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David把有我爸妈合照的那本相簿送给了我,和我道别。我心情紊乱地抱着那本相簿,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David先生,我爸妈到底是怎么死的?病死的吗?还是出车祸?”
David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眼我身边的灰狼。“这个……你还是直接问John吧!我想,他终究会和你说的。欢迎你再来,对、对了,那个相簿里绝对没有埋定时炸弹,在你离开后十分钟就会爆炸消毁证据。”
“……我知道。真的很谢谢你,David先生,后会有期。”
David头上的猴子却在这时醒来了,睡眼惺忪地叫着:“快去报警,我来拖住这个恶棍!你不要管我,快去报警!”我开始觉得,最近T市的动物是不是压力都太大了。◇◇◇
离开宿舍,外头果然已经灯火通明,我一看手机的时钟,已经是九点钟了。但此时我的手机却响了,来电人不用说是John,我很快接了起来。
“喂,John,是我。”
“你去那里了?我从你放学就一直call你,你家也没回,也不接我电话……”
“John,”我打断他的关心,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我有点事想和你谈,你可以来我这里一趟吗?或是我去找你也可以。”
大概是被我严肃的说法吓到,John沉默了一下,好半晌才开口:“你在那里?”
“在R街和H街十字路口的转角,就是那间三层楼的咖啡馆,你知道吧?我在那里等你,顺便吃个晚饭,可以吧?”
“我知道了。”
John挂了电话,我便过了马路,灰狼也跟着我过来。我在他面前微蹲,看着他的眼睛:“Johnny,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可以麻烦你先回森林去吗?”
灰狼凝视着我,缓缓地说:“阁下父母的事,在下不便听取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个人问John。”
“……在下明白了。”
Johnny一说完,便跃进城市的夜色里。我望着他如银河般亮丽的毛发,他忽然停下脚步:“对阁下而言,在下还只是朋友吗?”
“咦?”我呆了呆。但他没有等我回话,几个灰影掠过树丛,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点了一杯柳澄汁和两个三明治,挑了二楼面窗的两人座坐下。本来以为John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来,没想到我三明治才吃一半,他便从楼梯口匆匆现身,身上还穿着研究院的袍子,只在外头罩了件御寒的黑色大衣:
“John,我在这里!”我招呼他。他的脸色十分不安,应该说是很紧张,他站着盯着我:“有什么事?”我把三明治放下,指着我对面的位置:
“先坐下来吧,John。”
“到底有什么事?你想和我谈什么?”他显得相当急燥,好像一路从停车场跑过来,胸口还微微起伏。我用双手握紧柳澄汁的杯子,帮助自己冷静:
“你从研究院过来的?”
“夜里留下来谈一些事情。这不重要,到底是什么事?”
他急着问,我决定不再吊友人的胃口。
“John,我父母到底是怎么死的?”
John猛地向我一望,好像很惊讶我会问这种问题:“这就是你想谈的事情?”
“是啊。”我觉得他似乎松了口气,却又有点生气。
“你大老远把我从研究院叫过来就只为了问这种事?”他自言自语了一会儿,然后把背靠进沙发,转头看着我:“我说过了,这种事情不重要,你父母已经不可能回到你身边。我照顾你、抚养你,你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这样就已经很够了。你……”
“我母亲……Catherine教授,你的恩师,到底是怎么死的?”
周遭的气氛一下子阴沉下来,我观察着友人的表情变化,他先是惊讶,然后是微怒,最后竟然涌起一丝似乎早已了悟的悲哀:
“你从那里知道这些事情?”
“这不重要,John,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一直隐瞒我?”
“你知道你父母的死因要做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父母!John,我什么都知道了,包括你和我一样是孤儿,是我爸妈抚养你长大,还有他们也是生态保育学者的事。我知道我爸妈的死一定让你很难过,但请你告诉我真相,至少让我可以和你一起分担,这样好不好?”我求恳着。
John沉默了一会儿。“我不会说的。”
“为什么?”
“我说不会说就是不会说。就算要说,至少不是现在,如果你就只有这点事情的话,我要走了。”友人竟然站了起来。我忙起身拉住他:
“等一下!John!你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你上次在森林里和我说的话,我也有话要说,什么叫做我不信任你?什么叫做你没给我安全感?不信任的人是你好不好!就像上回在动物园,我说Johnny不会伤害我,你却坚持成|人的判断能力,硬要把我拖回家!但你看,到目前为止有任何一只狼伤害过我吗?”
我放开他的手,望着他高大的身形,从满面的胡渣间,似乎仍可以窥见年少时的英俊,我继续说:
“我已经十八岁了,总有一天要离开你,过自己的人生。就算一辈子都缠着你,你也会老、也会死,我不能事事都依赖你。John,请你至少相信我一次,我已经不再是当初抱着你哭,要你留下来别走的小鬼头了,好吗?”
我自以为讲得还算得体,但友人却越听越是阴沉,呼吸也微微加快。“不曾伤害过你……?”他语气带着讽刺:“你说没有任何一只狼伤害过你?太可笑了,至少我就知道,他伤害过你一次!而且是最重的一次!”
“你说什么?”我呆住了。
“你这么想知道Catherine老师的死因是不是?很好,那我就告诉你!”他蓦地逼近我,我觉得有些可怕,但又不能在这紧要关头回头:
“当时我是第一个发现者。那是西伯利亚的森林,你至少听过吧?在一个大雪的夜晚,他们死在那里的观测站附近,你对动物那么清楚,应该知道那里盛产什么。没错……我发现他们的时候,你父亲已经被咬得面目全非、你母亲一只脚血肉模糊。而在他们周围,全是西伯利亚荒原的王者,狼的脚印!”
我说不出话来。John似乎陷入某种报复性的亢奋,他近乎自虐地笑了笑:
“那时俄罗斯的伊尔库茨克科学中心有个计划,请你的父母去参与,因为是相当大的研究计划,我便休学跟着他们一道去,你在T市没人照顾,当然也就随着我们。工作的地方是位于里斯特温卡镇北方数百公里的科学观测站,离最近的城镇也要半天路程。本来西伯利亚的夜,是绝对禁止闲逛的,他们研究人员也很清楚。但你母亲为了替一只枭放生,所以只好由你父亲陪着她,走进观测站附近的黑森林。”
John拿起我的柳橙汁喝了一口,他的眼睛都是血丝,我一声也不敢吭,
“我也不晓得当时Catherine老师在想什么,竟然抱着你一块出去放生,她这个人有时就是很异想天开。总之他们夫妇俩在回程时,不幸被狼群赶上,观测站在很荒僻的地方,而野地里人类永远跑不过狼。”
“我跑出去找他们时,已经来不及了,你父亲……几乎被狼吃得不成|人形,Catherine紧紧把你抱在怀里,你毫发无伤,但她一只脚被活生生扯下来,就这样因为失血过多和疼痛过剧而死。”
我的嘴唇微微哆唆着,友人的表情有些木然,他看着我。
“我本来等你大一点,就想和你说这些事。但是你从那之后,对动物却开始亲近起来,后来竟然开始和动物说话,对猛兽又充满兴趣,我每回想和你坦白,就觉得好像会破坏掉什么似的,就这么一天拖过一天。怎么样,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真相,高兴了吗,Catherine的儿子?”
他自嘲地笑笑,我从他的语气里,感受到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他又说道,
“而现在竟然有只狼跟你告白!哈,对我而言就像杀母仇人一样的生物,竟然说想和你永远生活在一块,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那和Johnny一点关系也没有!”我醒觉过来,虽然我现在脑袋乱成一团,John看起来好悲伤,我从未看过他露出这种自暴自弃的表情:
“就算是……就算老爸老妈是被狼杀死的,那也不是同一只狼啊!西伯利亚狼是西伯利亚狼,Johnny是Johnny,你不能把罪过推到他身上……”
“对我来说他就是!”John低吼道:
“我管他是那种狼,你口中人畜无害的动物,就曾经杀了你父母,还差点杀了你!”
“但人类也曾经杀了Johnny的兄弟!”我瞪着友人,也大叫回去:
“因为西伯利亚不知那只狼杀了我妈,你就要我恨死天下所有的狼吗?Johnny的弟弟什么都没做,就莫名其妙地被人类谋杀!真要说起来的话,如果不是你们侵入狼的领地,在他们出没的时间擅自打扰,他们也不会把他们当成食物!说到底还不是……”
“啪”地一声,John竟然狠狠扇了我一巴掌,咖啡馆里残存的人全看着我们。我呆住了,以往他虽然还满常教训我,但从来没有打过我的脸,我用右手抚着脸颊,无神地望着他,John的手发着抖,好像也没有查觉自己的反射动作。
“我不许你这么说…………”
他的声音也微微颤抖,似乎不敢看着我的脸,他微低着头,把脸埋进另一只手:
“我不许你……说这种话,只有你不可以!Catherine老师是因为保护你才死的,否则她说不定有机会可以逃走,所以只有你……不准这么说她。”他缓缓放下手:
“只有你……不准这么说。”
他有些语无伦次,只是反覆着这句话。过了一会儿,他朝我的脸颊伸手,轻轻抚过,我才发觉那里已经肿了起来,很痛很痛,但我却不知道真正的痛的是那里。
“对不起,我……”
John好像和我说了什么,但我什么也听不见,耳朵一片嗡嗡声,我只记得我推开了友人的手,然后转身下楼。友人在我身后唤我,但我没有停步,我只想尽快逃离这一切,就像我以往所做的那样。
我一路上了末班电车,到了停机坪,开了直升机回家。路上一刻也没有停,我什么也无法思考,什么也无法判断,整路上恍恍忽忽,还差点撞到一只白鹭鸶。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John从小到大,对我接近猛兽这件事会这么过敏了。他是多么害怕旧事重演,他害怕我在西伯利亚大雪的那夜,好不容易捡回的性命,再一次被相同的事物夺去,让他再一次一无所有。
我在深夜时抵达森林,我走下直升机,走到刻着狼图腾的橡木前,用手摸着代表狼兄弟的镌刻。John始终都不肯告诉我真相,现在想想,对John来说,虽然失去父母的是我,但事实上John的伤痛才是最深最烈的,对他而言,这等于是第二次失去双亲。所以毋宁说是顾虑我,不如说是他不愿再一次回想起那种痛。
如果说是John被狼咬死,我想我也会这么做。我被这样的想法惊了一下,没有错,如果今天被杀的人是John,我试着想像那样的情境,我在一片冻原里,发现John血肉模糊的尸体……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那瞬间,我忽然什么都懂了。
“John……”
我忽然觉得好恨,又好难过。为什么这个人不早一点和我说?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悲负所有的重量?他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目送我跑下高速公路,奔向狼的怀抱、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注视着Johnny、是用多大的忍耐包容着我,我不想去想像,也无法想像。
他给我的东西太多了,多到我不知该如何报偿,那种感觉已经超越了感激,彷佛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应该拒绝。但就因为这样,我对他的感觉才更加五味杂陈。
我不想承认他对我的深恩,因为一承认,我就再也爬不出来、再也甩不脱了。
“John,对不起……对不起……”
我扶着那棵橡树,慢慢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似地蜷成一团,哭得泣不成声。直到那一刻,我才清楚明白,我始终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自以为成长、自以为坚强,但其实一无所有,我逊毙了,真的。
那天晚上,我跪在树下哭了一整晚,直到睡倒在一片白花丛里,和狼的图腾一起。
隔天我整个脸都是肿的。被John打过的地方也肿,眼睛也哭肿了,John和Johnny都没有出现,我不禁有点庆幸,因为被看到这样子实在有点丢脸,我的心里还是很沉,于是就在家里休息了一天。我有太多事情要整理,也有太多的话想和友人说。
开学第三天,我毅然再踏进学校。城市的人类一切如常,但我现在知道,这些人表面上无忧无虑,其实每个人心底都藏着一段伤痕,每个人都抱持着不同的心情,活在自己的族群里。如果我选择做个人类,那么我便不能逃避我的伤痕。这是属于我的战斗。
踏进学校时钟才刚响,我照例绕路去了兔子笼。刚走过转角就有人叫住我,我回头一看,原来是David,我才想起他好像真的是我们学校的工友。
“啊,David先生,早安,昨天真的很谢谢你……”
我想起John的事,一时间竟有些无措。但是David却好像没看到我似的,仍旧是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到处东张西望。
“David先生?”我放大声音叫他。他被我吓了一跳,满头大汗地望向我:
“喔!是、是你啊。你不要误会,我、我并不准备要做坏事。”
“……不,我只是单纯和你打招呼而已。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我、我没有在找赃物。”
我觉得这男人的脑袋会自动翻译,我决定转移话题。“对了,你的那只小猴子呢?”我看了一眼他的肩头,随口问道。
“啊……其、其实我就是在找它,它每天都会跟我来学校,但是刚才我去倒个垃圾,转眼想找他,他就不见了。他、他很少这样主动离开我。”David手足无措地说。
David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上个学期的事情又浮现在我脑海。我想起前天开学典礼时,我曾溜出来碰见David,那时小猴子也在场,要是又被什么人看到,那些人说不定又会拿它来开刀。我心中碰碰乱跳,反身便往校舍跑,David在我背后叫了一声,但我忧心如焚,所以并没有理他。
上课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我先在走廊上的铁柜前停下,鼓起莫大的勇气才打开门,我很害怕看到同样的情景。还好并不如我所想的,里头一片平静,那些人也没放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从上学期到现在一直没整理,有点杂乱罢了。
我提着书包冲进教室,讲台上站着另一个人类,正在黑板上忙乱地写着数字,看见我走进来,很不高兴地皱眉。
“同学,你迟到了,请安静一点。”然后又转回头去了。
我往前天向我丢纸团的那些男同学看去,发现他们也正侧着身子看我。我往自己的座位一瞄,并没有什么异状,我一坐下来,就听到背后有窃笑声。但我一回头,他们又都正襟危坐起来,我觉得心里很不安,但又不知道确实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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