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看着李氏,连瞳孔也跟着放大。
“她死之时,凰驾便离了宫。你父皇只知他失踪了,遍寻不获。
文帝是聪明的人,他惊恐地看着李氏,摇着头一步步后退,“母后,那当年是你逼走他的吗?”
“是。”李氏平静地看着文帝,“我跟她说,如若不送走凰驾,我便能保证她腹中胎儿不能见这天日。”
“母后,难怪你常说你对不住暮霞!朕还以为你是怪自己不肯成全她……”
李氏突然站起来,冲上去死死抱着文帝,“弘湛,母后也是为了你啊!毕竟凰驾才是长子,虽说你的父皇还得忌惮着外公,可是只要他还在宫中一日,我便不能保证你能坐上皇位啊!”
文帝任李氏抱着,耳边传来她的哭声,手却是自然地下垂。
文帝自己却是无比地清醒,“你是说,他才是长子?他才是真正的继位人选?”
李氏只是哭,并没有出声。
“沈博竞,朕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李氏总算是出了声,“弘湛,明日就是祭祀之日,这凰驾若是要跟着前往拜祭你的父皇,你是做何打算?说到底,他毕竟是你父皇的儿子啊。”
“母后觉得,如果沈博竞要让他一起去,朕真的挡得住吗?与其在这上面白费心思,不如想想如何让他和沈博竞一起在这世上消失的好。”
李氏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竟觉得如此陌生。
而上一次她有这样的感觉,已是十年之前,先帝死的时候。
自古祭祀就是帝王家的一件大事,拜天神、祭祖先,一年到头,祭祀仿佛从不停歇。到了文帝这一代亦不例外,只是相比较起来,更看重的还是祭拜祖先。
只是陆国改朝尚短,至今仙逝的只有武帝一人,而且武帝的生忌和死忌又是很接近,都在一月下旬。文帝便定每年的一月下旬为祭祀祖先之日,每年这天,皇族和朝中一品大臣皆前往太庙,祭祀三天。
今年去的人却是少,在京的一品大臣只有沈博竞和崇善,加上文帝和太后,真正有资格祭拜的,不过四个人,却正好低调出行。
一进太庙,大殿上位摆的就是文帝的灵位。
按照祖制,来到太庙下了马车,皇族应在放下行装前便行第一次跪拜,上第一柱香。而大臣则应恭候在下方,等皇帝上了香再上前。
此时,下人们正在铺设跪垫及摆放祭祀之物,文帝便李氏搀扶着,静静地站在一旁。
殿上有一人默默地摆着祭品,动作极慢极轻柔,却透着冰冷的气息,文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觉着那背影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四周静寂,只有宫人摆弄物品时偶尔发出的声响,而李氏也因情绪不稳,即使站着也是半合着眼,文帝只觉胸闷,便把唤人来扶着李氏,自己踱步向门外走去。
不知为何并没有看到崇善,只有沈博竞一人安静地站着,淡定地笑着,看着向自己走来的文帝。
“皇上,怎么不在里面陪着太后?”沈博竞挥退了下人,依旧是笑着看着文帝,却少了往日看到文帝时的那份张狂,毕竟今日来拜祭的是故人。
文帝却是答非所问,“怎么?没带上凰驾?还有你那个小厮呢?”
沈博竞抬头看了看,鲜红的围墙挡着,太庙内的建筑又是极矮,即使翘首亦看不清内里,只隐隐看到铺满雪的屋顶。
“按照规矩,皇族不是应该已在里面候着了吗?”
文帝看着沈博竞的侧脸,也是皮笑肉不笑,“如果朕没记错的话,这个凰驾的身世从始至终只是你们的一家之言,别说群臣不知,连朕也未承认的对吧?”
沈博竞转过脸,看着文帝,笑容依然不减,“皇上觉着,若没有任何证据,我会贸然让他出现吗?”
“证据拿不拿出来,那也是之后的事,但是今日的祭祀,他却是无权出现。”
“皇上不觉得,今日祭祀正是他认祖归宗的最好时机吗?”
文帝想起方才在摆放祭品的那个背影,终于明白。
“沈博竞,朕不是不知道你想做什么,只是你觉着今时今日,区区一个离宫多年的皇子能对朕造成任何威胁吗?”
沈博竞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能不能,还得以后才知道。”
“皇上。”一旁的马车内传来声响,依旧是不疾不徐的儒雅,不用说,一定是崇善。
崇善不知道是不是不适应京城寒冷的天气,近日感了风寒,所以刚才在车上睡着了,听了文帝的声音,便下了车。
文帝迎上去,微微扶着他的手臂,关切地问道:“可曾好些了?朕近日事多,一直找不到时间去看你,待会让御医给你看看。你今晚就别跪灵了吧。”
崇善勾起嘴角,躬着身轻声道:“不要紧,这灵是肯定要跪的。”
文帝见劝不了他,恰好宫人来通传可以上香了,便转身入内。还是担忧地回了两次头看着崇善。
李氏本是在女官的搀扶下站着,头也是微微垂下,听了声响,知道文帝进来了,一抬眼……却是整个人突然无力地摔了下去。
灵位前转过身的,正是凰驾。
文帝正步入内,却不如李氏般惊恐,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凰驾,“果然是你。”
凰驾紧绷着脸,依然有礼地躬身,却并无下跪,“皇上。”
“这个时分,只有皇族才能呆在这里,你在干什么?”文帝走到李氏身边轻轻扶起她,此时李氏已经醒过来,身体却在不住地颤抖。
“皇上忘了,凰驾才是长子。今日祭拜,无论如何也应该来的。”凰驾就站在灵位之前,没有动,“而且我想,今日是凰驾第一次前来祭拜,作为长子,应该亲自摆放祭品,以表诚心。”
文帝没有想象中的发狂,只是淡淡地道:“朕忘了问,从始至终都是你在空口在说,不如趁今日,把你的证物都拿出来给朕和母后看看?”
“这倒是个好时机。”凰驾缓缓步至文帝身侧,拿出一块玛瑙。
不见得是什么很名贵的玉石,只能算是稍好的一块玛瑙,上面刻着一个字,雕工也算得上拙劣,可是那字却是一个清晰的“辽”字。
这个是武帝尚未得天下之时刻的,那时他并未得荣华富贵,可长子诞生却是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而且武帝是有抱负之人,他寄望将来的功成名就,到时候连传家之宝也无,便会闹笑话了。他便拿出大半身家买了一块玛瑙,自己在上面雕了一个“辽”字。以此为长子之证。
李氏自是认得那块玛瑙,她年轻之时不是没有抢过,可武帝却说那是他最后的底线,始终不肯让步。现在这玛瑙再次出现在眼前,李氏只能惊恐地死死抓着文帝的衣袖,浑身哆嗦着,连嘴唇也颤抖起来。
文帝依旧面无波澜,李氏在之前就已经跟他提过这个玛瑙,现在一看,心中唯一的感想却是这玛瑙还真是上不了台面。
“既然你都有这信物了,朕再追问,便会有人说朕是在为难你了。等回了宫,朕再给你封王。”文帝轻抚着李氏的背,试图让她安静下来,却是看着凰驾,眼神凌厉,如刀一般,“不过你得记住,你是长子,但你是庶出,不是谪长子,所以今日祭拜,你得退到门外去。”
在陆国,谪庶之礼不可越,庶出者连祭天之时亦无地位。而今日祭祖先,也不得跪于堂中,只能退到门口。
凰驾也无多言,便径直向门外走去,安静地跪下,嘴角勾起一抹笑容。
转身之际,目光碰到沈博竞,二人同时微微颔首。
祭拜开始。
文帝跪在正中央,李氏跪在一侧。其余的侍卫宫女都跪倒一旁,整个身子伏在地上。
三人同时拿起已点好的香。
一拜,起身。
二拜,起身。
却在三拜之际,只听见“呼”的一声,低得近乎听不见,文帝却觉着诡异,转过身来,却见凰驾已瘫倒在门口。身子还就着方才跪着的姿势扑倒在门槛上,走过去,方看到他身下还露出着一截箭,直直穿过左肩,血不断从伤口溢出,身下已是鲜红一片。
很明显,这箭是趁着刚刚各人都在跪拜之际从门外射入的,凰驾又恰好是跪在门口,想夺命,不是难事。
等反应过来,所有人都冲了过来,连门外的崇善和沈博竞也不顾越了礼,直接跑了上来。
沈博竞却绕过来倒在地上的凰驾,对着文帝大吼:“我还真想不到你的手段竟卑鄙到这种地步!”
这一吼,却把文帝的神智拉了回来,他瞪着沈博竞,过了一阵,也跟着提高了嗓音,“想嫁祸朕?沈博竞,倒是你的手段高明!”
李氏早慌了神,在场的只有崇善依然冷静,“皇上,还是救人要紧。”说罢便唤上御医,也派人马上去附近搜寻凶手。
凶手遍寻不获。
凰驾没有死。御医说,那箭没伤及要害。
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
祭祀的第一天晚上,是要跪灵的。从皇族到大臣,每人都得跪一个时辰。当然,跪灵的时候是有宫人在一旁掌着灯的。
只是今晚掌灯的那人跟一般的宫人长得不大一样,把着灯的手没有因长期劳作而长出的茧,低眉颔首间比一般的宫人少了一份女气反倒多了份妩媚,最奇怪的是,在掌灯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打瞌睡。
说到此,也应该猜到这掌灯的是柳大爷了。
话说柳大爷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死活不肯再跟在沈博竞身后充当小厮了,沈博竞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给他安插在这里。
一开始柳大爷还是很欢喜的,比起跟着沈博竞走来走去看着他们明枪暗箭,这掌灯的活想必是轻松不少。可是还没入夜,柳大爷就开始后悔了。
虽说掌灯是夜晚的事,可实际上从天蒙蒙亮柳大爷就一直站在这里就位了,连腰都不太挺得直。站了整整一天还不给吃饭,说什么掌灯之人必须干净清白,掌灯前得斋戒沐浴三天,掌灯的这十二个时辰内还不得进食,柳大爷忍不住想,你都让我这个京城第一男妓来掌灯了,还有什么清不清白的?
第一个跪灵之人——太后进来的时候,柳大爷已经饥肠辘辘全身酸软,整个人都快瘫倒在灯柱上了。
太后跪灵的时间是在子时。
此时已经快要进入深夜,做柳大爷这份生意的自然在这个时候是最清醒的,可却因为太清醒,饥饿感格外清晰,柳大爷感觉自己纤细的腰都快要粘在一起了。
柳大爷就在这个状态看着李氏跪在那里不停地念叨。
“十年了,你死了有十年了,这是我第十次来跪灵了……”
柳大爷心想,我知道,先帝也知道,太后您就喋喋不休了。
“这十年我斋戒念佛,一日不歇,心里就求菩萨两件事,一事保佑弘湛此身安乐,二是希望我死后和你再相遇,你和暮霞不会恨我。说实话,这辈子,真的不知是你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
柳大爷趁李氏说得入神,已经整个人趴在灯柱上。
“昨日凰驾竟然回来了。凰驾,你记得吧,他是你的大儿子。他拿着你的玛瑙回来与弘湛相认。我不知道他要回来做什么,但是他是和沈博竞一起出现的,想必是沈博竞利用他来夺位。”
不知道是不是太虚弱了,睡意袭了上来,柳大爷的眼皮也快要粘在一起了。
“你还记得沈博竞么?他不知为何又从扬州回京了,别人都说他是回来夺位的,我很担心弘湛,若是你,你会站在哪一边?”
柳大爷已经彻底昏睡过去。
“对了,今天那个凰驾不知被谁一箭射伤,差点就死了。”
“哐当”一声,柳大爷整个人跳起来,把灯座都差点撞翻了。
李氏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柳大爷自知做错事,连忙扶正灯座,低着头不敢看她。
好在李氏不介意,继续念叨着,可是柳大爷已经的心思已经听不下去了。
凰驾遇刺了?他快死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过得极其漫长,柳大爷就这么听着李氏的喋喋不休,连饿都忘了,使劲抓着灯柱,仿佛能抓得越紧时间过得越快似的。
终于,李氏走了。丑时,一个明黄的身影缓缓步入。
“凰驾怎么样了?”
忽然从角落里传来一声幽幽的问话,文帝吓得不轻,定了定神,转过头去,灯影下的,原来是熟人。
“怎么?沈博竞这次不让你做小厮啦?”
柳大爷本是心急,不耐烦地挥一挥手,却因为饿极了无力,手只是轻轻抬起又放下,“我问你凰驾怎么样了?”
文帝并没有走到中央跪下,而是转了身,向柳大爷的方向走去,却突然用力捏着他的下巴,咬牙道:“你放心,他死不了。”
柳大爷被捏得生痛,却已经无力挣扎,就这么一直忍着痛,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怎么?担心他?”文帝的眼霎时发了光,却不是那橙黄的烛火般的柔和,而是凄厉地寒彻透骨,“你莫不是爱上他了?”
“我不是你,想杀谁杀谁。我对谁对久了就会有感情。”柳大爷早就习惯了那让人刺痛的目光,反而懒懒地出声,“哪怕那人是来取我性命的。他要是真死了,我也是舍不得。”
文帝眼中的寒气愈发浓重,一把提起柳大爷架在烛火上。
柳大爷贵为京城第一菊,身体自是轻柔,文帝就这么把他高举过头也不觉着太累,却是把他慢慢放下。
柳大爷又累又饿,本已放弃了挣扎,心里想着反正死不了,他要干什么忍一忍一下也就过去了。谁知渐渐感觉一股背上的热越来越重,一开始是小小的一点,却随着自己慢慢地下降,那点热渐渐放大,虽然看不到,但柳大爷都可以想象身下的烛火越来越靠近自己的衣衫了。
与烛火的热相反的,是文帝冰冷的话语,“按你这么说,你和沈博竞相处这么久,也有感情了?”
柳大爷也不知是头脑不清醒了还是故意的,答非所问,“凰驾是你派人杀的?”
文帝这次却没有发作,“连你也这么认为?”说着话,手中却是不停,一点一点地把柳大爷往下放,烛火快要贴上柳大爷的外衫了,“你相信我会用这么下三滥的招数吗?”
“以前我不相信,可上次尔安一事之后,我开始相信了。”
这摆明是点火,文帝的手骤然一用力,柳大爷一滑落,烛火已经贴上了柳大爷的外衫,外衫慢慢着起了火。文帝却不动了,就这么让火继续点燃衣衫,火越烧越旺。
后背的伤痕本来就特别的敏感,自从上次被烧,便连心也受到了创伤,对这热量便有强烈的反应,柳大爷似是清醒过来,开始了挣扎,手脚无力地晃动,一动,这火却烧得更旺了。
“可我知道,你没这么蠢。会这么给人落下话柄。”柳大爷咬着牙,吃力地道。火还没烧到背上,可不自觉想起上次受的罪,就反觉得仿若这火是从自己身上烧起的一般。
文帝却不放过他,“是这样啊。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对沈博竞也有了感情了?”
柳大爷的声音已是虚弱,“没有。”
“你确定?”
“你不用再担心了,烟花我一定会放的。”
终于,文帝把他移开,重重地放到地上,火一碰到地面便熄灭了。
柳大爷并没有烧伤,却吓出了一身冷汗。虚弱地瘫倒在那里。
文帝回首看了看殿上那灵位,摇了摇头便离开了。
“朕觉着,比较像是沈博竞派人去杀凰驾,然后嫁祸于朕的,你觉着呢?”
柳大爷迷迷糊糊地,嘴唇微微张合,“也不是没有可能。”
因为文帝的提早离开,沈博竞来到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他一走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