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阮娘吹凉了那碗细粥,坐在床沿,对桑香柔声道,“你先喝点粥垫垫肚子,一会也不至于空着肚子吃药,伤胃。”
桑香半卧在床上,接过粥又含笑道了声“多谢”,低头细细喝着那粥,陶五柳也想喝粥,道:“阮娘,我可是衣不解带照顾了三公子一整夜,大清早也没半粒米进肚呢,你好心肠可怜则个?”
阮娘瞪了他一眼道:“去去,熬药去,熬完再喝粥不迟!”
陶五柳听了,这才一声好咧,推门去熬药了,阮娘怕他不熟悉地方,也跟着去了,桑香静静地喝着粥,听闻三公子快好了,身上倒不觉得那样倦了——后天就是他生辰呢,她该练练刀舞,他那样挑剔的人,若步法手势太生疏,大概难入他的法眼呢。
42刀上病舞
清夜转晨,又过了一日,晨笼南橘,团树雪烟,朦胧境地。
桑香清醒了许多,身上亦有些气力,明日便是齐晏的生辰了,昨日魏园四处似乎有心热热闹闹张罗一番,大概是园中许久不曾有乐事——她也隐约听说了,往日一岁中,魏园颇多变故,排名第一的凤无臣与排名第二的谢阿弱都死了。至于二人是怎么死的?那小婢倒说不清楚,话里有些忌讳,大概魏园失去头角,视为不吉,所以不敢多提罢。昨儿夜里,她亦在枕上听见远远的丝竹管弦声儿,像是伶人在演乐,虽然不甚流畅,却很卖力。
原先她在乐馆的行李,都被送了过来,送东西的小婢还叽叽喳喳说起四处的张灯结彩,红纸剪了许多,各处贴飞花,而乐馆舞伎又是何等练舞?何等穿上了新衣?试描新妆,千娇百媚,直如迎新岁一般,都说得绘声绘色。桑香听得喜庆,也觉得心上松懈,病也好了大半。
她一夜好眠,醒来下床已无碍,她换了绣覆仰莲纹的珠履,身上穿胭脂红袄,菖兰花样长裙并系细腰束缚,与妆台青釉五口秋葵盘上所插的素心兰相映成趣,桑香不由抬起指尖,抹了抹那盘沿,原来这沿口薄釉处天然红斑,直如唇印,倒是烧制时偶然而出的别致——盘沿留朱粉本是不雅,此时却格外可爱奇趣。她有心效仿,对镜捻红纸、折帖印上双唇,轻吻一抹胭脂色,但看镜中她稍减病容,略增妆艳,偏着头再瞧那秋葵盘沿时,倒似一个颜色,不由会心一笑。
既已妆毕,桑香携金玉双刀,步出西厢,此时橘园中静无旁人,踩雪徘徊橘树中,空庭叶绿,梢头橘红,皆积薄雪色,仿佛荣华凝膏,凄凄之美,桑香觉得心境随之换了几换,也不管什么病体初愈,受寒不受寒的,寻了一处清静开阔,握双刀缓舞来。
以卿翠玉刀,裁簌黄金雪,双刀旋舞,刀横眼底时,似觉眼泪难裁,桑香不嚬不语,舞衣携了寒风多,不堪天冻刀冷,更不堪几更夜、聚晨晨、割梦刀。她一丝冷意、一缕苦意,如橘树结枳,非她所愿,是时境所迁,相隔了咫尺天涯。
一时,桑香想起陶五柳所叮嘱的散心之语,醒悟来不愿消沉,迫得刀中带了些锋芒,凌厉许多,本来这双刀若一味为轻舞,舞势自然浅薄。可桑香不懂刀法,掌上刀回,一式断天,一式劈地,都是随心所欲的平淡招式——她骞眉不满,沉思想起那冷泉剑法,校武场上齐晏那样用心教她练全了,弃之可惜,不如将剑势揉杂入刀舞。桑香起刀阵,如少年胆气,单刀入沙场,騑騑马骑,火幡焰焰,本有些气势。
可惜她只记得冷泉剑法的招式,不记得心法,是而空有形而无神,刀上空威,不过震破橘枝薄薄积雪!
明明与齐晏一起练剑时,剑上要厉害许多,难道少了他,她连武功都退步了不成?桑香又钻起牛角尖来,刀舞上练得拼命,斩、削、劈、断,力薄气喘、额上汗湿的,还是倔着不肯停手。
忽然有人冷冷道:“果然是个空架子而矣,那夜我倒被你轻易骗过!”
隔着橘林子,桑香瞧不见说话人的身影,他也不愿转出身来,但她一听声儿就辨出了来人?竟是齐三公子。
但听得齐晏的声儿愈发冷清道:“想必你也未读过小雅天保,冷泉剑法出自此处,口决你记着,是‘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
桑香被他嘲讽,见他这般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无情时见她一眼嫌多余,有情时又肯到橘园来,她亦赌起气来,应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不过是‘天保九如’,难道你瞧不起我,却以为我连这个都背不全么?”
桑香也不知是哪来的福至心灵,齐晏倒被她气得一噎,她这样顶撞的样子倒和阿弱又有几分相像。他适才看她练刀法,先是悲柔,转是冷寒,后是英武,原就是几分阿弱的影子,齐晏不堪追忆,所以惘然停留良久,见她难以为继,才忍不住指点她几句,倒是好心当了驴肝肺。
他气闷之时,猜疑她到底是何人?为何与阿弱这般像?若非他早晓得阿弱全家丧命,世上无亲友,定会以为这桑香是阿弱的孪生姐妹。
可惜不过是空蝉壳子,不外乎东施效颦,齐晏冷了心意,道:
“你不必太过卖力,再练也是如此,这天寒地冻的还是留着命要紧,回屋歇着罢,那下半阙刀舞,明日生辰宴上再卖弄,也不迟。”
齐三公子话里满满奚落,桑香听得不是滋味,想再多辩几句,他却似翩然离去——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真可恶。
兰若阁,东暖阁,齐晏方才神色冷淡,掀帘而入,就瞧见宁晓蝶立在一幅骷髅戏幻图前,凝视良久,似乎也等候了良久。此图是齐晏昨夜所绘、今早新挂上去的。画里一大骷髅席地而坐,悬丝操纵着一小骷髅,原是市井寻常悬丝木偶的把戏,可鲜少以骷髅作傀儡的;骷髅旁有一副演傀儡戏担子,担上有草席、雨伞等物;耍傀儡戏的不过一个破笠蓑衣、四处奔波的少年,意态苍凉。人生无常,倏忽幻灭,谁操纵命数往来?明日谁又被命数操纵?尤其魏园中人,行于生死界,恍如行尸走肉。
宁晓蝶不知齐三公子绘此图是看透之时、心灰意冷,还是大彻大悟、自警自醒,见着他进来,恭敬道:
“公子身上可好些了?”
齐晏点点头,近前,落了座,道:“你清早过来,有要事?但说无妨。”
宁晓蝶的确有要事,清早查桑香出身的飞鸽传书已递了新消息来,但他却颇斟酌道:
“原先我们仨带这桑香回魏园确实仓促了些,以至于如今看来,似是中了江湖圈套。”
齐三公子原料想桑香出身不纯限于刀舞歌伎,是而不像意料之外,语意还算沉稳道:“说来听听。”
宁晓蝶头一回避重就轻道:“我派人查了那伎馆一个通透,这桑香是新来的,但是由谁送来?怎么当上舞伎?却没人说得清楚,连那老鸨也不见了踪影,再查了一日,连那伎馆也关了门!想来如此蹊跷,看来此事背后主谋,倒是一个很愿意花大笔银子毁痕灭迹的主。”
齐三公子尚且耐着性子听他罗嗦,宁晓蝶接着道:
“本来也是没头绪,所以耽搁了一两日,后来正碰上一个叫魏冉的小子撞上门来,在妓馆外打着稻草地铺死不肯走,口口声声说要找老婆——公子您猜,他老婆是谁?”
宁晓蝶料想三公子知晓真相,定是震怒,原被这个桑香爬上床就把他气得毒发,再要听闻她竟是个有夫之妇,还指不定恼羞成怒到什么份上呢?
齐晏冷冷道:
“有话快说,何时你也成了爱卖关子的人?”
宁晓蝶仔仔细细打量着三公子的神色,谨慎道:
“这个魏冉说他的老婆叫,桑香。”
齐晏一听此话,果然脸色一沉。
宁晓蝶接着禀道:“这魏冉也是个滑头,怎么打听都不肯说实话,最后我的手下索性就下刑审他了,他倒是个识时务的,晓得皮开肉绽的苦楚!于是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说清了。原来,他老婆桑香是被奸人所害,沦落进伎馆跳刀舞,全是为了刺杀魏园之主。”
齐三公子脸色愈发难看,不怒反笑——此事真是妙极了!妙到不知还有多少惊喜等着他!
他冷笑道:“想不到我做惯了杀人买卖,也终于轮到有人派人刺杀我。你可问清了,是哪个奸人派她来的?”
“听这魏冉说是剑宗三小姐楚凤儿。”宁晓蝶如实禀告。
“原来是这个人,我倒是听过她的大名,不过是剑宗教主的掌上明珠,可我与她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巴巴地派人杀我作甚?”齐三公子愈觉得此事荒唐,宁晓蝶却道:
“前些日子天下堡灭亡,剑宗自诩名门正道,匡扶公义,是而以为咱魏园有心逐鹿武林,所以才弄出这么一折荆轲刺秦王来。”
齐晏听了不由冷笑道:“剑宗倒是异想天开。”他凝眉沉吟,又道:“剑宗之事,暂不必轻举妄动,改日等我得空了,我再亲自登门拜会不迟!”
齐晏若是嘴上说登门拜会,可决不是什么好话哩,宁晓蝶听了笑着赞同道:“这也是应有的礼数。”
“那个魏冉呢?你怎么处置?”齐晏倒想好好瞧瞧桑香的良人,若他晓得他的爱妻为了勾引他,不惜雪中病里地练刀舞,又该作何想?——齐晏的心思一下狠毒起来,宁晓蝶亦不是什么善茬,道:
“我已命人绑着他赶来了,明日生辰宴该上山了,到时不如将他送给公子作一份贺礼?”
“贺礼么?”齐晏冷冷嘲弄道:“贺我什么?贺我当了奸夫?”
宁晓蝶噤了声,齐晏却忽然缓和,嘴角略一勾,从某个角度瞧来是极好看的弧度,道:“看来明日既要审乐馆公案,又要唱夫妻双双的戏,我的生辰还从未这样热闹,你说是不是呢?”
宁晓蝶忙不迭称是,齐三公子的语气听来当真是令人毛骨悚然,他再无杂事,忙不迭告退。
东暖阁,齐晏一人独处,亏他大清早还去瞧这个桑香风寒身子好得如何了?此事当真愈发可笑了,她以为她是什么人?竟敢玩弄他于股掌之间!短短几日他所受奇耻大辱,不啻于是齐三公子此生最厉害的一次了。
43生辰宴贺
入夜,魏园,克敬殿,生辰宴。
殿外薰风和院墙,高高排满的灯笼串,如繁星光照彻,雪初扫,园中几株乌桕树经霜红叶,着花如焰,回风折却,随夜色飘落,落在殿外宴上众客的清酒杯里,几番清美;殿里亦是织毯长铺,珊瑚枝铜灯盏,盈光满殿,左右酒案几十具,酒肴备齐,前百杀手方可入殿而坐。
层层帷幄挽起的高处锦榻,石青石绿的四折大纸屏绘圣尧巡华封三老,茵润蓊郁山林、架临飞泉石梁、岸草溪花,画上侍女、武夫、马佚衣着皆五彩缤纷,倒是有点喜庆。纸屏之下,齐三公子随意坐在茵褥上,执壶小侍正给他几案上的白釉螭龙杯添一些热酒,案前鎏金银高擎竹节熏炉里,甘檀香袅阵阵。
隔着香雾,魏园众杀手隐隐瞧得三公子脸上倒是悠然自得,身上仍是素色儒生打扮,头上却肯戴一顶平式云锦幞头,当中透空掐丝金板上爪镶一块红宝石,衬得他容颜光彩照人、既清且贵,总算是他肯应生辰之景,有心妆扮了。
不知酒喝了几巡,祝酒的空话也热热闹闹说尽之时,宁晓蝶起了头,端酒道:“公子生辰是大喜事,我请人塑了尊爱染明王石像作贺礼,此佛像三头六臂,如射众星光,喻意公子得佛法佑护,延年益寿。”
适时有小侍抬上一尊盈尺佛像,作怒目圆狰,手握五钴杵、五钴铃、未敷莲花等,雕刻精细,眉眼细腻,衣痕皆有纹理。
齐三公子闲散看了眼,淡淡道:“爱染二字,为大爱欲、大贪染,这样的醉人业障加诸我身上,我未必能修得净菩提心。”
此时他心绪不佳,是而送礼如捋虎须,心惊胆颤,宁晓蝶惟惟称是,齐三公子总算缓和些语气道:“罢了罢了,你也算有心了,把这佛像送到兰若阁佛堂去罢。”
宁晓蝶总算安了心,复又坐下,众人瞧老三都没讨着好,只怕自己位低,更要吃憋,惟老四陈绝刀却是一意孤行的,备了礼想贺就贺,亦是端酒起了身,贺道:
“我亦为三公子备了薄礼,是上回出门时买的一盒墨,我一个粗人也不大懂这文房四宝,就挑着贵的买了份回来,公子不嫌弃,就算是我脸上有光了。”
说着陈绝刀将杯中酒尽数饮下,小侍端上那墨匣呈给齐三公子,齐晏略瞧上一眼,原是一盒十锦墨,倒是名品荟萃,长方墨身上有绘云纹、回纹、天鹿纹、描金银莲花纹、金银七层塔及山水等,另有隶书、楷书、行书、篆书题道“山水清音”、“云路联登”、“何可一日无此君”等吉祥溢美之词。
齐三公子柔和道:“难得你一个嗜刀法的粗人也能寻到这墨来,也算是费尽心思了。”说着他亦命小侍收起这份贺礼。
陈绝刀倒算是无惊无险,甚至还卖了好,排行老五的陶五柳这时亦端酒贺道:“这生辰贺礼总逃不出俗物,我看公子也不缺这些,而老三、老四贵在有心,我也是有心的哩!我去岁往外疆采药时,为公子采得一株熊草,可供一赏。”
说着小侍捧上粗陶小钵养的一株细草,此草白绒如雪塔,珊珊可爱,齐晏淡淡道:
“可是有什么药效?不然如何当得起‘有心’二字?”
陶五柳忙道:“这是自然,不过此熊草非是有药效,而是每山火肆虐后,春风一吹,必是此熊草先从灰烬里长出,火烧后长得愈发旺盛——此草奇坚,如君子自强不息,不知公子以为如何?”
齐晏微微颔首,淡淡道:“听着寓意倒好。”他略一挥手,命小侍收下了。
此番生辰宴,魏园杀手也有许多奔波在外的,倒不能一一道贺,不过亦有心备了些贺礼托送来,不外乎书画琴棋里的珍品、刀剑矛矢中的宝器,花样百出,不一而足,倒是薄娘子这番有些新意,起身饮酒贺词道:
“我晓得公子最喜丹鹤,所以捉了数百只蓄养着以备今日,请公子瞧一眼殿外。”
众人但瞧殿外,晕光照处,春空千鹤,薄舞浓雪,雪尘逐羽,轻渺之姿向空去,转瞬即逝的绝美。愈是促短,愈可回味。薄娘子想必费了大力气,亦不知买通了多少小侍,才得在那薰风墙外放鹤驱空,齐三公子瞧得倒可,击掌三声,一丝笑意,轻赞道:
“今夜算你最有心了,我有一把麒麟纹青铜匕首,送给你平素防身用罢。”
说着齐晏从袖底掏出一件东西抛丢出去,薄娘子忙不迭接在怀里,眉开眼笑道:“多谢三公子赏赐。”
众人瞧着薄娘子得了好,三公子脸上又含笑,气氛融融,倒也不怕讨骂了,纷纷起身送贺礼,惟阮娘倒不着急,她退席避到殿上垂帘内。帘内桑香久倚柱梁,隔着帘缝听见三公子冷语说了那样多扫兴话,惟有此时望见他脸上总算眉眼含笑,她倒跟着也有了笑意。
阮娘轻声微笑道:“放心好了,虽说先让薄兔儿得了好,可我有你这个大活人作贺礼,难道还不如一群呆鹤?”
桑香却并不如阮娘那样达观,恐怕讨侮骂,多过讨欢心呢!但她不试试,又怎么甘心?
此时,贺寿的重礼、贺寿的美辞如流水般纷纷呈诵,争先恐后的,当中数殿外的峻哥儿最急不可耐,轮着他进殿,他洪声贺道:
“祝公子年年有今日,我特意请人打了一个驯狮纹的金扁瓶。”
但见小侍送上了尺高的金瓶,金光灿灿,足份足量,亦是格外的俗气,格外地耗财。齐三公子眉儿轻骞,峻哥儿怕惹公子不喜,忙不迭道:“我还特意练了一段驯狮之舞,博公子一笑。”说着峻哥儿手纨袖底鞭缰于腰间,作怒目圆睁,跨步张臂,驯起空狮来,一招一势、一步一转倒是有些威风凛凛,仿佛真有雄狮待他来周旋般。
齐三公子冷眼瞧着,同身畔小侍叮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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