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一:恶徒和圣人】
Kanagawa,一八一五年。
Ryonan城里,黑夜已经降临。
一个形貌潦倒的男人走在灰尘漫漫的街道上,试图寻找过夜的地方。
他穿一件领口敞开的黄粗布衫,胳膊肘打着补丁,光脚踩着钉鞋,棉布裤膝头破了两个大洞。
皱巴巴的帽檐下,男人过长的刘海遮住眼睛,看不清容貌,只露出一只苍白的尖下巴,没刮干净的胡茬上沾着稻草。他的身材高而结实,长腿,背挺得很直,肩上搭着个瘪瘪的旧布袋。
他走进一间小酒馆。片刻,满身肥油的老板娘用扫帚将男人赶出门,连同包裹一并扔在地上,扯着尖嗓子嚷道:“穷酸样儿,一个铜板就想住店!老娘这儿的猪圈你都住不起!”
大门咣当一声合拢。
男人静静站了一会儿,捡起布袋,继续朝前走去,又敲响了一户农舍。
臭气冲天的马房里,男人轻轻松了口气,从包裹中掏出发硬的干面包,就着白水吃下肚,然后侧身调整了最舒服的姿势,打算睡觉。
他几乎是头刚沾地就睡着了,微微蜷着高大的身躯,冻得直哆嗦。
没过多久,一柄冰冷的枪筒突然顶住了他的太阳||||穴,见他没动静,又狠狠捅了几下。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半梦半醒之间看见原本答应收留他一晚的农夫站在面前,用猎枪指着他说:“快滚。”
他僵硬的脸露出一瞬间的呆滞,浑浑噩噩问:“为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么,你一进门,我就开始怀疑你。我刚才派人到市政厅去过了,这是回信。你的名字叫Kaede Rukawa,至于你是什么人,不需要我多说了吧。现在,从这里滚出去。快!”
男人完全清醒了,慢慢站起来。农夫以为他要离开,往旁边让了让,却立刻被一股狠厉的拳风打趴在地,猎枪滚出老远。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听见男人在黑暗中低声说:“打扰我睡觉的,决不饶他。”
农夫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屁滚尿流朝外奔去:“来人啊!救命啊!苦役犯打人啦,要杀人啦!”
男人见事情闹大,赶紧捡起包裹大步走出门,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四面墙上只有一扇铁窗和一扇铁门的地方。
两小时后,城中心一座古旧的宅邸内,安西主教坐在餐桌边,吃着银餐具盛放的朴素饭菜。矮壁炉上的烛火闪着柔和的光。
大门突然沉重地响了,咚,咚。那声音一下、两下,又慢又重。
家里唯一的女仆Haruko擦了擦手走过去,刚把门拉开一条缝就惊叫出声,面无血色地怔在原地。
那是个脸脏得看不清长相的男人,体力劳动者一般强健的身材,衣衫褴褛,气势咄咄逼人。乱七八糟的刘海后,一双细长的眼闪着冷冷的光。
几乎是一刹那,晴子看出这绝不是个好人。他也许是恶棍,是杀人犯、强姧魔,是该下地狱的垃圾。
安西主教走出来,静静地看着“恶徒”。他对晴子说:“添一副刀叉。”
“安西爷爷,他……”
“快去吧。”
晴子匆匆走了。
Kaede Rukawa,又或者简称为流川枫,他直撅撅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仿佛不相信自己亲耳所听、亲眼所见。
“我是个苦役犯……”他终于哑着嗓子说。
我是个苦役犯,十六岁就入狱了,为了一片该死的面包。我在狱中待了十年,五次越狱。如今终于刑满释放。我的目的地是Shohoku,我想住店,却因为在市政厅请验了黄护照而被人赶出来,这已经是我敲响的第十二扇门。你肯收留我么?你这儿是客店么?你肯给我吃的,让我睡么?
这是流川想说的话,可是长年的沉默导致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在乎你是谁。”安西主教慈爱地说,“来吧,到这里来,烤烤火,吃顿饱饭,再睡个好觉,你看起来糟糕透了。”
洁净的桌布上,又一副银餐具闪着美丽的光。
半夜。
流川躺在主教安排的客房里,生平第一次无法入睡。他想起了十年前病痛中的姐姐,想起了十六岁的自己为姐姐偷的那片面包。
他入狱没多久,姐姐就死了。
最后,他想起了那两副银晃晃的餐具,它们,够买多少面包啊。
流川坐起来,慢慢地、又轻又稳地穿过几道门走进主教的卧室,打开壁橱,将那两副餐具放进布袋。
月光下,主教雪白的胡子和眉毛蒙着清辉,那是一张圣人般的脸。
流川默默看了一会儿,像来时那样,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晴子慌慌张张跑进花园,对亲自浇水锄草的主教说:“安西爷爷,不好了!吃饭的银器不见了!一定是昨晚那个家伙偷走了!我早就知道,他是个恶棍,犯人,黑心的……”
“嘘————”安西竖起胖胖的食指,“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不要让这些可爱的花草听到你充满怒气的抱怨。银器没了,我们还有木器,不是么?”
午饭时,门被敲响。
一群人站在门外,从服饰来看是本区警察,为首三人押着另一个高个子男人,正是流川枫。他看起来更脏了,青白的嘴角还沾着血。
一个警察队长模样的人上前一步,向安西行了个军礼,说:“我的主教……”
此人是Tsuyoshi Minami,Ryonan警署署长南烈。他是个俊美干净的年轻人,额发修剪得整整齐齐,警服一丝不苟,个子也高,不比流川矮多少。
然而仔细打量他的眼睛,你就会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多么正直坦荡的人。他眼中玩味的精光和唇角习惯性勾起的邪气弧度都在表明,这是个有城府、有野心的男人。
无精打采、像死了一样没人气的流川听到“主教”二字,猛然抬起头,喃喃说:“主教……”
那么,这个给他饭吃给他床睡、还被他偷了银器的胖老头儿并不只是小小的本堂神甫?他竟然抢劫了一个主教!
“闭嘴!”南烈用手qiang托砸了一下流川,恭敬地转向安西,接着刚才的话头说,“主教先生,这家伙……”
“啊!是你啊!”安西突然高声打断南烈,“真高兴又见到你!你走得太匆忙,我忘了把那烛台同餐具一起送给你,也是银的,可以变卖好几百块钱呢。”
流川细长的眼睛睁大了,那张瘫痪的脸上难能可贵地露出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警察们面面相觑,同样满脸惊讶。
“什么,我的主教。”南烈皱起眉,“难道这个人说的话都是真的么?我们见他可疑,就把他拦下来,搜出了这些银器。他说这是一个神甫送给他的,我们认出这是您一直珍惜的东西,就知道他撒了谎,于是把他带来……”
“不,”安西说,“他没有撒谎。”
“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放了?”
“是的,放了这无辜的人。”安西走到壁炉边,拿起烛台,转身又走到流川身旁,塞进他手里,“这个,你也一起带走吧,别再忘了。”
流川抓着两只烛台,没有说一个字,没有眨一下眼。他的脸更白了,像木头一样杵在那儿呆立不动。
这个在监狱中待了十年的“恶棍”,生平第一次,全身不可抑制地抖动着。
南烈带领手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安西凑近快要晕倒的男人耳边,低声说:“永远不要忘记,这些银子换来的钱,是为了使你成为一个诚实的人。”
“现在,”主教用力拍了拍流川的肩,呵呵笑着嘱咐,“我的孩子,你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你的灵魂已经被这些银器从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弃的精神里救出,交还给上帝。”
流川枫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终于没了命地在午后的大街上狂奔起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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