”
“奇怪,那几个神秘的家伙到底躲在何处?雷兄,你难道没得到一点风声?”
“不会是镇上的人。”雷巡检肯定地说:“而且我可以断定,本地还没有任何逆党建了
香堂山门。我清楚每一个镇民的底细,我不会放过任何可疑的徽候。老实说,我不欢迎你们
巡防队的人,在我的管区内打打杀杀,所以决不许可任何帮会在我这里设香堂,连安清帮也
不例外,我要求本镇是一处可以安居乐业的地方。”
“我也不希望打扰你的地方。”青蛟笑笑:“老实说,你这里真没有几个油水足的富
豪,连西山那些乡绅,也榨不出多少金银来,田产按例充公,轮不到我们分享,我何必
来?”
“你们最好不要来,我对抓人去杀头毫无兴趣,也许我真的老了,心肠软了。哦!罗家
附近的人撤走了?”
“那小混蛋说得不错,潜伏监视反而会误事,我已经派人去把人召回来。我到仙鹤观看
看,不陪你了。”
送走了青蛟,雷巡检有点轻松的感觉在心头。他在这里呆了五年,的确爱上了这处地
方,与地方人士建立了良好关系,相处日久自然有感情,任何一家人被抓走,他都会感到难
过,即使是像杨豹、禹日升等等坏坯子,他也不忍把他们送入监牢毁他们一生。
他叹息一声,懒洋洋地向幽暗的街尾走去。
街尾静悄悄,向北通向南涌嘴镇的小径更是鬼影俱无。半里克外是三岔路,向东的小径
终点,就是罗克勤的家。
前面三五十步路右的树林前,似乎有人影移动。
他心中一动,立即窜入右面的树林,左手握住的佩刀,以免走动时不便。
不久,他出现在先前有人影移动的树林前。
“奇怪!难道我眼花了?”他自言自语。
树林不大,他已经仔细搜过了。下弦月已经自湖心升起,这种路旁的疏林搜索并不难。
正打算往回走,身后突然传来冷冰冰的陌生语音:“有几件致命的暗器对准了你,神眼
雷廷,就这样站着谈谈,在下不希望要你的命。”
“我雷廷的命不值几文钱。”他强自镇定,保持原来的姿态不敢妄动:“一个月的钱
粮,不到十两银子。我雷廷如果死了,千总衙门必将军事接管,巡防队也将加紧查缉,你们
得不到任何好处,是吗?”
“这种情势,咱们早就计及了。”
“你们不是愚蠢的人。”
“当然,必要时……”
“必要时就不顾一切杀了我。”
“只要有一线希望,咱们不想出此下策。你说过,一个月赚不到十两银子。”
“对,但我雷廷一家四口,已经满足了。”
“一次奉敬一千两银子,请阁下睁只眼闭只眼,不过问这档子事。巡防队方面,咱们另
行处理,保证他们不会逼你。”
“抱歉,我雷廷从不收半文非份之财。再就是请听雷某的忠告,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