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被他咬断的。”
“所以你们要把他打昏运走?”我涩涩地开口。
“是啊,先把他运到别的地方。因为就算要帮那只狼老弟安乐死,也是要经过很多手续的,包括向市政府报备和尸体的处理,需要一段时间,难保它不会再闹事伤人,等一切晨昏定省后再让他回到T市来。”Teresa点点头,又笑着说道,
“不过奇怪,原来狼也有兄弟之情吗?那只狼,长得是还挺漂亮的,一副想维护同胞兄弟的样子,真是令人无法理解。”
“有什么好无法理解的?”
我说,发觉自己的语气变得很冲,甚至有点冰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想起那只狼在笼子前对我说的话──‘救救我们。’。我现在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要杀了他兄弟,为什么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算不能获得谅解,至少也要让他在场不是吗?”
“咦?同意?在场?哎,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啊?我怎么都一池春水?”
Teresa好像想笑着圆场,但看到我的表情,又笑不出来了。我感觉到有双大掌拍在我的肩头,把我按了下来,那是John。
“好了,我想我们也聊够了。”他第二次这么说,然后在我面前站了起来,
“很抱歉打扰你工作这么久,时间不早了,我们真的得告辞了。”◇◇◇
我坐在友人那台Lexus的助手席上。自从离开动物园后,一路上我们都没交谈,直到John的车开过位于T市西郊的停机坪,一般而言,我和John如果约在T市某个地方的话,都是在这里会合。因为车子开到我家耗油又耗时间,他也会嫌污染空气。
“啊,在这里放我下来就可以了,John。”我靠在窗口上说道。
“不用,我载你回家。”
“咦?等一下,不行啦,我的直升机还在这里耶!”我惊讶地说。
友人沉默地握紧方向盘,一直到开过停机坪才开口。
“你想回去。”
“嗯?”
“你想回去找那只狼,别以为我不知道。”John淡淡地说。
“…………”
我从小就很少对John说谎,倒不是因为我是什么诚实的乖宝宝,而是因为友人实在有够难骗。有的时候我都会怀疑,他是不是在我身上那里装了避录摄影机,为什么我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我又没有要做什么,只是想和他说说话嘛!他就要被送走了耶!”
“不管你说什么,这次我都不会让你去。”
“为什么?”我大为不满。
“你没听到吗?平常你和狗啊猫啊兔子啊之类的动物玩玩就算了,这次可是连专业人员的手指,都可以随随便便咬断的猛兽,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冒这种险。”
“他才不是随随便便咬人!你也听到了,是因为他们想杀死他的兄弟啊!John,如果我生了重病,有人想杀了我,你也会这么做吧?”
“别把我和野兽相提并论!”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喂!John,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把动物看成是低等的、随时可以牺牲的东西吗?”
现在想起来,我和友人很少在这方面有所争执,主要是过去他很纵容我,很少插手我和动物间的问题。John听了我的话,竟然抿紧了嘴唇,一句话都不说地继续开车,不管我跟他讲什么,他都不理我。
“拜托啦,一下子就好,我不会让他碰到我半根寒毛的啦。”
“我肚子痛,想上厕所,你停一下车好不好?”
“啊,前面山崩了!快点停车!”
“……John,你最善良、最可爱,人最好了,让我下车好不好?”
车子开进Highway的最后一个收费站,出了这个站,就离开T市,准备上山路了。我心里焦急,照刚才的情况看来,园方应该在今天之内就会把那只狼送到S市的收容所,一但进了动物收容所,要再见到他恐怕很困难了。
我看着友人绷着脸摇下车窗,准备拿零钱缴费。我知道这样做,John事后肯定会杀了我,至少也是三个月的禁足,但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我非这么做不可。我一定要再见一次那只狼,我心里有个声音这么告诉我。
于是我猛地拔开门锁,打开车门冲到车道上。
“喂!那位小弟……”
因为收票员面对着我,所以反而先发现我的危险行为。我不敢回头看John的反应,只知道拚命地跑,我闪过一台差点撞到我的雪芙兰,在大骂声中翻过中央安全岛,有辆卡车正停在那缴费,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敲起车窗。
“对不起!可以让我上车吗?拜托!”
大概是我的表情够诚恳,开卡车的是位大叔,他一脸疑惑地摇下车窗,我马上伸手进去打开车门,什么都没说就跳进助手席。
“小鬼,你要干什么啊?”大叔瞪着我,不过表情是惊讶多于责骂。我一手抓着他肩膀,一手往口袋里掏,把我仅存的积蓄拿出来,塞到他手里:“这些当作车资,拜托你快点开车,只要在T市里,到那里都行,拜托!”
由于后面的车按喇叭在催,司机大叔只好先催动油门,我用眼角余光瞥到友人的车子,好像还卡在车阵里出不来,不由得松了口气。大叔问我:“小鬼你是怎样,被坏人追喔?”我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点点头说:
“对,我说什么都不能被那个人追上,否则我就死定了!”
没想到那位大叔听了我的话,竟然把钱塞回我手里。我看见他眼睛发亮,然后油门直接踩到底,卡车整个向前爆冲:
“哇哈哈,那太好啦!替可爱的小弟摆脱黑道追杀,这是我当卡车司机以来的梦想啊!你要去那里?世界尽头好吗?”
“……不,方便的话,T市动物园就可以了。”
那位司机大叔真的很尽职,他不但一路超速兼违反T市所有的交通规则,还一路兴奋地“呀─哈!”狂叫,如果这部车上有枪的话,我想他大概还会开车窗往后射击吧?总之他完全沉浸在某种我难以理解的情境中。但也亏得如此,我们抵达动物园门口时,John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
“啊,谢谢你,我在这里下车就……”我想我还是尽早离开这位司机身边比较好,但我才扭开车锁,就看到动物园的铁栅车也停在门口,工作人员正从里头抬出我熟悉的那个笼子,往货车里送,然后指挥司机掀下铁门,发动引擎。我大惊失色,连忙一扯司机大叔的衣袖:
“帮我追前面那台车,可以吗?”
我看见大叔得眼睛整个亮起来。“追车吗?”
“对。”
“喔喔!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小女朋友被坏人绑架了吧?所以现在要把她追回来!我完全明白!我知道了,交给我吧,小弟!替可爱的小弟追回心爱的女朋友,这是我当卡车司机以来的梦想啊!呀──哈!!”
这司机真是个有梦想的人。
还好载着灰狼的货车车速不快,以司机大叔的飙车水准,很快就在出市区前追上他们。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行径真是疯狂,以往为动物解决恋爱问题,也不曾做到这个地步,但既然都已经这样了,我觉得就应该做到底才对。
“大叔,想办法和那辆卡车并行好吗?”
“喔喔喔喔!你是要爬到那台车的车顶吗!我一直梦想这样的画面啊!太棒了,太完美了!啊,我有钢索可以借你,你要吗?对了,到了车顶之后要钻洞吧,我还有电动钻子,还有古代忍者用的骨爪勾,都可以借你没关系!加油!我支持你!”
他还真的从座位底下掏出一束钢索来,这个人真的是卡车司机吗?
不过我并没有像他所想像的那么神勇,等到卡车和运灰狼的车平行,刚好红灯也亮了起来,那是干道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因此时间很长。我连忙打开车门跳下卡车,司机大叔还对我比了个大姆指,我听到他对我说:“下次再一起航向银河吧,舰长!”
我飞快地绕到动物园的货车后,呼吸因为紧张而加快。我本来想要是铁门锁上那就糟了,好在只是用铁棒卡在两侧而已,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扳,但门还是纹风不动,我咬紧牙关,提起膝盖用力一顶,铁门传来天籁般的“卡锵”一声,终于往上掀了开来。
“太好了……”我赶紧用两手把自己撑上车底,笨拙地滚进车里去,还来不及把铁门拉拢,车子就开动了。临走前还看到司机大叔把半个身子伸出车窗,向我挥手道别。
“……来者何人?”
我心脏一停,在动物园里听到的那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又传入耳中。大笼子被放在货车角落,四周都是纸箱之类的东西,我赶忙把遮着铁笼的帆布掀开一半,那只英俊、高傲的狼就蜷伏在铁条上,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我。
“啊,我……”我不太知道跟狼聊天要用什么开场白。
“阁下是方才那位人类?”
“咦?喔,是的。”
不晓得为什么,再次见到这只灰狼,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好像John在我身边时那样,虽然才见第二次面,感觉却好像认识很久的老友一般。
那头狼看着我,忽然从笼子里直起四肢,但铁笼太矮了,他只能勉强低下头:
“在下适才神志昏乱,对阁下多有失礼之处,还请原谅。”
“啊……失礼?喔,不会啊,怎么会失礼?”
看来是这是只很有古典素养的狼,我暗自想着。接近观看这只狼,才发觉他体型真的很大,而且给人一种望而生畏的威严,这点跟我的友人很像。我发现他的腹部有块很大的疤,大概是当年手术的痕迹吧。
“我听别人说,你的同胞兄弟生病了。”
“生病?阁下自何出此言?”
“难道不是因为你弟弟身体虚弱,所以他们才想把他杀掉吗?”
“舍弟平日虽有微恙,尚不至于死。自是有小人趁隙。”
“你是说你弟弟是被人害成这样的?!”
“此为在下揣度之辞,但虽不中亦不远矣。舍弟与在下虽先天略有体残之憾,然自手术之后,本来渐入佳境,然自去岁初秋开始,忽蒙不白之灾,食则下痢,口舌生疮,常竟日不能进滴食。在下以为此必非自然所致,而似有心人故意为之。”
“…………那个,可以讲白话吗?”
“何谓白话?”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和动物沟通有困难。总之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清楚灰狼想表达的意思,似乎灰狼认为,他兄弟之所以会病倒,是因为有人类想害他。但又有什么人会想害一只动物园里的狼呢?
“你……很喜欢你弟弟吗?”我忽然问道。
灰狼沉默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看见浓厚的忧郁。
“如吾弟不幸身死,在下亦不能独活。”我又对上他那对闪闪发亮的眼睛,这只狼是非常认真的,我读得出来:
“虽然羞于启齿,但在下对舍弟之情,实已超越兄弟之谊。”
过去我听过很多动物的表白。但如此含蓄、蕴藏的力量却又如此之大的表白,我却是第一次感受到。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既然是这样,虽然我觉得我对某种型号的恋爱特别有缘,但这件事我绝不能撒手不管。我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大概是快抵达目的地了,我把脸贴在铁笼上,认真地问着。
“在下仅有一事相求。”
“嗯,不管什么我都会挺你的!”
“挺?在下可以自己站好。”
“……反正就是会帮你的意思啦!你有什么心愿?”
“请放在下出来。”
“咦……?”
我一呆,之前我完全没想到灰狼会做这种要求。本来我的想法是,在灰狼被抓进动物收容所前,问清楚他的心意,再替他办事,就算他要我去阻止安乐死,我也会帮他。
但是放一只灰狼出来,就算我一直以来和人类不熟,也知道这样子做,对于住在T市的人类而言,会造成多么大的恐慌。一但动物园走丢一只狼的消息曝光,整个城市戒严都是有可能的。而且就像人类中有许多抢匪,动物也并非全都是良善之辈。
“这个……你非出来不可吗?如果你想做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啊!”
“不,此事非在下亲自为之不可。”
“可是……”
“阁下无法信任在下吗?”
“我……”我忽然惊醒过来,我现在的犹豫,和John他们有什么差别呢?眼前这只灰狼,他本来什么也没有做,像抢匪的是人类,他们不由分说地剥夺他的家人和所爱,却把他像犯人一样关在这里。而我竟然怀疑这样一位受害者。
等我发觉时,我的手已经放在铁笼的链子上,用尽力气地扯着。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在黑暗的货车里找到一根铁棍,想起John教过我的技巧,我把铁棍一端抵住车底,然后用力往后撬:
“请不要伤害我的同类,好吗?”
“只怕到时并非在下伤害他人,而是阁下的同类不放过我。”
这只灰狼很明智,这也是我担心的。
“不过我答应你。”灰狼说,我惊讶地抬起头,“把你的爪子伸过来,人类。”
我放下手上的铁棍,迟疑地将手掌贴上铁笼。灰狼抬起前肢,巨大的前掌无法伸出细缝,只隔着铁条和我虚抵者,但我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和心跳。
“以狼族的尊严,在下于此承诺,”他的脸也挪过来,我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
“无论发生何事,即使危及性命,也不伤害阁下的同类。仅以此誓。”
灰狼把爪子移开,然后用嘴叨起铁链。我才醒觉过来。
“咦?我并没有说连保命都不可以啊!如果真的有人要害你的话……”
“请阁下固定链子的另一端,可以吗?”
那只狼没有回答我,只是放低声音。我茫然地点了点头,用铁棍穿过铁链,把铁链整个钉在车底,我正疑惑灰狼要做什么,忽然一阵大力传来,整个笼子喀啦喀啦地响,我忙努力地钉紧铁链。
我抬头一看,那只体型庞大的狼,竟然在狭小的空间里四肢伏地,咬住铁链往后猛拖,我们之间展开了拉锯,狼的力气大得令人害怕,就这样拉扯了十多次,铁链发出脆弱的悲鸣,终于硬生生地被拉断了。
“阁下之德,在下铭感五内。”
我用人类灵活的十指将缠绕的链子解开,灰狼很快地钻出铁笼。巨大的身型站在我面前,只要他愿意,大概可以把我一口吞干净吧?但他却向我低头鞠躬。
“待此间事了,在下一定亲向阁下致谢,告辞。”
我小心地避开工作人员,躲到车底再悄悄离开。然后目送灰狼的影子钻入黑暗中。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动物园坐电车到停机坪。时间已经是深夜了,送走了灰狼,我才意识到我必须面对的现实,还有如今不知身在何方的友人。
我从地铁走上街道,徒步走进停机坪,然后我就发现,我的阳春直升机旁竟然停着John的蓝色Lexus。而我的友人正抱臂站在车门旁,透过夜色静静望着我。
“我回来了……John。”
友人一句话也没说,我觉得有点害怕,但仍强迫自己挺直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