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就像忘记那件事一样,搬了一大堆高中教材来,我有时真的不能不佩服John,他虽然离开高中很久了,但对高中考什么却仍然了如指掌,我每次考试都是多亏他才能撑过关。我虽然厌恶学校,但对知识本身却并不讨厌,而且跟John一起念书很愉快。
不过我每次想要提到灰狼的事,友人就会用其他话带过,不是叫我赶快写练习,就是说我那里做错了。而Johnny更是像算好了似的,每次都等John走了才来。
我就在这样奇妙的氛围中,以不算低的分数通过监定考,成为三年级的新生。
这次我破天荒在开学第一天就去了学校,上了十二年的学,第一次参加开学典礼,觉得有点新鲜,到处东张西望。但一想到曾经把狗耳朵割下来,放在我铁柜里的人,可能就在这群人当中,我又忍不住感到反胃,终究没有撑完整场典礼,就偷偷溜了出来。
学校有养些小兔子、小老鼠的地方,以前我没事就会来探望,想起很久没看到那些小动物,我便信步走近铁丝网。可是我才一打开门,就看到一个人蹲在那里。
“啊,不好意思……”
没预期会看到人类,我本能地就想退出来。但那个人却马上抬起头来:
“谁?”他好像比我还惊慌,放下手中的兔子饲料,很快地站了起来。我发现他身上穿着工作服,好像是学校的工友。我赶紧说:
“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不好意思打扰你工作了,我马上走。”
“等、等一下,我、我……”他好像要跟我说什么,仔细一看,那是个年龄比John稍长的男人,整张脸长得很寒蹭,一副没吃饱饭的样子,表情也畏畏缩缩的。如果不是在学校里遇见他,我大概会以为他是坏人吧!
“我、我、我只是要跟你说……”
我只好耐着性子等他,可是他“说”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只好转身想走,没想到他手一伸,竟然拉住了我:“别、别走……”我被他拉得回过头来,一瞬间与他四目交投,他忽然把目光定在我的脸上,然后叫了出来:
“Catherine教授?”
“教授?”我呆了呆,那个男人用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扳回来面对着他。我直觉就想叫救命,但是那个人的眼神很奇特,好像找到失散多年的狗一样盯着我,好半晌才发现我的惊慌,连忙放了手:
“啊……对、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男人又补充道:
“那个……我、我不是坏人。”
“喔……”
“我、我、我真的不是坏人,请你务必相信我。”
“嗯,我知道。”
“你、你觉得我是坏人对吧?你一定觉得我要害你对不对?你认为我伪装成学校的工友,趁着大部份学生都在开学典礼上,伺机寻找落单的学生下手,先假装他是自己认识的熟人,趁此接近那个学生,然后再以赔罪为理由把对方邀到附近的咖啡店里,自己点咖啡帮对方点红茶,然后在红茶里下安眠药,把你迷昏了再绑架回家里对不对?”
……好详尽的犯罪计划。
我想跟他说我没有这样想,虽然他这么说还真有道理。这时有人往兔子笼这里走了过来,好像是学校的其他工友,然后对那个男人大喊:
“喂,David!你喂个兔子也喂太久了吧?3…A的电风扇好像坏了,我这边抽不开身,你去帮我看一下好不好?”
那个人马上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声,然后回头抓住我的手:“你、你看吧,我没有伪装成工友!”
“……没有人说你伪装成工友。”
“我、我也没有故意叫我的同伙喊我去修电风扇,让你不疑有他。”
“就跟你说我没有这样想了……”
“总、总之,现在没时间多讲。我、我、我就住在学校附近的宿舍里,我抄地址给你,你放学后可以来找我一趟吗?”那个男人边说边从口袋掏出纸笔,真的抄了个地址给我,还把那张纸塞到我手里。然后把地上的饲料收拾了一下,临走前又回过头来:
“我、我并不是故意用奇怪的理由把你单独邀到我家,其实那是间废弃不用的宿舍,方圆百里都没人,然后再把门窗反锁,把你用手铐铐在床上,猥亵你之后还拍裸照,威胁你不可以和别人讲,否则就把裸照贴在学校公布栏上,之后再用照片对你允取允求。”
“…………”听起来还真的满危险的。
“反、反正,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请、请你一定要来。”
那男人这样交代我后,就紧张兮兮地跑向校舍。我捏着他给的地址,一时还无法反应,就看到他又转回头来,远远对我说:“对、对了!”
“什么事?”我一惊。
“我、我没趁机偷走你的钱包!”
“……我没带钱包。”
“我绝对不会为了逼你来我家,就拿走你的钱包,让你不得不来找我,请相信我!”
他说完转身就跑,他临走之前,我看到一抹黑影,一溜烟地爬上他的肩头,仔细一看,竟然是只小猴子,刚刚在兔子笼旁的时候,我完全没注意到附近有只猴子,不晓得从那里冒出来的。现在想想,那个男人的脸,倒和猴子有几分相似,我想和猴子打声招呼,但男人跑得很快,一下子就不见踪影了。
“真是个怪人……”我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我的钱包的确没有不见,因为我没带钱包的习惯。
但是我的午餐钱两百块,已经不翼而飞了。
被那位大叔这样一闹,我翘课的兴致也没了。我是第一次被扒手偷钱,心中又觉好笑,又觉得自己很笨,竟然被耍得团团转,不过我也不想再追回来,反正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记取教训也好。
我乖乖地按照班级分配表,摸到我的教室去。学校好像依照监定考的成绩,将三年级的学生分成A到E五个班级,成绩最好的菁英在A班,没救的就丢到E班去,据他们的说法是要因材施教。可是John说,这样的做法,只是让某些学生不要妨碍到怕麻烦的老师工作而已。
我不偏不倚地被分到C班,一如往常的中庸平凡。
T市的大学采申请制,但高中毕业时会有一场叫AE的考试,考完后再根据成绩高低去申请想要的科系,大部分的高中生都会参加。John也曾问过有没有升学的意愿,他自己好像高中休学,后来却凭着优异的资质被大学延揽,就这么一路往学者的道路迈进。
我觉得很迷惘,老实说,我常不知道待在学校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继续念书行吗?’我曾这样问John。
‘那要问你自己,你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吗?’
‘想做的事情?’
‘嗯,如果没有的话,就只好继续念书了,边念书边思考未来虽然形同逃避,但总比无所事事来的好。如果你已经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梦想,那就不要浪费时间待在学校里,以为学历和老师能够给你什么是很愚蠢的事情。你永远要记得,真正的学习,从你离开学校那一刻才开始。’
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我仍然感到旁徨,因为我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C班的导师是个一脸古板的人,第一堂是班会,那个人类在讲台上淘淘不绝地告诫我们,被分来C班是如何地危急、要怎么努力念书、他会如何严厉地鞭策我们等等。他并且说,今年会有所谓的三面会谈,会请来每个学生的家长,和导师一起讨论该名学生的学习状况和未来走向。
以前每次学校的母姊会,都是由John到校参加。我对自己的父母一无所知,John也从来没和我说过父母的事。我曾暗自猜想,我的父母大概是很不负责任的家伙,所以John觉得即使知道了对我也没帮助,才会一直不肯跟我说明。
“总之,各位同学,待会儿我会发下一分通知,请务必交给你们的爸妈……”
我一面托腮想着,却发觉有什么东西在打我的耳朵。
我惊醒过来,才发现有个纸团滚到我桌上,我还来不及去拿,右耳又是一阵痛,我捂着耳朵转过头来,就看到教室另一角,有个男的正用橡皮筋弹我,他周围座位的人类也都盯着我看,眼神充满嘲笑。
我沉默地打开那个纸团,上头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
‘今天下午放学后,到后门的巷子里来,没来就跟老师说你翘掉开学典礼的事。’
我又抬头看那个用橡皮筋弹我的人。他双手抱着胸,一脸挑衅地看着我,我完全不在乎他跟老师还什么的打小报告,但我在意的是,他或许就是今年春天,把流浪狗的耳朵割掉,藏在我柜子里的人。
我是个健忘的人,很少记得什么仇恨,但这件事却始终令我耿耿于怀。我把手中的纸重新揉成一团,然后远远扔了回去,打中那男的额头,我本来有点得意,但那男的却立刻举起了手,对着讲台上的人类大喊:“老师,有人用纸团打我!”
班上的人都回过头来,和那男的同伙的人都指着我。导师随即推了推眼镜:
“那边那个同学,为什么用纸团打人?”
“我……”我一时语塞,因为我把纸团扔回去是不争的事实,没办法否认。虽然那是因为他先用橡皮筋弹我,但John常跟我说,报复不能做为做坏事的藉口。我正这么想着,那个男的的同伙又喊了起来:
“老师,他还用橡皮筋弹Oscar,妨碍我们上课!你看他桌上都是橡皮筋!”
我生气地站了起来,但是讲台上的人类却眯起了眼:“你是那个学生……对吧?就是那个二年级出席日数明明不足,教务长却破例没让你留级的人,而且你竟然还进得了我的班?真是奇怪了。”班上立刻响起一阵骚动声,女孩子交头接耳,都在说什么“原来就是那个人啊”、“他就是以前2─B那个很有名的怪人”。
我心中涌起强大的无力感。要是以前的我,大概会马上道歉敷衍老师,然后溜出学校吧!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好好面对我的同类,于是我模仿那男的说法:
“老师,其实我是……”
“还有,听说你以前常虐待动物啊?后来还差点闹到校长那边去,后来你都没来上课,我还以为你休学了咧!学校可不是让你做那种事的地方。”
“我才没有!”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怒火,对着讲台上的人类大吼出声。那男同学交抱着臂靠在书桌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我才不会做这种事!谁会做这种事?!”
“你竟然对我这样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那个人类瞪大了眼。
“我管你是谁,就算你是老师,也不能这样搞不清楚事实,就随便指责人!”
我大叫着,这大概是我和学校里的人类交流最多的一次。我仍然站得笔直,看着导师气得浑身发抖,我觉得他完全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T市的教育部立法禁止体罚,我早该知道这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你们这些小孩子,不好好处罚总不知道什么叫作规矩。给我去外头站着!如果你喜欢浪费你的时间,那就浪费你一个人的时间好了,其他同学还想拥有他们的未来,没有时间陪你一起荒唐。”
我第一天的全勤出席,是在教室走廊渡过的。
我走出学校大门时,整个人已经筋疲力尽。那个奇怪的导师还不放过我,要我在放学后留下来清扫教室,做当天的值日生,可是暑假过后的教室格外脏乱,连清扫用具本身都要换新,窗户也积了厚厚一层灰,光靠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我本来想丢着不管,跑走算了。但是我已经不想再逃避,我像个初学走路的婴儿,遇见什么障碍,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好不容易把教室打扫的纤尘不染,我毕竟是从十二岁开始就独居的人,这种事情真要做起来还难不倒我。回头想拿我的书包,才发觉他在我打扫时早已不翼而飞,我大概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在教室的垃圾筒、男厕所、女厕所里巡了一圈,最后在今天早上的兔子笼里找到和我和稻草混在一起的书包。
我默默地把书包救出来,把杂草和饲料倒出来,把书重新塞回去。那里的兔子看到我,对我说:
“刚刚忽然有群人类跑来,用书包里的书砸老娘!哎哟吓死人了,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个样子啊,真死相!”
我跟兔子大娘道歉,然后才背起书包,走出傍晚的校门。兔子笼让我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小偷,看来这真是很不顺利的一天。我捏了捏口袋的纸,那个有坏人脸的男人给我的地址还在,但我现在已经没心情去找他算帐了。
我拿起手机,有通未接电话,是John打来的。他今天秋天本来要去清迈长驻研究,据说为期是半年,但友人竟然婉拒了那个研究单位的邀请,结果这半年都待在T市的研究院里,还一天到晚来找我。忽然和他黏得这么近,我觉得有点不习惯,以往John对我来说,就像片浮云一样,偶然抬头看见,一眨眼又不见了。
我正想回call给John,忽然一阵温暖的触感绕过我身后,又转到我身前来。我低头看去,灰狼高大的身影投射在长街上,我惊讶地叫出声来:“Johnny?”我的狼仰视着我,我赶忙微蹲下来,抱住他的头颈,心中又惊又喜:
“你怎么会跑到城市里来?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不必担心,在下近来已经越来越习惯在人类的处所移动,再加上阁下送我的项圈,有掩饰的作用。若要与阁下长期相伴,这是在下应该学会的事。”
脸颊接触着微扎的狼毛,我觉得很感动,虽然我不认为Johnny有预知的能力,但他出现的如此恰到好处,让我的心情整个由阴转晴。想起前些日子,他在森林里对我说的话,又觉得有些脸红,我连忙放开他,支着膝盖看着他的眼睛:
“难得我们一起待在T市里,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阁下想去那里,在下必定奉陪。”
我笑着推了推他的耳朵,又抓到口袋里那张地址。现在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早上那个男人虽然可恶,但他第一次正视我时,出口的话却让我很在意。现在有Johnny陪着我,我忽然想去探一探这个住址,就算是陷阱也没关系。
我和灰狼说了我的主意,我们便按着男人抄的地址,找到了位在T市内的处所。那里还真的是间宿舍,灰色的外墙,外面晒满了衣物,看起来也不像没人住的废弃房屋。我向Johnny打了个手势,我们便顺着外围的铁梯上了四楼,找到了纸上的房门号码。
我向灰狼比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把耳朵靠到门上。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似乎就是早上那个带猴子的工友,他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
“你、你怎么连他都偷?我没有要偷他的东西啊!真是的!”
男人似乎很懊恼的样子,我听到他来回踏步的声音,然后他又说:
“现在他一定笃定我是小偷,以为我在骗他,绝对不会来这里了。唉,怎么办哪,我、我、我是真的想问他啊,长得这么像教授的人,说不定真的是他们的……”
我还想听得仔细些,不自觉把身体往门贴得更紧。没想到门好像没阖紧,我才一靠近门缝,门就被我推开了,我整个人冷不防跌了进去,发出好大一声巨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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