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耶?小鬼?小鬼,是你吗?是你耶!喔耶──真的是你!你现在人在西伯利亚了吗?等下……爸,我现在正在和很重要的人讲电话,你不要吵我。什么?我正在相亲?你说跟这枝像竹笋的人吗?喂,小鬼你等一下,不要挂断喔,挂断我杀了你喔!”
那头传来一阵像是东西翻倒的声音,大姊好像很忙乱的样子,还夹杂着男人的惨叫声,我听见Ailsa说什么“去剖开竹子找你的竹林公主啦!”之类令人费解的话,然后才重新凑进话筒:
“喂,喂!你还在吧?旅途还顺利吗?见到John了吗?”
“……嗯!”
“嘿,听起来很有精神嘛!那里很冷吧,风景漂亮吗?”
“嗯,很漂亮。”
“真好,我也好想去喔!喂,这么说来……成功了吗?”
“嗯……算是吧!”我语带保留。但Ailsa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呛了一下,
“所以你破处了吗?”
“……并没有。”
“喔,那是John破处罗?”
“…………”这位中年阿姨的脑袋都在想些什么?
我向她大略解释了John的情况,还有我们在雪地里说的话,当然略过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节,并且再次向她道谢。毕竟没有她,我不会走到这个地方,Ailsa专心地听着,末了灿烂地笑了:“这么说来,我们的大神会回来罗?那我就放心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
“那John呢?在你身边吗?”
“啊,他今天睡得比较晚,还在观测站里。我一个人到里斯特温卡玩。”
“这样啊……”Ailsa说,她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半晌又说:“呐,小鬼,我跟你说喔,你和John现在算是情人关系了吧?”
“嗯……应该是,不过John他说要等我。”我迟疑地说。
“那你要注意喔,小鬼。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已经选择去见他了,给了他希望,甚至给了他超乎希望的承诺,你打断了他独自生存的可能性,扼杀了他最后一条生路,他已经没办法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所以从现在开始,照John这家伙的个性,他会变得很没信心,会很怕失去你,他会把他最脆弱的一面呈现给你。”
我无法想像John这个男人脆弱的样子。老实说,到目前为止,我对于自己在John心中的地位,还是很存疑。因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只是John过健康婚姻生活的绊脚石,他应该娶个聪明贤慧的大美女共渡一生,为什么会爱上我这个平凡无聊的小鬼头,实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向Ailsa大姊告别,挂断了电话,信步走到堆满积雪的街道上。有个女观光客正试图和她男友在路旁堆雪人,女的把围巾拿下来,想缠到雪人脖子上,男的却阻止她:“会冷!”然后把自己的扯下来代替。
我重新戴上雪镜,信步走到可以眺望贝加尔湖的观景台上,那里仍旧挤满了游客,远方是结满寒冰的蓝色大湖。我思考着这几天发生的事,还有自己的未来,一时心乱如麻。但我的身后却忽然传来叫喊,我还来不及回头,手就被人用力扯了起来:
“……哇!”
我吓了一大跳,掉头一看,才发现是John。他好像很喘的样子,头发乱成一团,一副从被窝中跳起来就直接狂奔过来的样子,胸口不住起伏,像要杀人一样盯着我,直到看到我惊恐的眼神,才慢慢放开了手: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好像忽然松了口气,“呼”地一声整个人垂下来,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岁。我惊魂未甫,结结巴巴地说:
“呃……因、因为你还在睡,我想说我从来没来过西伯利亚,想到处逛逛玩玩,那些大叔又说,今天早上有公车送人到这里,我就跑来了。”
John还在喘气,但是脸色已缓和许多,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他不敢直视我的脸,抿着唇转过了头:
“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John嗫嚅地说,语气活像只被遗弃的小狗,我才知道他这么激动的原因,大概是以为我反悔了,回T市去过自己的生活。我想起Ailsa的话,又看着眼前低首不语的John,感慨之余,竟涌起一丝我对John从不曾有过的爱怜。
我忽然伸出手来,牵过John来不及戴手套的大掌,轻轻握在掌间。John惊讶地看着我,我掉头看向湖面,还有那一片摸不着边际的森林: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说。
“两个人?”John皱眉。
“嗯,老爸死了,老妈也死了,今年的西伯利亚,只剩我们兄弟俩了。”
我把头靠在John的肩膀上,他听到我用“兄弟”二字,稍稍震了一下,彷佛也想到当年的事情。我和他曾共同拥有一对父母,然后John又成为我的父母,而现在,我们又成了另一对伴侣。我眯着眼眺望深林,百感交集地长长一叹:
“老爸和老妈,就是在前面那座森林去世的吧。”
John深吸口气,一瞬间好像有点抗拒这话题,但我紧握着他的手,传递我的体温。那一刻,我觉得似乎有什么枷锁,从友人的胸臆间,缓缓解放了:
“嗯,那个时候,你还这么一丁点大而已呢。”他用手比划着,我轻轻笑了起来。
“John,我妈是不是个怪人啊?”
“要说怪也不是怪,就是有点异想天开,老是想一些没有人能理解的事。比如说她一直认为耶诞老公公是蛞蝓,还写了篇论文叫什么‘我论耶诞老人不是人’,这人明明就是生态保育学教授吧?喔还有,她老是说什么我和你不能单独在一起,因为我会把你吃掉,老是碎碎念这些,真是莫名其妙!”
我听着John的话,咯咯笑个不停。友人又顿了一下,才略带戏谑地回握我的手,
“不过现在想起来,老师还真有先见之明,知道我会变成你们家女婿啊。”
“什么女婿!是你嫁到我家当媳妇比较合理吧?”
我大声反驳,和John一起轻声笑了起来。我们并肩站在观景台上,寒冷的风从我们周围呼呼卷过,湖面上被些微露脸的太阳,反射出炫目的淡蓝色光泽,多么宁静,又多么孤独。我捏紧身畔人的手,John的手掌好温暖,充满厚实的触感:
“我爱你。”我低声细语。
John有些讶异地望了我一眼,随即伸出大掌覆盖我的发,眉目间尽是包容的温柔:
“我也是。”
我静静靠在他身上,我对这个人的爱,是这么的复杂。这个Love里,有对长辈的尊敬、有对挚友的信任,有对于十八年羁绊无法割舍的依恋,也有对于无微不至呵护的感激。在这许许多多不同的爱里,我不清楚其中有没有爱情,但我告诉自己,只要我们仍旧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会让这句话的Love,再多一分对情人的Love,对着西伯利亚的天空暗自许诺。
因为John就是这么一个男人,他是我的父亲、我的朋友,同时也是我的情人。
─动物恋爱咨询中心之尾声 全文完─
番外一、 保育学者的育儿日记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John工作的地方在T市的另一头,那里没地方让我停直升机,当然更不会有机场之类浪费空间的地方,所以我只好把交通工具停在市外,再搭挤死人的电车抵达这座位在市郊的研究室。门廊前的柱子上以冰冷的金属字排列着:National
Laboratory of Wildlife and Nature。虽然John常戏称它是地球防卫总部,但这地方给人的感觉,实在算不上亲切。
我走到自动门前,因为门口需要刷卡才能进去。我本来想打行动电话,叫友人出来接我,但是我才拿出手机,就被里面的女人叫住了。
“阿姨你好。”
“你这孩子真不讨人喜欢,叫我大姊!Ailsa姊姊!”
我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位明明就大我十五岁以上的女人。他是John带领Team里面的研究员,John身边的同事我没有一个喜欢的,特别是雌性。因为对John有好感的女同事,不是知道我和John的关系,摆出未来继母的样子对我过度温柔。就是什么都搞不清楚的人,一副“你为什么要妨碍他?就是因为有你在,John才会到这把年纪还没结婚。”的嘴脸。总之都是把我当成John的附属,开口闭口都是我的友人,好像我是空气一样。所以我非常不喜欢来这里。
“你来这里干嘛?这么想John喔?”
只有这位Ailsa大姊,她会把我当成|人一样地对谈,和John一样和我打屁开玩笑。听说他是Team里头仅次于我朋友的第二把交椅,地球未来的希望。
“他忘记带资料了,叫我帮他送来。”
“你一定不会这么听话吧?John那家伙给了你什么好处,他的初夜?”
“……只是一星期份的免费晚餐而已。”
“这么贪小便宜啊。你不是满有钱的吗,有很多遗产之类的?”
“来路不明的人留下的东西我才不想多用。”
“啧啧,现在国中生都这样吗?说自己的爹娘来路不明。”
“我已经高中了,这位伯母。”
虽然她的嘴巴坏了点,但她还算是个好人。至少我见过的人类里面,除了John以外,她可以排第二名,她带着我往研究室走,沿路上都是忙碌的工作人员,还有穿着白袍的研究员,来来往往,还不时低声交谈。
“……不符合甲类地面水体水质标准……上月监测两侧溶氧量增加。生化需氧量超过甲类地面水体水质标准……磷化物和硝酸盐超过标准值6。5mg/L,优氧化……”
“……每年11。65%速度沙漠化,高达12。48公顷……栖息地的减少与改变,拟暂造人工湿地,减少森林砍伐,目前和拉姆萨尔地方政府进行交涉当中……”
虽然我的友人常说,他的工作和动物很亲近,但此时此刻我只觉得自己的存在很突兀。他们是与我相同的物种,却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你小时候常来这里,记得吗?”
Ailsa回头对我说。她在走廊上倒了两杯咖啡,端了其中一杯给我,还替我进会议室里探了探头,然后说John还在开会,要我在会客室里稍等一下。
“嗯,有点印象。”
“你喜欢这里吗?”
“……很讨厌。”ailsa对着我哈哈大笑。“是吗?其实我也很讨厌呢。”
Ailsa说得并没有错,这真的是个讨人厌的地方。
我的友人是个优秀的学者,在大学时代也是个优秀的学生。我五岁那年,他才二十一岁,就已经常常到研究院来协助研究,John很厌恶坐在研究室里空谈的家伙,他向往着地球每一处伤口。当学生实地考察的机会并不多,但他每次都极力争取,有时候去的地方不远,一日来回已足,我就会被他寄在这所研究院里,给大哥哥大姊姊们照顾。
虽然我并不觉得如此,但我的友人一直是大家公认的帅哥,在研究室里很有名,雌性追求者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扑到名为John的大地上,非常壮观。印象中,我常看友人一面撕着成堆的情书,一面愤恨地抱怨:“浪费纸浆,她们不知道地球已经没有多少树可以砍了吗?至少也用再生纸吧!”
John一点也不避嫌地带着我到处跑,听说我还在襁褓中时,他就抱着我去大学听课了。这样的行为当然会惹人非议。
‘那个奇怪的小男孩是谁啊?’
‘那个小男孩?’
‘就是John身边的那个啊!每次来研究室都会抱着他来,真是奇怪。’
‘会不会是亲戚的小孩?’
‘怎么可能每天都托他带啊!他们连回家都住在一起耶。’
‘该不会是John的小孩吧!’
‘不会吧?他不是没有女朋友吗?’
‘就是没有女朋友才可疑啊。我说啊,John该不会曾经和某个女人同居过,后来那个女人玩弄他又抛弃他,还留下这个祸胎,所以他才会对女人彻底失望,到现在每个人和他告白都失败不是吗?’
我不喜欢听到类似的讨论,偏偏这些雌性大人还常很不懂事地在我面前高谈阔论,好像我听不懂人话似的,而且打扰到我偷听蚂蚁聊天。
她们还常套我的话,老实说,虽然我不相信那些雌性人类编造的故事,我也不知道我跟John是什么关系,他从来不提我父母的事情,也不说他成为我监护人的原因,无论我再怎么威逼利用,他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
‘我是你的朋友,做朋友需要解释理由吗?’
因为以上种种原因,在研究院的日子就变成最难熬的时间。我常常一面和壁虎聊天,一面看着缓慢移动的指针。那些研究员,私底下都叫我“讨人厌的孩子”,因为我不会讨他们欢心,不会在他们给糖果时笑着说‘谢谢叔叔阿姨。’。而且在他们眼里,我一有空就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像个疯子一样。
‘John,今天下午会有大雷雨喔。’
‘为什么?’
‘刚刚经过那家人的屋檐,燕子跟我说的。’
友人的工作虽然并不见得和动物直接相关,他做的是动物栖息地的保育工作,还有濒临绝种动物的控管,有时候在John也会带我去位于各地的保育实验室。有些误闯人类区域的保育类动物,迷路或流离失所的幼兽,都会被带来那里暂时由人类照顾。
我很喜欢和他们聊八卦,有些比较和善的动物,还会唱歌给我听。有回我爬进一只云豹的笼子里,骑到它背上玩,顺便帮他按摩。那次把John给吓坏了,他痛揍了我一顿,要我再也不能主动接近肉食性动物。我从来没看过他那么严肃。
‘可是那只猫很好玩啊!’我一脸委屈。
‘那不是猫,是云豹!’
‘可是他会唱Rap耶,其他的都不会……’
‘管他会唱Rap还是唱京剧,总之不准就是不准!’
‘那灰狼呢?’
‘那更不行!’结果他再也不带我去栖息地的实验室了。
那时候有个研究员的女儿,跟我差不多大,好像叫作Margrette,她老爸常常把他打扮得像洋娃娃,不管那时候看到她,她都处于被蕾丝和蝴蝶结淹没的状态,这时候我就会庆幸还好我没有父母。
我非常讨厌她。并不是因为她被洋娃娃附身,而是因为她会虐待动物。
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长得像法国洋娃娃的美少女会这么残忍。我曾经亲眼看到五六岁的她,先是拿石头去砸睡着的小狗,等到小狗整只耳朵血肉膜糊,趴在地上哀哀叫的时候,她又拿钉子之类的东西穿过它们脚掌。最后小狗奄奄一息,她再把他们抓到水盆边,把失去反抗能力的小脸压进水里,直到他们受尽折磨淹死为止。
不止是小狗,只要抓得到手的,连小老鼠,白兔或是青蛙都难逃她毒手。
旁观这种事对一般人而言可能还好,最多只是看些血腥场面而已。但对我来说,小狗每一次哀鸣,在我耳里都会变成:“好痛……救救我……求求你!救我,叫她停止,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求求你叫她停止!”任何人都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
有一次John也在研究院里,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喜欢穿着polo的衬衫配牛仔裤到处奔波。他和女孩的老爸一面聊天,一面经过研究院的小型培育园,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