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内没有点灯,却摆了四五个火盆,发着幽幽的光,骇人之至。他把手伸入衣袖,掏出一块翡翠,本是通透碧绿的颜色却因为光线太暗,失了些光彩,只能隐约辨出形状。那是一只残缺的龙,只雕了一半,龙头栩栩如生,气势逼人,龙身却尚未完工,鳞片还未雕刻上去。
这是封二公子给文帝雕的第二十个纸镇。自从第一次侍寝那日起,他便答应文帝,每月给他雕一个,绝对不重样。这个月快到他的生日,他便给他雕一条龙,以求他永葆平安。
只可惜,现在这纸镇,终究是送不出去了吧。
文帝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他爱的是凤临,他逸朗只是一个替身,这一切封二公子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每当看到他宠溺的眼神,每当尝到他轻浅却又坚定的吻的时候,封二公子便知道,文帝只是在自欺欺人。
不是没有恨过相逢太晚,只是封二公子知道,能够结果的,只有爱,而不是恨。十几岁的少年,怀着一腔热情,把爱看成一生的寄托,以为一个“爱”字便可解决一切。所以甘愿留在宫中,哪怕有时候寂寞孤独;所以不忍心逼他说爱,哪怕有时候自己也会怀疑;所以决心帮他认清自己的心,哪怕有时候自己亦是疲惫不堪。
最近,封二公子以为自己快要成功了,文帝渐渐走出了孤独,即使在夜里,也没有再一遍一遍地喊着凤临的名字,他会在封二公子听不到的时候,战战兢兢地吐出那三个字。
他以为,自己已经融化了那人的心。
可惜,就如登山,就在看到山顶之际,还没来得及开心,整座山,便轰然倒下,连自己也被埋入其中。万般守候坚持,终究敌不过命运。
他不过是一个为爱痴狂的少年,为何要落得此般狼狈?
今天看到凤临的时候,封二公子只能够笑,他不是笑文帝的呆滞,不是笑凤临的癫狂,他是在笑自己。
自不量力。
封二公子无力地牵扯着嘴角,轻轻裂开的瞬间,泪水便又滚落,一滴一滴打在纸镇上,“啪、啪”的声响,如心跳一般。泪水模糊了视线,本来就看不清的纸镇,这下便连轮廓也不大分辨得清。
他却固执地掏出一把匕首,靠着手指的触觉,一下一下地滑过龙身,勾勒出鳞片的图案。偶尔削到手指,也浑然不知。
突然,寝宫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风猛然灌进来,吓得封二公子颤抖了一下,手中的纸镇摔倒地上,匕首也在手腕上滑过一刀。
抬头,却见一人推门而入。擦干泪水再看,是凤临。
他怕是已梳洗过,穿着一身碧绿的衣衫,手上却提着一把剑。室中幽暗,只有地上的火盆发着微弱的光,封二公子看不清他的脸,只有火光衬着衣摆,一红一绿,看得眼睛刺痛。
“你来做什么?”封二公子感觉有什么流过自己的手心,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的血,竟未觉疼痛。
却见凤临提着剑,向自己快步走来,“你便是逸朗?”
原来是寻仇来了?也好。
封二公子轻笑,闭上眼道:“要杀了我么,那便来吧。”
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期待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封二公子颤抖着睁开眼,却见凤临定定地站着,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用力。霎时,封二公子却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无畏无惧了,淡然地看着凤临,“你不是来杀我的?”
凤临却是答非所问,“你爱他吗?”
“爱!”
凤临看着封二公子没有出声,目光扫过他的眼、他的唇、他的肩,许久,方张口,“的确是很好看。可是,说你是我的替身?世间怕只有弘湛他一人会相信。”说话的间隙,却是提起剑,尖端扫过封二公子的脸颊。
剑寒刺骨。一瞬间,封二公子无法反应过来,恍惚了半晌,方苦笑道:“是与不是都好,你也回来了,不是么?”
“也对,无论如何我也回来了。”
说罢,凤临猛地收回剑,却是一用力,眼看着就要向封二公子刺去。
封二公子再次闭上眼,依旧等不到预想中的疼痛。再睁开眼,却已吓呆。
凤临正举着剑,反手对着他自己的腹部,下一刻,他便已刺了进去。
鲜红的血很快便顺着伤口涌了出来,碧绿衣衫上绽开了花,幽暗中,只看得一片玄色。
凤临本来就无血色的脸,现在已像纸一般苍白,他已站不稳,身体一点一点地滑下,却无力地张着嘴,“看见了吧,我不是来杀你的。”
封二公子已然吓呆,定定地看着凤临,只能本能地张开,“你为何要这样……”
更多的血涌出,已经滚落地上,凤临却看着封二公子轻笑,“我……只求他一生幸福。只有我死了,他才是真正的幸福。”
封二公子却死命的摇着头,嘶吼道:“为何,为何!”
“因为……因为我爱他……所以知道他从未爱过我,我之于他不过是一份依靠,可是……可是他看你的眼神,我知道……”凤临气息渐弱,却依旧努力地扬起嘴角,“是我自己先离开的,他纵使背叛,亦怨不得谁。我来这里,是想跟你说……替我好好爱他,好好照顾他。”
逸朗看着那一滩鲜血,久久无语。
原来自己和凤临不是没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固执的少年,把爱放在最珍贵的位置,他可以为了爱而默默守候;凤临为了爱,可以静静离去。
长夜无歌,回荡于宫城的,不过是一份堪比尘埃的绝望。
*
文帝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番情景:凤临倒地,逸朗坐于旁。
是什么冲击着他的心,文帝感觉有什么在腹中快要炸开,张开口,用力地嘶吼,去无法发出半点声响。
他冲过去,跌坐在凤临身侧,身上想要抱紧他,抓住凤临的衣衫的瞬间,手却只能无力地颤抖,连手指也无法合拢。鲜血沾湿了他的龙袍,潮湿地粘着双股,空气里弥漫着让人窒息的气息。
“凤临,你怎么可以死?我答应过要护你一声,你怎么可以死?是谁杀了你,是谁杀了你?”
文帝的一生都记得,凤临死前,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眼中透着的绝望,如同冰钊,一下一下地刺入他的胸膛,带来的不止是痛,还有遍布于天地的冰冷,藏不得,躲不得。
“是我……是我……”文帝发疯似的摇着头,嘴中不断地呢喃,“是我杀了凤临,是我害死了凤临,是我……是我……我背叛了你……”
“皇上……”逸朗终究是回过神来,颤抖着,挪到文帝地身后,战战兢兢伸出手,抱着他。
“不!”文帝头发已经散落,凌乱地发丝缠绕着二人,他突然转过身,死死地抓着逸朗的双臂,声嘶力竭地吼道:“是你杀了凤临!是你杀了凤临!”
“不,不是我,是他自己自杀的……”
“是你!就是你!”文帝地手刚好抓住逸朗的伤口,伤口撕裂开,更多的鲜血涌出,粘了他一手鲜红,“我明明看到是你!我进来的时候,你就在旁边,是你杀了他,是你嫉妒他!”
“封逸朗,我恨你!”
封二公子想要辩解,张开口,却又闭上。
眼前这人已经失了心疯,再辩解,也是无用。
却感觉有什么溢满了心房,一点一点地占领,又渐渐上涌,快要从喉咙喷涌而出。
也许这就是悲痛,不是悲痛你为他癫狂,而是遗憾你没有相信我。
在神智崩溃的边缘,文帝选择的,是逃避,是推卸,因为不敢承认自己背叛了凤临,所以选择了嫉恨。以为这就可以掩盖自己心中的自责。
却始终没有选择相信自己所爱之人。
*
那一瓶幻蝶很少,无色无味,入口却是清凉。
礼官只道这是宫里赐来,崇善不知,便以为是太后要杀死逸朗,夺过剩下的半瓶,一饮而尽。
等崇善醒来之后,封严说,逸朗已去。
悲痛至极,崇善远走扬州。
封严痛失二子,心灰意冷,辞官归田。
同年,京城最大的小倌馆万菊园开张,老板妩媚动人,名柳无愁,自号:万受菊。
无愁,春宵帐暖,让君无愁。不过是最下贱的名字。
却是我一生的期望。
柳大爷没有告诉沈博竞,其实逼宫那天的中午,文帝来找过他。
彼时柳大爷刚送走崇善,心中积着一口气,吐不出,除不去,愈发烦躁。
万菊园的小倌都知道,柳大爷心烦的时候只有两种嗜好,一是晒银子,二是晒纸镇。现在外面大雪纷飞,晒银子这活儿有点危险,万一风太大刮走一两张银票,柳大爷会宁愿自己也随风而去的
那么,也只好晒纸镇了。
说是晒纸镇,其实也不是真的晒,不过是拿出来,除除尘,再擦亮一番罢了。柳大爷去了西域大半个月,凰驾也一向不屑于帮他打理纸镇,那纸镇便就一直被锁在柳大爷的书房里。这下打开一看,上面都铺了厚厚的尘,连柳大爷最爱的那只白玉狮子,也变得和下人院子里的那只旺财差不多了。柳大爷一阵心疼,连忙把几件最珍贵的纸镇拿出来,摆到院子中央,拿了快软布,细心地一点一点擦拭。
那雪一直没有消停过,雪花片片飘下,落到柳大爷的头上和肩头,连唇边,也结了冰。柳大爷却似未发觉一般,继续擦着他的纸镇。
丞相送的这块紫玉纸镇是最难擦的,做成菊花的模样,几百细细的花瓣层层叠叠,甚是热闹。偏巧那些堆叠之处正是最藏尘的地方,把软布硬往里面塞是绝对塞不进的,柳大爷只能用尾指套着软布,伸进去一点一点地拭去上面的尘,从花托一直往上。
擦第一层的时候,耳边响起沈博竞的话:我们要么一起出来,要么一起呆在里面。温柔的语气,却夹杂着武夫特有的坚韧,让柳大爷心中一阵温暖,嘴边扬起好看的角度,往花瓣里头吹了口气,整一层的花瓣便光洁如新。
擦第二层的时候,耳边回荡着崇善的话:等拿到解药了,我们就一起去江南,去那烟雨迷蒙的杭州,回去看爹娘。依旧是哥哥温柔而缓慢的语气的,带着难以替代的温度,从脚尖一直传入心房。柳大爷却停下了手,呆看着那朵紫色的菊花,出了神。
远去江南还是留在京城?
一边是深入骨髓的爱情,一边是无法割舍的亲情。三年的时间,又怎么够?
柳大爷第一次有了期盼:他想要活久一点。
“你倒是很有空。”忽然,从门边传来一个声音,柳大爷抬头,是最熟悉不过的明黄。
柳大爷手一抖,纸镇“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恰巧那一块正是柳大爷方才方纸镇的地方,扫去了积雪,那纸镇便硬生生地砸在地上。他却不去捡,缩了缩身子看着文帝,“你又来干什么?”
“你别怕,”文帝看着柳大爷,掀了掀嘴角,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却连嘴唇也开始发抖。他踱到柳大爷身边,捡起那个纸镇,递到柳大爷面前,“我不过是来看看你。”
“看我?”柳大爷苦笑,摇了摇头,接过纸镇,“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
文帝从柳大爷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却发现自己笑起来竟然比哭还难看,只能收起嘴角,低头看着那个纸镇,答非所问,“倒是一块好玉,这么掉下来竟然没有摔破。”
柳大爷回过神来,似是明白文帝想要说什么,却捉不准、摸不透,只能跟着低头,捧起那块纸镇,手指拂过,却听“啪”的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一瓣花瓣便已断裂,恰巧落入文帝手中。
“谁说没有摔破?任再坚韧的玉,不珍惜,总会摔破的,”柳大爷抬头,看着文帝,“就像……”
就像我对你的爱,你的不珍惜,三年就已把他磨光。
文帝定定地看着那一瓣紫玉,又抬头看柳大爷,久久不语。半晌,才接过纸镇,又拿起桌面上另外一块软布,继续擦拭着,“就像朕。”
柳大爷看着文帝,半月不见,他已消瘦很多,神情中,透着从未有过的落寞。柳大爷却忽觉腹中一股火快速燃起,一直逼上胸膛,竟不知哪来的勇气,踏前一步,一挥臂,把那块纸镇回落地面,“姓辽的!你想这里想干什么?”
那个纸镇就这么被摔倒地上,这一次,却是“啪”地一声落到雪地上,陷入雪中,只露出半朵紫色的菊花,映着白雪,说不出到底是妖艳还是苍凉。
好在文帝没有预料的顾盼自怜,只是低着头,看了那个纸镇一眼,便笑着看着柳大爷,却不似方才,这一笑,如冬日般,淡薄却温暖,“在你和沈博竞摔下悬崖的那一刻,朕便知道,朕已失去了你。”
轻轻的一句话,却是承载了一生的沉重。
很久之前,是我拉起了你,你许了我一生;
可是现在,你却和他一起坠入山崖,宁死,也不愿再为我停留。
同一处山崖,三年之别,讽刺至极。
柳大爷看着文帝,张开口,却又合上。风突然大起来,夹着雪,灌入口中,让柳大爷呛了一下。
等喘过气来,柳大爷的头脑却是格外清晰,继续嘶吼道:“姓辽的,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文帝却是不理他,拿起地上其余的纸镇,一块一块拿起来细细端详,又放下,“所以,当沈博竞要去西域的时候,我特意伤了你,让他带上你。”
“那又如何?”柳大爷心中那股火却是重新燃起,愤怒间,甩了文帝一个耳光,“你想说你很伟大吗?你特意成全我和沈博竞吗?那么好,我告诉你!你成功了!我很爱他,而你!实在是让我恶心!”
声声嘶吼,回旋在万菊园的上空,一下一下地盘旋,杜鹃啼血点点红,而他柳大爷,却是亲手砍断过往,纵使鲜血淋漓,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
“沈博竞今天能够在朝堂上公然反朕,那么他就很可能今晚逼宫了,”寒冬里一个耳光下来,文帝本来就冻僵的的脸马上鲜红一片,他依旧没有搭理柳大爷,也没有伸手去抚上自己的脸,只是自顾往下说,“你们去西域的时候,朕收揽了比尚书,目的就是希望他能够在逼宫之时,以他手中的兵力助朕抵挡沈博竞的军队,没想到,他却是在今天倒戈。”
文帝叹一口气,“朕终究算不上是一个好皇帝,从小,只有人教朕如何治国,却只有沈博竞教朕以武略。朕又怎么赢得了自己的师父?朕挣扎了那么久,也累了,这个皇帝,他要就给他吧。江山不过烟云,朕只求沈博竞能不伤害母后。”
柳大爷定定地站着,渐渐冷静下来,冷冷地看着文帝,却没有打断他。
文帝却是蹲下身来,看着一地白雪发着呆,“朕这一辈子,对不起许多人。父皇、母后、凤临、沈博竞,还有你。”
文帝抬头,风雪的天依旧是阴沉,风打入眼中,终究是生痛,文帝却看不清柳大爷的脸,却只见得他的衣襟,恰巧的是,今天他如初见时一般,穿着一身碧色,“其实朕自从遇到你开始就一直在自欺欺人,一开始骗自己朕爱的依旧是凤临;等凤临死了,又骗自己他是你杀的。其实心是自己的,藏在身体深处,又怎么能够骗得了?是朕太无用,一直不敢面对,现在提起,也是太迟了。再说,只显得矫情。”
“朕只希望没有朕,你的下半生能够过得好一些。幻蝶的解药,就藏着御案上的纸镇里。那个你尚未完成的龙的纸镇里。”
说罢,文帝起身,往前踏一步,想要靠近柳大爷,却被他本能地躲开。怔了片刻,他只能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一片白芒中,那明黄格外的刺眼,他的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脚印,似是预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