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好住口,给大家喝我自己酿的百合酒,也许味太淡,他们都兑上一点白兰地,才觉得够味。别人都是一人一杯,惟有苏怀和铃子非要夫妻共喝一杯,那股子搂搂抱抱的亲昵劲,看上去有点肉麻。
“请你们注意一点,亲热戏是要限级的,尤其不适合在柯本和铁木儿这样的未婚青年面前上演。”彭哥的老婆圣虹姐说。她常会说一些过分坦率的话,而且有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
铃子只是嘻嘻笑,而苏怀则耸耸肩。
据说,结婚五年来,他们一致保持着一项纪录,就是见面和分别都要热吻一番,无论风吹雨打从不改变,这在背叛到处横行的年代真的难得。我看到身边的朋友在爱情结帐的时候,只剩下各自埋单的寂寞,实在后怕。幸好写诗的人比较感性,没那么冷,所以才值得追,追起来才有劲。
以往,我的经验告诉我,如果第一次见面就不来电,那么也别期待着日久生情什么的,我只相信一见钟情,从没怀疑过我的眼光,更没怀疑我的长相。我跟很多的女孩子上床都是在结识的当天。不过,截止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到过一个我想娶到家的女孩呢。铁木儿是个例外。铁木儿让我有了许多的例外,首先,我对她不是一见钟情,其次,我们认识三个多月了,还没上床,再其次,她的漂亮眼睛总是满含着藐视和挑战的寒光对我,使我重新体验一种自己忘怀的感觉,那就是恋爱的感觉。
酒过三巡,彭哥悄悄把我叫到一边。
“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要是铃子问起来,你就替我抵挡一阵子。”
“要多久?半个钟头之内都可以商量,时候久了,我就无能为力了。”
他说他会用超音速打一个来回,说完,就走了。这家伙,每天晚上都要莫名其妙地失踪一会儿,一定有鬼,问他,他也不肯招供,看来,不动大刑是没戏了,非得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什么的才行。
彭哥从事的是常在河边走的那种职业,按说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可偏偏没听说他有过什么绯闻,尽管身边姹紫嫣红,而且找她拍照的大多是已经被称之为明星的美眉。他在这个圈子里人缘不错,他拍出的照片一般都能卖上个好价钱。提出远离那种都市喧嚣的,就是他。他说他不好色,只贪杯,他和他的老婆圣虹姐就是在酒吧认识的,两人拼了一夜的酒,都醉了,转天醒来,发现两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彭哥还有一个毛病:喝醉了喜欢背诵乘法口诀,就是一一得一,一二得二那种,背得抑扬顿挫,就像背李白或王之涣的诗一样有节奏。
我回到酒桌前,故意装出一副平安无事的表情,连看也不看圣虹姐一眼。不过,这并不说明我心里一点也不嘀咕。彭哥每次回来,从他的车上的计程表上看,路途都不短,可是他丝毫没有倦意,而且又轻盈又快活,种种迹象表明,他绝对不正常,绝对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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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的尾巴长不了,早晚有水落石出的的那一天,我想。但愿他别辜负圣虹姐才好。我说:“圣虹姐,你吃出鲟鱼中有几种配料吗?”她原来是大饭店的厨师,嘴刁得很。
“无非是蒜茸、豆豉、冬菜和陈皮嘛,有什么可卖弄的!”圣虹姐对我睨视而笑,很不屑的架势。
“错。”我掰着手指数给她听,“有梅子,有当归,有真正的斯里兰卡胡椒。不信,你可以问秀大妈。”秀大妈立马站出来给我作证,“就没见过这么糟蹋东西的,什么玩艺都往锅里丢。”
“秀大妈,柯本的这道菜用的是南方的菜单。”圣虹姐说,“倒也不太离谱。”秀大妈撇撇嘴,把嘴角拉得老长老长。
我得意地拿胳膊肘顶了顶铁木儿,挑衅似的对她说:“嫁给我,起码饿不着,还能品味到美食。就单凭这一点,我劝你,也认真地斟酌一下。”
铁木儿没理我,可能是懒得理我。这时候,我看到原田和梅梅正在窃窃私语。而且原田还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像汉奸。在我的印象里,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挺牛的,对梅梅总是气使颐指的,不知怎么的,就忽然阳痿了,变得每次跟梅梅说话都用低三下四的口吻。
这里面一定有故事,而且很可能是一个充满了私秘色彩的故事。我特想知道事情真相,又怕原田骂我是个三八婆,所以就没敢问,但这并不证明我对这件事缺乏足够的关注,而事实上恰恰相反。
梅梅现在的身份是家庭主妇,特典型的那种,主要功课是相夫。不过,以前的她可不是这么简单,以前她是个侦察兵,上过战场,玩过死亡游戏。她说,子弹从耳边飞过时的啸声,类似拉长的嘘声,一般都带着回音。她说的时候非常轻松,她的肩胛曾经中过弹,她说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似的,可是那伤口有咖啡杯口那么大,胭脂一般的红,触目惊心,我亲眼见过。
跟铃子的多愁善感不同,梅梅总是沉静得要命,面无表情,仿佛传达喜怒哀乐的机能,已经退化了似的。铃子模特出身,是黛玉那种类型,听一首伤感的诗,眼泪也会簌簌地流下来。那一次,我高烧持续不退,还赚了她不少的眼泪呢。心太软。任贤齐的那首歌就是唱给她听的。
“都还清醒着呢,我以为已经撂倒俩仨的了。”
彭哥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回来,悄声对我说。如果圣虹姐问起他来,他一定会告诉她,他躲到我的阁楼里去看书去了。那里,有我收藏的两万多本书,彭哥一直垂涎三尺,圣虹姐也知道这个,所以很轻松地就能搪塞过去。这时候,大家的眼睛都有几分朦胧,彭哥的眼睛却熠熠闪光,像暗夜里波斯猫。按照惯例,谁都甭想谢幕退场,非等他喝得落花流水不可。
彭哥喝酒有水手的风范,从不用杯子,用大碗,喝一口,还用手背擦一下嘴。圣虹姐说他喝酒像海盗。圣虹姐可以这么说,我们不行,我们要这么说,他会暴跳如雷的,因为,他是我们当中的老大。
所谓老大,只不过才比我们大上几个月而已,给他个棒槌他就当真。老二是原田,老三是苏怀,我是老四,他们仨都已成家立业,唯有我,还是个大龄青年。于是,我的终身大事就成了一个他们岌待解决的问题,几个嫂子没少往我这带妞,丑的、俊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让我烦不胜烦。
奇怪的是,他们明明知道我对铁木儿心怀叵测,没一个愿意成|人之美,给创造点条件什么的,而是一律都投反对票,原因很简单,她是个诗人。当朋友行,当家过日子够戗。
苏怀甚至说:“诗人,一起玩玩可以,娶回家来断不可行。”
不大工夫,我的那张大理石长桌就堆满了酒坛,我酿的百合酒是轻易醉不倒人的,不过,要是醉了,又轻易醒不过来。
铁木儿自然也没少喝,走道都是晃晃悠悠的了,她要到阳台上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只好扶着她,她居然没有拒绝,还趁势倚靠在我的怀里。
“那是什么草?”她指着我房屋外墙的墙缝里生长出的一丛丛植物问道。
“荆棘。”
“噢,青草压倒的地方,遗落一只映山红。”
“是不是舒婷的句子?后面是——在脆薄的寂静里,做半明半昧的梦。”我说。
“你也懂诗啊!现在看你,就显得可爱多了。来,让我吻你一下。”铁木儿在微笑中给了我一个清澈的吻。古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是敬仰古人的,所以也不禁给她以回吻,结果,来来往往,几个回合下来,我们都喘不过气来了。这时候,空气有了些暖意,深夜也较为明亮了许多。
我们两个的脑袋靠在一起,什么都不说,像做梦一样就这么站着,仿佛两个灵魂也默默无言地陶醉在无尽的长夜之中。除了温存而甜蜜的依偎而外,我们似乎再也别无所求了。寒风酷似猫头鹰的尖叫,拉着长声发出恐怖的呼啸。
“你要是冷的话,就回到壁炉跟前去吧。”我说,说得极不情愿,我最愿意的就是维持着现状。
“再亲我一下。”
“遵命。”我猛地将她抱起,以我独特的方式吻住她的唇,那架势简直就像一只饿了仨月的野兽叼住了它的猎物,充满了侵略性,而铁木儿的脸犹如清澄无云的天空,异常宁静。
也许因为我们失踪的时间太久了,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我听到他们在问:“柯本躲到哪里去了?”
“回去吧。”她向我投来最后的一瞥,就先进屋去了。
我怀着一种淡淡的哀愁又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
兴奋状态似乎都让她带走了,我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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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到屋里,大多数人已经醉卧花丛了,彭哥又开始背诵乘法口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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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5
头天晚上,因为世人皆醉我独醒,所以我起的时候,他们还在睡着。
卧室和客房都叫他们占领了,我只好在厅间凑合了一晚上,铁木儿昨晚就走了,是我开车把她送走的。
我踮着脚尖去了阁楼。透过阁楼的天窗看,还是晴朗的一天,倘若没有落在天窗上的枯叶,我还以为是在阳光灿烂的夏日呢。
而我的心境似乎更阳光。我知道,这是因为铁木儿,昨天晚上在那无限快乐的一刹那,竟有了一种初恋的感觉,尽管早在十年前我就初恋过了。
应该说,昨天晚上是我和铁木儿关系史上具有划时代历史意义的一天,一个吻,使我们的心相互间靠近了许多。仿佛我的唇角还能隐隐地意识到她的触觉,痒痒的,软软的,并散发着绿色原野的味道。
也许因为心情是“解放区的天”吧,三十几架的书,摸哪一本都舒服,都有“食欲”,最后还是拿起一本叫玛丽?戈登的美国女人写的书《人与天使》。这还是我当书商时在北京买的呢。
对了,忘了说了,在来铃铛乡“上山下乡”之前,我是个书商,出了几本畅销书,都是日本透明族作家的作品,比如村上龙的《近似于无限透明的蓝色》,再比如池田满寿夫的《献给爱琴海》和田村泰次郎的《肉体之门》,发了一点财,不多不少,正好够我一辈子逍遥的。
楼下开始骚乱起来,大概是大队人马在准备撤退,我乐得清闲,可以免去一大堆客套。我讨厌那些。
“柯本这小子怎么又蒸发了?”我听见苏怀说。
“跑北岛咖啡馆,跟那个小妮子去调情了,也说不定呢。”彭哥说。
我暗自发笑,随他们说去吧,谁叫他们都是制造绯闻的高手来着。
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6
我有一个用篱笆圈起来的院子,在房后。这里,似乎每家都有这么一个院子,种些茄子黄瓜之类的,一片葱茏,我的院子都是空旷的,就显得缺了点什么似的。
“缺心眼呗,”秀大妈说,“城里人都缺心眼。”她是看着这么大的一块地方,荒着,心疼。其实,不光是我,我的其他狐朋狗友也都这样,院子只能用作停车场使。所以,挨秀大妈的骂也就毫不奇怪了,只是,她的打击范围稍微大了一点,就我们几个把城里人都连累了,真过意不去。
其实,在我们刚刚搬来的那俩月,曾尝试着种过很多东西,那会儿秀大妈还没来。我种的是玫瑰、菊花和薰衣草什么的,兴致勃勃,锄草、浇园,俨然一个比农人还像农人的农人,可是,折腾两个月,白搭工夫,全死了。
彭哥他们种得品种更多了,其结果,跟我一个下场。只有人家原田还不错,养活了一株向日葵,天天当宠物伺侯着,最后,一粒葵花籽也没吃着,都是瘪的。就这样原田还吹呢。
看来,我们所向往的耕读生活,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起码,比我以前做书商的难度大多了。试几次,失败几次,终于知难而退,只好任凭院子里长满荒草,招一些野兔子来捣蛋……
秀大妈说,来年,她要教我种菜,养羊。我行吗?对自己我总是持怀疑态度。
至今,我还记得第一天到铃铛乡的情景,一阵毛毛雨过后,那山,那水,那天空澄澈纯净,透明到可以看清一花一草的极细微处,似乎连漂浮在乡间的空气都历历在目,面前的一切都是绿的,绿得鲜润,绿得明快。好比一幅水粉未干的山水画。
这种安谧的田园风光,我只在梦中才见过,不,即便是梦中也没这么美,起码没有洒满露珠的小径。
我一直幻想着有一天,在这样的地方耕田、读书、喝山芋粥……万万想不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快得没有成就感。实现这一切应该是极为遥远的事情,遥远得像是在城市的尽头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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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也有一双媚眼 7
从我的“尖顶磨房”到苏怀的家只需走三百米,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听到从他的小洋楼里传来的唱机的音乐,是一首小甜甜布兰妮的歌《别让我最后知道》,我知道,这是苏怀老婆铃子的最爱。看来,有必要让她加入我们的反美大同盟。
“唱机声音小一点好不好,一个村子的人恐怕都被吵得睡不踏实了。”我一进到苏怀家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客厅,就对铃子说。今天派对的女主人是她。
轮到铃子主持派对的时候,她总是打扮得像十八世纪巴黎沙龙里的贵妇人似的,除了白纱裙,头上还戴一顶软帽,软帽上还插一根长长的羽毛,迎来送往,从容不迫,特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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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不能调一下吗?摆什么贵宾的派头……”铃子跟我却从不客气,更谈不上温良恭俭让了。我只好去摆弄他们家那台比拖拉机还要巨大的音响。
铁木儿居然早就来了,端坐在音响旁边,眯缝着眼睛仿佛正在跟布兰妮一起卡拉ok。
“你真是积极分子啊,比我来得还早。”我笑吟吟地说,“从前天离开我那,就一直没你的消息。来之前,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我愿来就来,凭什么要向你请示报告?”
没想到铁木儿会说出这么冷酷的话来,而瞪大的瞳仁也冰凉的吓人。
莫名其妙地碰了一鼻子灰,我好像一个人失落到孤零零的凄凉所在,简直手足无措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好象没得罪你吧?”我磕磕巴巴地问道。我一紧张就磕巴。
铁木儿哼了一声,没言语。突然间,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大了,仿佛一个是在树枝上跳跃的小鸟,另一个是在沙滩上漫步的海豚,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动物。
冷不丁的一阵闪光灯亮,不用说这肯定是彭哥。彭哥的照相机常年处于战备状态,抓起来就能拍,是他多年养成的职业病。
“别瞎拍了,版权所有,不容侵犯,又没经过我的同意。”我把一肚子的愤怒都给彭哥,这叫移情,大概是弗洛伊德说的。
彭哥夸张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像是打量一个外星人一样,然后,耸耸肩,抱着相机又去拍别的东西去了,譬如屏风后面的那块锥形的花岗石,据说是史前人打磨过的。苏怀一直引以为豪,见谁跟谁讲,这是有灵性的玩意。彭哥刚走开,圣虹姐走过来,拍拍我的后背,表示安慰,“我知道你为什么烦……”
“我烦,是因为我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狠狠地瞪了铁木儿一眼,对圣虹姐说。在这个小圈子里,圣虹姐是唯一一个跟我谈得来的人,我说的是推心置腹的那种。
圣虹姐冲我挤挤眉眼,说道:“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的真经才珍贵,爱情也是。我再提醒你一句,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呢,你就等着吧。”
“我可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