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芒中,那明黄格外的刺眼,他的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脚印,似是预兆着柳大爷青春是无知而热烈的爱恋,正一点一点地远离。
柳大爷没有告诉文帝,即使有解药,他也怕是活不过三年了。
柳大爷终于明白,尔安说的那句话——文帝落泪,背后藏了多少的无奈。柳大爷等了三年,一直在等文帝后悔、回头,现在才发现,他不是没有后悔,不是没有悔恨,只是来的太迟罢了。此时,已多了一个沈博竞。
又或者说,是沈博竞的出现,才唤起他的珍惜?
柳大爷摇摇头,不想再想太多。
一生的纠缠,最后只化作一个背影,偏似一声叹息。
走至门边,文帝方转头,看着柳大爷,“这一生,我和你终究是无缘,只怪我们的相遇太复杂。愿下辈子,我和你莫要生在帝王将相家,简单相逢,厮守一生。”
文帝死时说的那句话,柳大爷是懂的——这辈子,你先欠朕凤临一命,现在又欠朕一名,下辈子,定要偿还。
用什么来还?不过是用一生的厮守。
年少轻狂,终化尘埃,随风而逝。
四月十四日晚,是生离,抑或是死别。
京城下了将近五个月的大雪,在这天的黄昏骤然停止,完全没有预兆之下,多日的阴云突然退散,天边竟然出现了霞光。艳红的晚霞映着宫墙,本是绝美的颜色,却似鲜血,看着心寒。
偏巧我们柳大爷的嗜好比较特别,别人看着发怵的东西他特别爱看。所以雪刚停,他就早早地坐在万菊园的门口,伸长着脖子看着皇宫,紧紧抿着嘴唇,也不出声。
这时万菊园的灯笼开始点起,来往的客人也多了起来,每个人进出的时候都忍不住看了看柳大爷,有些熟客自然会上去调戏两句,柳大爷也只是敷衍地笑笑,便转过头,继续瞪着那宫墙出神。
忽然,一声狂乱的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如震天一般。柳大爷转头看去,却是因为骑得太快,马蹄溅雪,马背的起伏间看不清来人的脸,只看得清那一身玄衣。
那人经过万菊园没有停下来,却是微微弯下身,一伸手,便抓着柳大爷的衣领把他提上了马,动作却是极快柳大爷只觉天旋地转了一下,便已稳稳当当地坐在马上,被人圈入怀中。
马依旧在飞驰,柳大爷在马上颠簸得厉害,方才的晕眩还没止住,忍不住转过头,朝身后那人翻了翻白眼,“我说你有必要出现得这么轰轰烈烈吗?沈将军!”
“我说过,你要敢再叫我沈将军,我就直接毒哑你。”沈博竞本来脸上还带着一丝笑容的,一听柳大爷开口,便马上阴沉一片,却还是单手牵着马缰,空出一只手揉揉柳大爷的太阳||||穴,“我们这是要求逼宫,你以为去郊游?还让你先去准备些吃的?”
柳大爷气结。本来还想反驳的,但看在那只手的份上,也就算了,转过身,也不看他,“凰驾呢?”
沈博竞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却是因为跑得太快,被打得支离破碎,柳大爷很吃力才辨得清,“我担心有变,便派人看着他,让他呆在皇府。”
“那我们现在就去宫中?”
“恩。”沈博竞话音未落,却是再挥了一下马鞭,向皇宫飞奔而去。
*
沈博竞毕竟不同于十年前的文帝,他的逼宫,没有如当年一般声势浩荡,火光冲天,却是悄然无声,直截咽喉。
自古以来,没有哪个朝代的宫城是大门敞开任君进入的。陆国的也不例外,极高的宫墙外还有人工挖的一条极宽的水渠,只有一木桥可过。这样一来,若是敌方来袭,只要一收木桥,便是万夫莫开了。
自入冬以来,一入夜,木桥便被收起,一干人等,不得出入。
可偏偏沈博竞养的八十黑蛟便是冲着这宫城来的,在扬州训练十年,别说水渠,就是玉带河,亦能无声无息地跃过。
所以一入夜,便有几十个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划破江面,整齐划一地直插如水中,却无声无息,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布蒙住河面,下一刻,却又沉入水底,江面骤然回复死寂。而宫城外,只有街上的商铺透着点点烛光,这一切,便是进行得更加隐秘,守城的禁军即使打醒十二份精神,也只是觉着眼前一阵恍惚,以为是自己眼花,便是未察异样。
而一眨眼功夫,那几十黑衣人便突然从水渠的另一边一跃而起,脚轻轻点了点水面,便已附在宫墙至上,连水中亦是几乎击不起一点涟漪。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便沿着宫墙一直往上爬,依旧是悄无声息。淹没于夜色之中,亦恰好在守城的禁军视线的盲点,一切动作皆是无人察觉。
等到攀上的宫墙,便是开始了近身厮杀。
守城的禁军虽说是被突袭了一下,可近日朝中气氛诡异,上面已多次叮嘱一定要警觉,又加大了巡逻的人手,所以虽然一开始被占尽了上风,很快便也调整过来。两方斗争,禁军胜在人数众多,兵器亦是齐全,实力是不容质疑的,很快,便把那几十黑衣人给包抄起来,一直往城墙边逼去,眼看就要将他们推下宫墙。
很可惜,沈博竞这八十黑蛟可都是有备而来的,潜水不适宜带兵器,暗器却不碍事,十年苦练之下,自然也是百发百中。所以一瞬间,几十黑衣人同时一扬手,便是千镖齐发,包围的禁军,倒下大半。
这一切,柳大爷看得不大真切,他和沈博竞正骑在马上,守在宫城之外。之后的事就更看不清了,只是听得宫墙内嚣声四起,沸腾了一般,偶尔可见一滩鲜血扬起,划出好看的弧度,便洒在宫墙之上,消失在黑暗中。
柳大爷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衣袖,脸色已是煞白,他知道,宫墙之内上演的,是确确实实的浴血奋战,身体不住地颤抖,他却只能咬着牙,对自己一遍一遍地默念:柳无愁,你是一个男儿,怎么可以此番软弱?只要冲进去,就能给哥哥一条生路……
沈博竞似是听得见柳大爷急促的心跳,用自己的手覆上他的,慢慢地轻抚,“你莫要……”
刚开口,却听一声巨响——城门洞开,木桥放下。
沈博竞轻轻掀起嘴角,一挥鞭,策马杀入宫城。
皇宫里面已是混乱一片,厮杀仍旧在继续,但是八十黑蛟已经给二人杀出了一条血路,沈博竞只需策马一直往里狂奔便可。
柳大爷被沈博竞紧紧锁在怀中,两侧流过的是浴血的厮杀,鲜血四溅,柳大爷忍不住闭上眼睛。耳边不断回响或凄惨或悲壮的嘶吼,还有兵器交接的铮铮之响,夹杂在风声当中,梦魇一般缠着他。
唯有沈博竞的手紧紧握着他的腰,坚决而有力。
柳大爷心中一镇,想起二人的誓言,却忽然无畏无惧了——也不过如此而已,至少,他和沈博竞可以同生共死。
睁开眼,已经到了御书房。
屋外无尽的喧嚣,屋内却是格外的宁静。
御书房内依旧点着龙脑,烛火二三,却是氤氲一片。坐在龙椅之上的那人却不知为何看得格外的清楚。他依旧穿着上朝的金丝龙袍,火光之下依旧是熠熠生辉,刺眼异常。却反而衬得着衣之人更加苍白。
室中竟是万籁有声,凝滞的空气让人窒息。
忽然,龙椅之上传来声响,“果然是制胜千里的沈将军,不同于当日毛头小子的朕。悄无声息的入宫,越少人察觉,明日要灭的口就越少,你的登基便是越顺利。”
“哼,”沈博竞轻笑,放开搂着柳大爷的手,示意他呆在原处莫要轻举妄动,自己便抽出一剑,一步一步走近文帝,“为师的,最怕便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得留一手。若是这也教你了,怕我也活不到今天了。”
“那是当然。朕早就知道,朕斗不过你。”文帝抬头,注视着越走越近的沈博竞,眼看他快要踏上台阶,却只是摇头,苍白的脸上,艰难地掀起一个笑容,“只是沈博竞,朕得提醒你,朕不是天资不如你,只是朕一直缺一个良师。你得父皇的亲自教导,朕面对的只是一堆圣贤书。”
一级、两级。陆国一向极其讲究礼法,御书房虽不是大殿,却仍旧造了九级台阶,饰以龙凤,以达天龙之子之意。而如今,沈博竞却是提着剑,慢慢地踏上抬脚,每一步,笑容愈深,“到了如今,这强弱说下去还有意思么?”
“确实没有了。”文帝耸肩,却是突然站起,走下了龙位,“沈博竞,朕确实是输给你了。朕终究不是一个完美的皇帝,可是十年纠缠,朕真的累了。朕争不过你,也无心再争了。这皇位,你要便拿去吧。”
说罢,文帝继续向前,踏下了台阶。二人一上一落,肩头交错。
沈博竞一怔,毕竟没有料到文帝如此爽快地投降,恍惚间,剑亦落地。
哐当一声,清晰震耳。
二人的心中却是同时骤然放松:十年了,十年前的一份爱恨情仇,到此,总算是画上一个句号。不用管是否完美,终于到达了终点。
沈博竞还在恍惚间,文帝却已踱到台阶之下,走到柳大爷的身旁,“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朕不求你留朕一命,只求你两件事:一是放母后一名;二是好好照顾……”
话还未说完,却听“嗖”的一声,一个黑影从窗外飞入,是什么划破了文帝的衣袖。再下一刻,便是如暴雨一般,窗外涌进无数箭,交织在一起,竟是发出巨响。三人暴露于箭林之中,躲无可躲。
柳大爷只觉一阵晕眩,便觉得有什么锁住了自己,慌乱间抬头,竟是文帝。
他死死地抱着柳大爷,用背挡着窗外,暴雨之间,用自己的身体,为柳大爷撑起一片安全之地。
暴雨般的利箭不停,狠狠地洒入屋内,沈博竞本想上前护着柳大爷,见文帝此番,情急之间,也顾不得这么多,两步跳上龙椅,恰好躲过箭锋。一片混乱之间,沈博竞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文帝,看着他拼死护着柳大爷,一根又一根箭从他的背部直插而入,鲜血喷涌,而他却是纹丝未动。听不清他在柳大爷耳边诉说些什么,眼中却忍不住涌出了热泪。竟没有埋怨自己此刻不能守候在柳大爷的身边,却庆幸,这样至少,能给文帝留下最后一个完美的记忆吧。
文帝求的第二件事,沈博竞不是不懂——求你替我好好照顾这个人。
此生错爱,终是到头。
*
待到暴雨停歇,一个身影站在门口。
沈博竞看着那个人,艰难地张开口,“果然是你。”
御书房外,长身玉立者,正是崇善。
方才暴雨般的箭射下来,此刻御书房内已是狼藉一片,无数的箭洒落一地,连香炉也打翻在地。一片烟灰扬起,熏香冲入胸腔,快要窒息。
沈博竞看了崇善一眼,未等他回答,便踱到书房中央,叹一口气,蹲下身来。
文帝已没了鼻息,五箭入背,鲜血已染红了龙袍,原本金灿灿的龙袍却不知为何顿时失了光泽,唯有鲜血格外刺眼。
争了十年,这件龙袍,也不过如此。
沈博竞轻轻推开他,却是一惊——到死,文帝依旧紧紧地拽着柳大爷的双臂,把他护在胸前,为他撑起一道墙,手却是握得太紧,连骨节都已发白,悲怆至此。
可是人死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身体会格外的柔软,所以无论文帝之前如何的用力,此刻已是徒劳,沈博竞只需轻轻拨开文帝的手,便把柳大爷拉起,拥入怀中。
翻过身,柳大爷却是闭着眼,死死的咬着嘴唇。
沈博竞感觉心头一阵抽搐,看着柳大爷发白的脸心中不知为何燃起一股恐惧,连忙伸手探了探。好在,他毫发无损,只是晕过去罢了。
吁了一口气,沈博竞单手轻轻地拥着柳大爷,另外一只手缓缓地挪动着文帝的尸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把他安放好,便直接在他身侧坐下。
斗了一生,到死,竟然有些惺惺相惜之感。讽刺之极。
这过程中,却始终未看崇善一眼。
崇善却是不在乎,耸耸肩,踏入御书房。
门窗洞开,方才的熏香也散得差不多,可一走进,还是让崇善呛了一下,缓了缓,方道:“你早就猜到是我了?”
沈博竞终于抬头,朝崇善笑了一笑,便又俯首,轻抚着柳大爷的背,“你小看我了,崇善。”
崇善掀了掀嘴角,却径直走往台阶旁,扶起香炉重新点上,渐渐的,龙涎重飘,却是因为方才打落了不少,香气愈淡。崇善用手扇了扇,才转过头,“那你说说,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沈博竞抬头,却见台阶旁之人笑得诡秘,烛光之中十分骇人,仿佛从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温文儒雅的崇善,沈博竞也忍不住语塞。缓了缓,方开口,“其实在祭祀之时,凰驾中箭,我便已猜到。”
“喔?”
“你根本就无心刺杀凰驾,不过是想进一步挑拨我和弘湛之间的关系,让我们速战速决吧。一开始,我也像你设计的那样怪罪弘湛,可想了想,有谁会蠢到在那个时候下手呢?偏巧那日你身体抱恙,呆在马车没有下来,我便开始生疑了。”
“刺杀凰驾啊,”崇善抬首,看着房顶上繁华一般的装饰,笑了笑,“那得感谢我的手下,百步穿杨,让他足够伤,却又死不了。不过我想,你当时也不是真的怀疑我吧,不过是留了个心眼,对么?”
沈博竞点头,不语。
“那么接下来,便是比尚书之事吧。你说过,有一个人泡茶的方式和我很像。”崇善重新低下头,却是近乎盯着沈博竞一般,眼里发出的光芒,说不出是自信,还是嗜血。
沈博竞却是格外的淡然,轻轻一笑,“对。只是不懂,我和弘湛都拿不下的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逸朗没有告诉你么?”崇善挑眉,“我们封家和黄家,也就是现在的比家是世交,不过后来出了些变故,他们一家才隐姓埋名,远离京城罢了。”
半晌,才补充道,“喔,对了。那个时候逸朗还没出生呢。”
御书房内的气氛,死寂一般。
见沈博竞不语,崇善转身,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慢慢向龙位走去——这虽不是大殿中的正龙之位,此刻,已是权力的代表。崇善抬手摸着扶手,金属之质,触感冰凉,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畅快——他的这一口气,也是憋了三年。困在胸中,就在快要把他逼死之际,终于能够喷发出来。
“沈博竞,我的人已经把你这八十黑蛟包围起来,一个也逃不得了。”
沈博竞摇头,轻抚过柳大爷的脸,柔滑如脂,让他不禁流连,“这次逼宫,谋划了十年,以为已是完美。可惜我终是算漏了这一着,在扬州这么多年,你是一直看着我怎么训练这八十黑蛟,要对付他们,对于你来说,不是难事吧。”
“等等,”崇善走到龙椅之前,顿了顿,回头看着沈博竞,“你既然早已猜到我,便应该早有防护,为何今日却这般束手就擒?”
柳大爷眼皮动了动,似乎要醒了一般,沈博竞却是用手盖在他的眼上,在他的耳边轻吐,“乖,再睡一会。”
说罢,竟然粲然一笑,“你又怎知这一步,我是算不到,还是不想算呢?”
闻言,崇善本来舒展的面容渐渐收紧,拧着眉,俯首看着沈博竞,“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柳无愁,当初千方百计让我爱上他的时候,曾经问过我,既然已经不爱那人了,又为何要逼宫。当时我告诉他,纵使不爱,仇还是得报的。”沈博竞把柳大爷的头贴在自己胸口,他的香气丝丝入鼻,“其实当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报仇不是不想,可心中更渴望的,是为这个人求一份解药。”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