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像个老头一样教训人。”
“我本来就是你的监护人,不是吗?而且我已经够纵容你了。”
我不满地又翻过身,瞪着沙发的背。他说的没错,虽然他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但实际上已经三十三岁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我的监护人,总之从我懂事开始,我除了丛林生物之外,人类中比较熟的就只有他。
他也从来不摆监护人的架子,他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不确定我喜不喜欢他,但是就像羚羊和羚羊总会群聚在一块一样,我对他有一种,嗯,不知道该怎么说,同科同属同种生物的情谊在吧?
“刚果还好吗?”
“不太好,污染的很严重,热带丛林几乎都被开发光了。因为邻近都市大开工厂的关系,有些地方开始下起酸雨,没了树林,生物没了栖息地,死亡率就大幅提高,现在每天估计有十六种以上的物种正在迅速灭绝。我们的团队试图和当地交涉,但没人理我们。”我的友人忧心地说。
他从来三句不离本行,就如各位所见的,他的职业非常特殊,我小时候花了很多时间才逐渐理解,他是个生态保育学家。尤其专攻濒临绝种的生物。
我三岁的时候,他的Team发现了一只卢文氏树蛙,听说全球没剩下几只,但是他们虽然制造了最好的生存环境,那只可怜的树蛙还是郁郁寡欢,甚至企图绝食闹自杀。John抱着我去见它,那是我第一次接近野生动物。
我那时候就觉得很奇怪,因为我听到那只树蛙在哭。我告诉John,但我的友人却不当一回事,我干脆趁着他不注意,跑去和那只树蛙串门子,才知道原来他老婆刚死,他很难过,想随他老婆而去。我那时还不太懂老婆是什么,但我跟据树蛙的描述,画了一张树蛙老婆的画像,现在那张图看起来还真烂。但当时那只树蛙大喜过望,贴着我的脸跟我说谢谢,当天就吃了好多蚂蚁当晚餐。
也因为这样的事情不断发生,John也开始相信我真的有这种能力。后来遇到举止怪异的动物,都会带来找我。我也慢慢地扩展起我的动物人脉。
“这个你打算怎么办?”我的友人指着沙发上的鬼男孩,他正和蝙蝠开心地玩着飞高高的游戏。John也是个异于常人的怪人,看到鬼一点都不惊慌:“他是鬼吧?”
“应……应该是。”
“人类死掉之后,不是最多只能在阳世停留四十九天吗?那之后就要到阴曹地府报到,决定是要投胎还是下地狱。”
我的友人虽然是生态保育学者,却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知识。
“真的吗……?可是他好像待在那个四合院里很久了耶。”
“是吗?听说也是会有例外的情况。例如死者死前留有强大的怨念,或是非因寿终正寝而死,又或是受到死亡地更强的引力而滞留,都有可能延长停留阳世的时间。”
“啊……难道说……他之前好像一直住在一口枯井里!”
“那就是了,如果是因为死亡地点的话,就是俗称的地缚灵。地缚灵如果受到牵引,离开束缚地的话,那之前的延长条件就不复存在了。”
“这么说来……这个男孩子……”
“嗯,他会消失。”John对我点点头。
鬼男孩和蝙蝠开始玩起躲猫猫,看起来像青梅竹马一样和谐。我脸色苍白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来。
“没有让他不消失的方法吗?”我问。我看了鬼男孩一眼,他好像真的比我们发现他时更淡一些。
“恐怕很难。他本来就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了,是因为那口井的关系才能勉强留在人世,除非再回到那个井底,否则消失是一定的。而且我担心,如果过了投胎成佛的时间,这个小孩子应该会魂飞魄散,连地府也没办法去。”
这个人真的是生态保育学家吗……?
“那简单,就让小鬼回去就好啦!”
我瞥了一眼鬼男孩,他和蝙蝠玩得不亦乐乎,在我家天花板下飘来飘去,我握着双手坐直起来:“就把他送回井底,蝙蝠先生想他的时候再去看他,反正本来就是这样不是吗?我也不可能一直让他们待着。”
友人没回答我的话,只是摸了摸他长满胡渣的下巴。每次他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时,都会做这个动作,就像我不止一次问他“为什么你会变成我的监护人?”,他每次都用这个小动作带过。这种时候还是放弃跟他沟通比较快。
但是我很快就遇到了难题。
“要把我送回去?为什么?”小鬼听了我的提议后,扁起了小嘴。
“乖,你听大哥哥说……John,你不准笑!那个……因为你和我们不太一样,所以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否则会有危险。”我耐心地解释。
“会有危险?”
“有危险我会保护他!”小蝙蝠挺起了胸膛。
“我不想回去,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好孤单。”小鬼说。
“可是你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啊!”
“大哥哥,你觉得我很麻烦吗?”
“不,没有,只是如果你不回那个井,我怕你会……”
“大哥哥,你讨厌我吗?”
“……”
“不要丢掉我,不要丢掉我,我好孤单,不要丢掉我……”
我的友人一直在旁边闷闷地笑,我挫败地抬起头看他。他竟然笑到全身都在抖动。“笑什么啦!有这么好笑吗?”
“没有,只是觉得天底下的小鬼都一样。”
“什么意思?”我挑眉。
“我想起你小时候的事情。”John正色道。
我正想回嘴说“我小时候才没这么难缠”,但其实我是个健忘的人,小时候的事情,大都忘得差不多了,不过我当然不会承认。小蝙蝠和男孩倒是同仇敌忾,也不想想是谁让他们在一起的,听到我要把小鬼送回去,就一副好像我是坏蛋似地看着我。我叹了口气,就说我跟灵异事件无缘了嘛!
“怎么办?”我迂尊降贵地向我的友人求救。
“自己想办法。他们可是你的客户,就像我不会叫你拯救热带雨林一样。”
“动物不在你的拯救范围内吗?”
“等那天蝙蝠濒临绝种再说吧!”
我实在讨厌城市给我的感觉。车辆排出的废气、冷气运转的隆隆声、盖上厚厚一层尘灰的路树,电线杆上停满了过多的麻雀,除此之外,人类以外的动物几乎绝迹。我常常觉得,城市就像是一种变态的、不正常的肿块,像瘤一样附着在本来健康的生态系里,每一次的发作、每一次的病变,都会让地球更接近死亡一步。
所以如非必要,我是从来不踏进这种地方。
我也不常看书。John告诉我说,人类一生所必须具有的知识,都可以在你所生存环境里习得,只要你够用心的话。书的知识都是多余的、用来填塞和麻痹灵魂的,他让你觉得有些知识好像很重要,实则对你的人生一点帮助也没有。
不过图书馆这种地方有时还是很有用的,我不是指睡觉,虽然那也很重要。
“跟鬼有关的书?灵异照片大全吗?”
不过我不擅长和人类沟通,就算她是图书馆员也一样。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在我不熟悉的书海中,找到几本看起还像是我要查的东西。不过没想到人类对鬼有这么浓厚的兴趣,包括什么《你不可不知的100种鬼怪》、《我的不可思议撞鬼经验》或是《今夜,让我们来说鬼》之类的书不胜枚举。
在这其中,也有提到住在井里的鬼。
在一本《让我们看鬼去!》的书里提到,井是以人力侵犯地底的行为,加上井的形状下凹,所以特别容易聚集阴气。自古以来,就常有小孩子掉到井里面淹死的案例,但人生活需要水,又不能没有井的存在。所以井就经常成为人类世界中的鬼怪栖息地。
我忽然想到,确实那个小鬼,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死因。
“啊,这么说来……”
我在另一本《一分钟内认识好兄弟》中,看到了更令我在意的讯息。里面说大部分意外死亡的人,特别是昏迷再死亡的案例,很多人即使变成了鬼魂,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如果是死前受到过大的冲击,连当事人自己都不愿意接受的话,有些鬼会连生前的事情都一起忘掉。
我“啪”地一声阖上书,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某些事情,却又拼凑不起来。我把成堆的书扔在桌上,跑出图书馆。这时候我的行动电话响了,接起来是John。
“你去上学了?”
“没有。”
“那你去了那里?你家电话没有人接。”
“John,今天晚上十二点过后,你可不可以来我这里?”
我听见友人笑了一下。“干什么?你都几岁了,还要我陪你睡觉吗?”
“不要开玩笑了!John,我在想,如果我的担心成真的话……”我拿着手机抬起头,青空下,一架民航机缓缓犁过白云:
“今天晚上你和我都不用想睡了。”
我回到位在丛林里的家时,小鬼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听音乐。他和蝙蝠先生两个人闹了一整晚,吵到我睡不着觉,而且小鬼虽然能穿过大部分的家俱,蝙蝠却是实体,他们两个追来追去的结果,就是小蝙蝠经常扑过小鬼的身体毁灭我的不动产。
“大哥哥,晚安。”
男孩有礼貌地跟我打招呼。我绕过成堆翻倒的杂物,坐到他身前的桌上,小鬼把我家的音响转到最大声,我因为非常喜欢宗教音乐,尽管我不信任何宗教,我想办法弄到最优质的音响,虽然他贵到差点害我被John拖出去斩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我觉得小鬼变得比之前更淡了一些。我以不打扰他的姿势凑进他。“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嗯?”
“你记得……你知道你爸爸妈妈是谁吗?”我想着适当的问法。
“爸爸……妈妈?”男孩歪着头,好像不太懂我在说什么。
“好吧,那你记不记得你以前住在那里?读那个学校?叫什么名字?”
小鬼困惑地瞪着我,好像我在跟他说火星话似的。果然是完全不记得生前的事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原因又是什么?
“那……”我鼓起勇气,再这么绕圈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你记不记得,你是怎么死掉的呢?”
我本来以为我的话应该可以给小鬼适当的冲击,没想到他竟对我笑了一笑,说道:“好奇怪喔,大哥哥,怎么今天一直问我奇怪的问题?是在跟我玩吗?”
我叹了口气。这好像是最糟的状况,如果照我从图书馆得来的资料,小鬼的死因一定不单纯,至少不会是寿终正寝就对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转头问又把注意力放到宗教音乐上的男孩:“蝙蝠先生呢?”
“小蝙吗?他说他要回家一趟。”
啧,已经有昵称了。会不会进展太快了?
我决定去找蝙蝠大情圣谈一谈。我不知道钟|乳洞的确切位置,不过森林里的鹦哥应该可以协助我才对,我出门时,听到小鬼在我背后喃喃地喊:“不要丢下我……”我觉得奇怪,这句话,昨天他也哭着对我喊过。我那优质音响依旧隆隆地放着音乐,我忽然想起来,这是舒伯特的圣母颂。
蝙蝠先生并没有给我家庭访问的机会,因为我一走出家门,就看到那只蝙蝠倒挂在我家门前那棵亚热带橡胶树上,带着哲学家的神情看着远方的树林。
“小鬼说你回家了。”
“鬼鬼吗?我骗他的。”
啧,在没女朋友的少年面前,你们节制一点好不好?
“怎么啦?你们吵架罗?”
蝙蝠没有回答我,一直沉默地倒挂在树上。“他会消失对不对?”
“咦咦?”
“我们家的人听力可都是很好的,昨天晚上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小蝙蝠老气横秋地看着我,说得也是,听说蝙蝠可以听见好几公里外同伴的呼唤。我本来以为他会开始质问我,要不然大概会用超音波哭给我看。没想到它忽然拍动翅膀,飞到我面前,用他的红眼睛看着我。
“吻我。”
啥……?
“吻我嘛!人类不是常这样做吗?”小蝙蝠很急燥地对我说,竟然还学爱情片里的女主角闭上眼睛。最近的哺|乳类动物是不是都太早熟了?
“……你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快点吻我就对了!”
“虽然我不并排斥多元性向,但就生物演化的观点,雄性还是雌性结合比较有益于生态系的永续发展……”
“哎哟你很婆婆妈妈耶,难怪你没有女朋友。让我练习一下会怎么样?”
练习?我还没有搞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蝙蝠先生已经等不及地把眼睛睁开,用他的大翅膀包住我的头,然后就把他整颗头往我嘴唇上撞下去。
“怎么样?”小蝙蝠很害羞地飞退三尺,然后看着我。
“……很痛……”我的嘴唇肿起来了。
“听说第一次都会很痛。”
“……”
“感觉好吗?这样可以吗?”小蝙蝠紧张地问我。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我……哎哟,就是……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听说人类都是用这种方式……你知道嘛!所以我才想说找人练习一下……”蝙蝠先生把自己包裹在翅膀里,很害羞地扭动身体。我的嘴唇还在痛,我听到他闷闷的声音:
“请你不要把他带走。”
“可是,不把他带回去的话,他可能会……”
“那也没有关系。”蝙蝠忽然把翅膀打开,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因为,他不想要回去,我也不想让他回去。这样就好了。”
我呆了一下,小蝙蝠说完这句话,好像把他毕生的勇气都用完了,一溜烟地打开翅膀,钻进他熟悉的夜色里。我呆立在橡胶树下,觉得自己的头好痛,屋里的音响还在播放着曲子。老实说,我处理动物的爱情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奇怪的case。
“你在和橡胶树聊天吗?”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了。“我还没进化到和植物沟通的地步。”
“口气真差,心情不好?”
“你来干什么啦?”
“……是谁打电话说今晚很寂寞,叫我十二点过后来陪他的?”
因为太过烦恼的关系,我竟然忘记自己打过这通电话,而且蝙蝠先生的一席话,也让我原定计划产生了重大变革。
“你看起来很烦恼的样子,要借助成|人的智慧吗?”
John走到我身边,一脸无忧无虑地笑着,让我看了就有气。
“不用你管,你去救你的热带雨林。”我转过身。
“真的不用?不要到时候又哭着跑来喔。”
“谁会哭啊!”
“啧啧,我就说嘛,教养男孩子就是这点讨厌。”
“真抱歉喔,我不是会叫着‘叔叔,给我抱抱’的小萝莉,抱起来旋转还会露出小裤裤的那种。”
“……你从那学来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决定一星期不要和我的友人讲话,迳自大步走回我的小屋。我感觉到John跟在我身后,但我还是不理他,打开门就往沙发窝。我接触到柔软的沙发椅,音响还在大声地播着弥赛亚,我滚了一圈,定格,然后猛地爬起身来,环顾我的小屋子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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