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巧,正想着,电话真的来了,看一下来电显示,果然是铁木儿的电话。我赶紧接听,话筒那边一阵嘈杂,像是在疾风暴雨之中,什么都听不清,我一个劲喊,喊声却向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形成颤抖的回音。
我的心揪紧了。
我立马驱车向“北岛”咖啡馆驰去,连一秒钟都没敢耽搁。走进咖啡馆,她店里的侍应生仿佛看见了一颗救命星,“哎呀,你总算来了,快去看看吧。”我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侍应生说,“我们老板喝了整整一夜的酒,醉得不像样子。”我去敲她卧室的门,侍应生说,“她不在卧室,在洗澡间,里面锁着呢,怎么叫也不肯开。”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洗澡间门口,一边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一边使劲地敲打着门,可是,里边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得令人恐惧,我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用胳膊肘将门上的玻璃撞得粉碎,伸手把门锁打开,闯了进去——
只见淋浴喷头流着水,她就昏睡在喷头下面,而且还穿着衣服,完全醉成了一摊泥。我把她抱出洗澡间的时候,她只懒懒地说了句,“黑夜里,苹果树带着尚未授粉的满枝繁花等待着天明,”就又昏睡了过去。她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开来,折住了面孔,简直就像个魔女。我不愿她的员工看见她的这副狼狈状,悄然地将她移到卧室里,脱去衣服,揩干身子,用棉被把她裹了起来。
我的嘴里泛起一股苦而淡的味道,有一种站在废墟前的感觉,“你怎么喝得那么多,难道不要命了?”我说。
“我痛苦。”
“你有什么可痛苦的,痛苦的该是我才对。”
铁木儿把身子扭曲成一个问号。
“我痛苦就是因为我的记忆力太强了,而不善于遗忘。”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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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62
“凡是不善于遗忘的人,是因为她享受过幸福。”我把这些告诉了陆清,他听罢,说道。
“你认为她曾经享受过过往的那段爱情吗?”
“肯定享受过,所以难忘。”
“你怎么这样有把握?”
“以我为例吧,为什么我很少回忆起往日的情感呢?因为再回首满目疮痍。而她与我则相反,我正好可以作为她的反证。”
我们是到一处自然保护区来采集树叶的,用来当书签。
“你最喜欢什么树叶,是枫叶吗?”
我点点头,不过,我更喜欢芙蓉叶,只是麻烦一些,需要修剪一番。按说,我们这个季节来采集树叶稍微晚了点,但是,有一弊就有一利,这时候的树叶大多已经自然风干,拿回家去,随便处理一下就可以了。我家里,许多书签都是用树叶制作的,树种不同,形状各异,读书的时候,隐隐的能够嗅到来自大自然的气息,我会感觉到一种绝对的安谧。
“过了这道坎,我们到那个嶙峋的岩石上休息一下吧。”陆清指着路。
帆布旅行袋是背在我身上的,很有分量,尤其是里边装着的那本厚厚的英汉大辞典,沉得要命,那是用来夹树叶的。其他的零七八碎的东西都是陆清的,属于我的只有一个指南针和一个能够仔细观察树叶叶脉的放大镜。这里的树丛和灌木上都挂着露水,很快就把我的旅行袋打湿了,湿了的旅行袋背起来更重了。
在岩石上休息的时候,陆清给我看了她的相册,那里边的她总是睁着一双扑朔迷离的大眼睛,像是在给迷惘的人们导航,引导着他们到只有上帝才知道的地方。
“面对镜头,你仿佛永远都是一副沉思状。”我指点着说,在我来说,她的思维就像一座秘密的隐蔽的曲径幽深的花园,我是走不进去的。
“小时候,我常常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转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她掰了一块羊角面包给我。
我咬了一口,“那时侯的你,就没有一个谈得来的朋友吗?”
“有,那是一株橡树,长在我家的院子里,有什么心事我都告诉它。”她说。
这一点,跟我极为相似,小时侯,我总是把心里话一笔一划地写在日记本上,写完了,读上几遍,然后,撕掉,随手丢进抽水马桶里,拿水冲走。至于说去与人交往,对孤独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奢望。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会同她一见如故,因为有一条脐带把我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那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感。在回来的路程中,我开车,她枕着我的腿睡着了,听着她轻微的鼾声,感受着她的身体的温热,我越发地意识到这个。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曾是孤独的,而且很可能还会继续的孤独下去。
进城以后,我们到一家叫“斗牛士”的迪斯科舞厅“暖和一下”。这家舞厅是以最好的音响设备而闻名的,老板是个法国人。这里仿佛是一处黑色深渊,我和陆清牵着手走进去,一下子就融化其中,合着节奏触电了似的晃动着身体。陆清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来,有些不知所措,我对她说,“你尽管瞎蹦好了,什么时候出一身透汗什么时候算。”舞厅里能见度非常之差,我只是感觉到她在尝试着扭动。跳舞的时候,一个穿泰迪熊图案T恤的女孩吸引了我的注意,因为铁木儿也有这样一件T恤。她是那么的疯狂,长长的头发甩来甩去,好几次甩到了我的脸。看样子,她最多也不过才二十岁,还像一株细弱的花茎上的一个蓓蕾。
突然她重重地跌倒在地。
周围一片尖叫声,当亮起灯来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她的胸前插着一把刀,一把水果刀,一股鲜血正像一缕淙淙流泉一样的淌落下来,T恤上的泰迪熊图案完全被番茄汁一般浓稠的鲜血浸透了。血腥气四处弥漫,掩盖了酒味和香水味。有人将手放在她的鼻子下,已经感觉不到她的鼻息了,“她死了,”有人喊,于是,舞厅里顿时骚动起来。她的几个朋友傻了似的围着她,似乎连哭都哭不出来了,问她们的职业,她们说是职高的学生,再问她们死者的情况,她们哆嗦着嘴唇说,她刚刚失恋,来这里就是为散心的……
我搂着陆清的脖子,挤出包围圈,陆清看也不敢看,闭着眼,把脑袋死死地扎在我的怀里。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电话,闪到一个僻静处,赶紧给铁木儿打了一个,我要这样做,不这样做,心里就不踏实,就忐忑。她的店员说她昨天睡了一天,今天吃了些东西以后又睡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回来,带着陆清离开了这个地方。“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陆清几乎是抽泣似的说,“要是我们躲在书斋里,绝不会碰到如此残酷的场面。”我也一样的郁悒,一朵玫瑰花似的女孩,眨眼之间就夭折了,不可能不让人心里一阵阵的震颤,仅仅是因为失恋……
人的生命有时候就是这么脆弱,像沙滩上的芦苇,像山坡上的一棵孤零零的向日葵,像房檐上的一根枯草。
“我们走吧,以后少出来,坐在家里读读书聊聊天不是很好吗?”陆清惊魂未定地说,一支胳膊紧紧挽住我,仿佛怕我跑了似的,“柯本,你要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63
这天,梅梅招呼我过去,说是有上好的芒果吃。芒果是水果里我的最爱。但是,我知道,芒果其实不过是个幌子,一定是原田找我有话说,才让梅梅打这个电话。是啊,从打他做过那次手术之后,我们还一直没有坐下来好好聊聊呢。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每周都要聊很多的东西,现在住得近了,反而聊得少了。
“你是拿芒果做鱼饵吧,无非是想让我上钩,来听你发牢骚。”我跟原田开玩笑道。
原田笑了,似乎默认我猜对了。我吃着梅梅拿给我的芒果,听着《教父》电影的原声带录音,原田特别喜欢白兰度说话的声音,特别是他晚年时的嘶哑的声音,所以,总是重复放他的精彩对白。等我吃完了,原田才开始讲话,他问我,“你知道我多久没有写东西了吗?”这话问得有点蹊跷,他不是一直在接活,在写那些乱七八糟的清宫戏或民国戏吗,怎么会说没有写东西呢?不过,我没言语,我知道,他会接着往下说的,尽管听着就是了。果然,他又继续说道,“从搬到这里来之后,我就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生命像蒸汽似的挥发了。”他颓然地说,我还从来不曾见过他如此的颓然,我所见到的颓然的表情,大多是在那些吸毒者的脸上,在那些癌症晚期患者的脸上,在那些公司倒闭欠了一屁股债的破产者的脸上,我没想到这种表情竟会出现在原田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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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你最近接的剧本其实都是由梅梅完成的,是吧?”我说。
“你怎么知道?”原田惊讶地问道。我早就知道了,自那天听了他跟那个混蛋导演的交谈以后就知道了。他苦笑着说,“刚来这里的时候,我还能写,只是缺乏激|情,发展到最后,干脆就什么都写不了啦,不是不能写,而是写不下去。枯竭,枯竭你知道吗,枯竭对我来说越来越不是一种匮乏,而是一种病,一种无法治愈的病!”原田咽了一口唾沫,仿佛一个骑着骆驼横越撒哈拉沙漠的冒险家迷了路,而且也没了水似的,那么绝望,那么干渴,“幸好,梅梅看了太多的电影,一肚子的故事,还能搪塞一阵子,勉强把那些导演对付过去。”他说,“我本可以不再接活,不再写的,好好地歇一歇,或是读读书什么的,可是你知道,只要一歇,就会人家说你已经江郎才尽了,说你过气了。我虚荣,我丢不起那人!”
“所以,你就硬撑着;所以,你就装孙子;所以,你就像鸵鸟一样把脑袋扎进沙漠里,而把屁股露在外面?”我说。
“差不多吧。”
“你累不累呀?”
“累,要多累有多累。”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特别怀念我以前住的那个殖民地时代的老房子,虽然小,虽然狭窄,可是在那常常有一股创作的冲动激励着我,让我产生过无数的奇思妙想,应该说,那里才是属于我的地方,而这里不是,在这里我总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感觉,这感觉特别的强烈,但是我没法用言辞表达出来。”原田示意梅梅将电影的录音关掉,我知道,下面的话,才是他最想说的,“前两天,我又回到我的老房子里去看看,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我发现,我以前的那些想象力和写作的冲动又恢复了,当时特别想抓起笔来,写上一首诗或是一个故事,可是,一走出老房子,突然那冲动和那神奇的灵光一现再度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意识到,如果我还想有所作为的话,我就必须回来。”
“那么,还犹豫什么,你尽管回去好了,干嘛弄得这么复杂?真理从来就是简化世界,而不是制造混沌。”我说。
梅梅也说,“我也是这样劝他的,可是他就是听不进去,反而责怪我毫无水浒精神。”梅梅显然正急需一支同盟军,突然发现我就是,自然是大喜过望。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讲究尊严的,其中关键中的关键是崇尚信义。我就是不忍抛却哥们儿们……”原田嗫嚅道。
梅梅告诉我说,“就为这个,他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了,总是辗转反侧。我不理解,这事值得进行这么激烈的思想斗争吗?”
梅梅没有虚构,才几天的时间,原田憔悴了许多,原来,我总开玩笑说他长得像青年莫扎特,有着光洁的额头,现在再看,完全是垂暮之年的老莫了,满脸的皱纹,跟错综复杂海运图似的,东一横西一竖的。
“得了,回头我去找彭哥他们解释,你不必为此顾虑太多。我是理解你的,我想,他们也会理解的。”我说。
“不急,过了这个春节再说。”原田把年历摊在桌上,看了看,用红蓝铅笔圈了一下,说道,“还有六天就到了,哥几个热热闹闹地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我走到他的背后,用手臂围住他的肩膀,摇了摇,这是我的一种情感表达。他也拍了拍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笑了。友情,是用不着怀疑的,它存在,只不过这种友情是一片片碎的,也只能一片片碎的去感受,去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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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64
村西的小木桥到了非修不可的的地步,昨天,一个孩子一脚踏空,从上面掉里下来,幸亏小河上了冻结了冰,才不致出人命,这要是赶上汛期,就麻烦了。村委会召开紧急会议,各家的户主聚集一堂,商讨对策,一晌午也没有个结果,原因是意见不一,村西说必须马上修,村东却态度暧昧,因为他们很少过那座桥,叫他们掏腰包不太情愿。房三爷就很生气,说现在的人都坏了良心。我对房三爷说,“他们不修,咱们自己修,何必又要开会又要投票,烦不烦!”我开车拉上房三爷和秀大妈到集市上买了七块桦木板,让会木匠手艺的苏怀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前后才花了半个钟头。
村主任为了表示感谢,非要给我们写个表扬信,房三爷说,“你快算了吧,这几个爷们儿不稀罕那个。”把村主任弄得挺尴尬,跟我们握了握手,就走了。后来,我听说,村主任到处散布说,“他们不过是财大气粗罢了,我要是有他们那么多票子,我比他们还大方,我能挨家送一台彩电。”
秀大妈很是为我抱打不平,脸红脖子粗地骂村主任“没人味”,我则很不已为然,一笑置之。这并不表明我有多么豁达,只是说明我仅把这里当做一个客栈,而我也仅仅是一个匆匆过客,随时都可能离去,从此将这里忘得干干净净,甚至留不下什么记忆。“别再去琢磨什么狗屁主任了,眼看过春节了,我们琢磨琢磨过春节的事吧。”我对秀大妈说。秀大妈说她一直呆在乡下,不知道城里过春节的规矩。我说,“我们既然是住在乡下,就照着乡下过春节的习俗过好了。”秀大妈说,乡下过春节要挂灯笼,要贴窗花,要吃年糕……我说,“早就听说你是剪窗花的一把好手,今天叫我见识见识你的手艺好不好?”秀大妈有全套的剪纸家什,都装在一个笸箩里,很快就剪出许多来,贴在窗上的有“招财进宝”,有“双喜临门”,贴在墙上的有“西厢”,有“十二金钗”,个个栩栩如生,令我赞叹不已,“太好了,回头我们给彭哥他们送几张过去,他们一定会喜欢。”秀大妈怕拿不出手,人家笑话,我说,“这是最珍贵的礼物了,他们花钱也买不来的。”
就在这时候,铁木儿来了,一进门便说,“这个年,我要在这里过,不知道你们欢迎不欢迎。”没等我张嘴,秀大妈就一个劲地说,“欢迎,欢迎。”铁木儿又把目光投向我,我赶紧表态说,“我也欢迎。”铁木儿笑了。趁秀大妈沏茶的当儿,她对我说她谢谢我的寿司。在她醉的那两天里,我曾给她送过醒酒汤和寿司,不过,没直接送到她的手里,而是通过她的店员转交给她的。从她阳光灿烂的笑容里,就可以知道,不但她的酒醒了,她的感情似乎也被唤醒了。就在我们接吻的时候,秀大妈端着茶回来了,我们俩马上分开,各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奇怪地发现,以前接吻时的激动和狂热已显得十分遥远了,恍若隔世。最明显的不同是,以前跟她接吻的时候,我总要闭上眼睛,只要睁开眼睛,就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在飞,仿佛在一万米高空盘旋,现在不了,现在接吻的时候,我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她,她的眉,她的鼻翼,她唇上边暖融融的绒毛……
秀大妈显得异常的兴奋,她说,“这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