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有的浓香,单是小蒜的辛辣与芳香就格外独特。只把小蒜洗净、切碎,用热油一泼,刹时满院飘香。若把香椿小蒜鸡蛋一起炒,那才真叫一个“绝”。
一会儿,灶间就飘来诱人的香气,尹一冉不由地咽下一口唾沫。
不多时饭就端来了。一大老碗白生生的面条鼓堆冒尖。黄中抱绿,绿中透黄的香椿小蒜炒鸡蛋活活地勾出人的馋虫来。夹起一块,亮光光颤悠悠。嚼在嘴里,油乎乎香喷喷。面条儿不宽不窄,不薄不厚,扯起一根不断头,嚼起来既筋道又滑溜。尹一冉也饿了,不知不觉两大碗就下了肚。
033。干妹子 【三】
这顿饭,尹一冉吃的多了些,反倒撑得肚子难受。并非他贪吃,实在是月儿的饭菜做得太香了。
二
窑院里四孔窑洞。最东边住着秦书记。紧挨着的那孔住月儿和她娘,第三孔窑里放粮食和杂物,尹一冉安排在最西边窑里。
秦书记家做的家具无非是柜子、箱子、桌、椅、板凳之类,这些活对尹一冉来说已是轻车熟路。
院里敞亮,干活也方便。两条长凳上横担一块木板,木头固定在木板上。干透了的核桃木,柔韧而坚实。他平握刨子,前腿蹬,后腿弓,两臂一用力,身子朝前一挺,随着“唰——”地一声响,刨花打着卷儿从两手间飞出去,只在地上一滚,就绽放开来。顷刻间,一簇簇,一团团色彩一致,形状各异的花蕾就遍地盛开起来。
尹一冉在日头地里干活,一会儿就是一身汗。
秦书记走过来:脱了!看我。一抖他那光膀子。
尹一冉不习惯光膀子,可是,汗水把衬衣沾在身子上,也实在地不舒服,脱了衬衣便觉得别扭,他紧忙用双臂搂住前胸。
月儿从秦书记手中接过衬衣,有意无意地瞥了尹一冉一眼。尹一冉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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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这一丝不挂的光膀子,急忙转过身去。
他从未注意过自己,此时他发现胳膊上的肌肉出现了凹凸。一使劲,那隆起的部分就凸起一道脊,他很是自豪。
秦书记走后不久,看热闹的人就陆续赶来。
山里人和外界很少交往,也很好奇,只要来个生人,尤其是手艺人,既是远在十里八里之外,也不辞劳苦去把他看个够。
霎时院里就挤了二、三十人。一双双好奇的目光这把尹一冉层层包围,不住地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尹一冉眼睛的余光瞧见,这些人不光看他干活,他本人也成了他们观赏品。起初只是几个男子,不一会儿,大闺女小媳妇也结伴而来。
他光着脊梁,只是那些男人看也就罢了,又来了些女的,他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就走过去,取下他那晾在绳上的湿衬衣,穿上。有人说道:这娃脸皮还薄哩!又看不见你下边,怕个球!人们哄笑不已。
孩子们,争着抢着拣地上的刨花,你争我夺,煞是热闹。
只听月儿嚷嚷:起开!起开!她一手端脸盆,一手往尹一冉周围地上洒水。那水撩的高高的,落在地上水花四溅,人们纷纷躲避,四散开来。
就在这时,秦书记进了院子,他脸色一沉:光看热闹,不干活啦!一人扣十分工!
秦书记那话比鞭子还响,这些人一个个绵羊似的蔫蔫离去。
院里归于安静。不大工夫,月儿就拎着小凳,来到距尹一冉不远的石榴树下,坐在那里,一边做针线一边看尹一冉干活。
突然,她无缘无故地笑起来,渐渐声大,很不羁的样子。
尹一冉知道,她是在笑泼他一身水那挡子事。他没理她,只管干活。
过了一阵子,她又突然发笑,还是那么大声,不管不顾,笑得前仰后合。
尹一冉受不了了,把刨子往木板上一拍,冷下脸来:“很好笑是吧?泼你一个试试!”
顿时,她敛住了笑声,埋下头,没趣地两手抠着指甲,脚下拨弄着一片刨花,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院里很静,只有刨木头的“唰唰”声。
好一阵子之后,月儿才缓缓起身离去。眨眼工夫就端着一碗水来到尹一冉身边,不说话,捧着碗,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
尹一冉本不想接,是她那笑声激怒了他。
他略一思忖;自己算啥?一个木匠,一个浪迹天涯的人,如此不识抬举?就停住手接过碗。他刚咽下一口就怔住了,不由地抬起头望着她。她急切地:喝呵!他低下头,只觉那水“咕咚,咕咚”顺着他喉咙直往肚子里蹿。一仰脖儿,那碗蜜水就下了肚。
034。干妹子 【四】
人们常说:“像蜜一样甜。”那是只品尝了蜜的甜,却未必晓得蜜的醇与美。山泉水和蜂蜜,尹一冉真正领略了蜂蜜的醇香与甘美。
她佯嗔他一眼:小瞧人。
他不解地望着她。
她见他莫名其妙的样子:给谁不一样,横竖不得我洗。
哦!尹一冉明白了。她是说他把那脏衬衣给了秦书记,而没有直接给她。尹一冉不便解释,只是对她歉意的一笑。或许是那碗蜜水的作用,刨子的分量陡然减轻,刨花堆儿却在迅猛地长大。
第二天早上,正吃着饭,隔壁院的侯寡妇闯进院来,哭哭唧唧地:秦书记,窑门坏了,能不能先给我家弄一下?
秦书记满口答应。
吃罢饭,尹一冉来到隔壁院。残破的院墙豁豁牙牙,让人联想到狗啃过的烙饼。空旷脏乱的院落透着一种悽惶。不单是窑门的轴断了,那门简直要散架,所有的门板没有一块不松动的。
侯寡妇三十五、六岁,腿有点簸,大小四个娃连同她五口人,没一个身上没补丁,真难以想象她们怎样过活。这几个孩子却毫不介意,围住尹一然盯着看。侯寡妇自觉寒酸,就把孩子们全撵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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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一冉很快就把窑门收拾完毕。侯寡妇端来水让他洗手。
这脸盆是那种泥烧的瓦盆,还有一处豁口。为了不辜负主人的好意,尹一冉还是洗了手。
侯寡妇支支吾吾地:这——这工钱,过些时再给,行么?
一点小活儿,不要钱。尹一冉说。
那哪行!
真的不要了。尹一冉收拾起家具。
侯寡妇略一沉思:我给你说个事。把尹一冉拽进窑里,背顶住窑门,怩怩喃喃地:你不要钱,我心里过不去,要不,跟你耍一下。就慢慢走过去,坐到炕沿上,伸手解下了裤带。
尹一冉豁然明白,她说的“耍一下”是跟他干那事。他心里突突直跳,几步蹿出窑去,在院门口与一个陌生人撞了个满怀,踉踉跄跄逃回月儿家。
三
尹一冉还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他不很责怪侯寡妇,觉得她只是可怜的寡妇中更可怜的一个。她虽然穷,却也讲回报。然而,除了身子,她还有什么可给别人的。
与尹一冉撞了个满怀的人走进院子。这人留着对半分头,一见他那张脸就让人想起了螳螂的那付尊容。大热天,一个白口罩耷拉在胸前,中式布衫系在西式裤里,斜挎一个药箱,看得出是一个赤脚医生。
月儿故作惊讶地喊道:吆!蒙古大夫!
这人啼笑皆非,却大模大样地:秦书记不在?
你要眼睛出气呢!月儿冷冷地回他一句。
去哪儿啦?
不知道。
啥时回来?
不知道。
月儿一句一个不知道,这人觉得没趣,转过身,不阴不阳地看了尹一冉两眼,问道:你是哪儿的,有介绍信吗?
尹一冉尚未开口,月儿就答了腔,不耐烦地:去去!问我哥去!
那人无聊地一笑:我走啦!
月儿没搭理,朝尹一冉纵纵鼻子,一伸舌头作了个鬼脸。
见这人已走远,尹一冉问:他咋是蒙古大夫?
月儿“哧”地笑了:他不会给人看病。她这个“人”字咬的特别真。
尹一冉顿时彻悟。月儿对这人是生硬了些,不过,这人那阴阳怪气的样儿也实在讨人嫌。尹一冉只是随便问了一句,月儿竟把这人五脏都翻了出来。
035。干妹子 【五】
这人叫侯百业,混沟峪大队贫协主任,隔壁院侯寡妇的小叔子。全村就数他跟侯寡妇家最穷,贫协主任非他莫属。歪好也算是个村干部,秦书记就让他当了赤脚医生。
所谓赤脚医生就是小病不会看,大病送医院。整天背着个药箱田间地头转。头疼发烧,阿斯匹林两包。
候百业三十好几还是光棍,怎奈得住那份孤独,整天东家进,西家出,见女人就想摸一把,夜里出来“打野食”。人们不再叫他侯百业,而叫他“后半夜”。
月儿还特意嘱咐:这“后半夜”心眼歪,你提防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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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一冉听了一笑了之。
时不时,隔壁院的桃花也过来看尹一冉做活。
桃花是侯寡妇的大闺女,今年十五,个子跟月儿一般高。若论长相,全村只有她能跟月儿媲美。她小时候发烧抽风,落下轻微的斜视,就是两个黑眼仁的距离稍稍拉近了一些,这恰恰成为她的一种美。当她正视时,眼球便出现细微的颤动,眸子里散射出炽热灼人的光芒,火辣辣地撩人。抽风也给她留下了终生的缺憾,脑子里少根弦。她家没有男劳力,村里就安排她放牛,这对侯寡妇家也是一种照顾。
正因为桃花脑子里少根弦,做事也就不识火候。一进院子就贴在尹一冉身边,摸摸这,问问那,没话找话说。
月儿看在眼里,烦在心里。桃花一进院子,月儿不是撵狗就是骂鸡,话里话外地敲打她。桃花从不还嘴,只是笑,没事人似的。
月儿很神秘地告诉尹一冉,说:她娘不正经。
尹一冉当然知道月儿这话的意思,只是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罢了。
月儿总是手里拿着点活儿,不远不近地坐在旁边,手不离针线地看尹一冉干活,四、五天来,天天晌晌如此。
十五、六岁的女子已进入青春蒙动期。在这个年龄段,对爱情还非常朦胧,而对异性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她觉得这小木匠很顺眼。他身上有一种女儿家喜欢的那股劲儿,就是人们常说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即便是一笑一瞥,也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他很稳沉,很有身份,文雅的像一位老师。不像有些木匠,铁匠,满嘴粗话且不说,一见漂亮妞儿,俩眼就不够使唤,那股没出息劲儿,看着就叫人恶心。
这天,她拿了一只鞋底。山里很费鞋,因而鞋底也很厚,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千层底儿”。她一手拿鞋底,另一手拿针线,将针在头发上一抿,中指上带着的顶针便顶住针尾,拇指向下一压,针的一半就透过鞋底,再用拇指与无名指捏住针,猛地一拽,那针便带着线绳儿窜了出来,随着她臂膀扩展,线绳不断地延长。“哧,哧,哧——”几下,鞋底那面的线绳就全窜到了鞋底这面。再把最末端的线绳迅捷地在手臂上一缠,稍稍用力一抻,线绳就牢牢地勒在鞋底上,一个纳鞋底的完整动作就结束了。月儿那动作很是飘逸、洒脱,有一种艺术的美。
月儿手里做着活儿还不耽误说话,她同样具有山里人的共性,特别爱问,对外边的世界很新奇,也很坦荡。她的家事也主动说给别人听,什么她哥在新疆当兵六年,今年春上才结的婚。她嫂子叫凤儿,回娘家去了。她娘有鹤膝风,一年到头下不了炕,哪块地里打粮食多,老母猪啥时候下崽……。总之,她愿把一切都告诉你,而你的一切她也想知道。
尹一冉有个宗旨,凡涉及他的家事,一概免谈,对月儿也毫不例外。他的话极简单:上无父母,下无兄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山里人把扯闲叫“拍搭”。若两个人都拍,越拍越有劲儿。月儿自个儿说,尹一冉只管听,越拍越没意思。
036。干妹子 【六】
她纳她的鞋底,他刨他的木头,各行其事,互不干扰。
猛然,“吱——”的一声尖响,尹一冉一个激灵。扭头一看,见月儿两手捏着一片刨花,噙在嘴边吹,眸子里洋溢着得意与天真。这声响是她弄出来的,接着,“吱,吱——”又是两声,
望着她那天真无邪的调皮样儿,他脱口而出:真是个孩子。
她却噘起嘴:你才是孩子。”便用那刨花打他,刚仰起手就喊道:嫂子!
月儿目光所向之处,一个高低一般,胖瘦适中的女子向这边走来。这女子半笑不笑,很快,她那双眼睛就在尹一冉身上扫了个遍。
月儿上前抓住那女子胳膊,对尹一冉说:我嫂子,凤儿。
大嫂!这是尹一冉对一般年轻妇女的统称。
凤儿很本份地对这个小木匠微微点头一笑。这沉沉地一笑显示了她的成熟。凤儿比月儿大两岁,却很是稳沉。她随即对月儿说:别耽误人家干活!转身走去。
月儿冲尹一冉一瞥嘴,当然,这个动作是针对她嫂子的,学着她嫂子走路那轻手轻脚的样子,朝灶间走去。
凤儿一进家门,月儿就安生多了,却也显得呆板了。
尹一冉把刨好的木头归弄在一起,开始画线,一串清脆的铃声荡过来。他下意识地向那声音觅去,见月儿侧身在灶间门口和面,她手腕上那锃亮的银镯子,每磕碰在陶瓷盆上就发出一声脆响。这声音比悬崖滴水,珠落玉盘还清亮纯净,有一种天籁之音的美。随着她身子的起伏,两根大辫子自如地摆动。那优美悦耳的声波也伴随着她辫子有节奏的摆动,一波一波地荡过来
她突然别过头,很调皮的朝他一笑。
他紧忙埋下头去画线。
四
在山里,最难熬的时段是天黑之后,睡觉之前。没有书报,没有电影,没有戏剧,没有任何可供消闲的娱乐,只有上炕睡觉,或者是不厌其烦地干着那一件事。
尹一冉觉得实在无聊,便取出他的紫竹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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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记事起,就常听母亲吹箫。不过,母亲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吹。他虽然听不太懂母亲吹的是什么曲子,却看得出,每当此时,她脸色十分阴郁。
这箫是母亲的遗物,尹一冉格外地珍惜。在机械厂学徒时,他用剩余的边角料做了个匣子装上,还没来得及上漆,就进了山。郁闷时吹一曲,既是一种安慰,也是对母亲的怀念。却总是控制不住情绪,一曲不完就潸然泪下,因此他轻易不敢吹。
尹一冉闲下时,特别思念母亲。他只有母亲这一个亲人,还离他而去。他只有用箫声与母亲交流。
人常说:“箫声引鬼”。母亲死了,也就成了鬼,听见箫声,母亲一定会来。他相信母亲能听到这箫声,也只有母亲才听得懂这箫声。
箫声悠扬而低沉,令人伤感,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吹。
尹一冉来刺儿沟五天了,还没出过秦书记家的大门。他出了门沿着山坡往后走,哪儿避静哪儿去。
刺儿沟是太行山下的一道沟坎,往后走便是山了。林木越来越密,遍地是半人高的茅草。尹一冉对这儿不熟识,也就不敢远走。他坐在一块比较光溜的大石头上。
高低起伏的山峦勾勒出天际的轮廓。夜色从天边漫过来。他下意识地望望四周,确信无人,这儿只有他自己,才从袖筒里抽出那支紫竹箫。
这是一支短箫,二尺来长。夜色里,箫管泛起钢铁般的反光。箫上并没有尘土,他还是撩起衣襟仔细地擦着。每次,母亲在吹箫之前都有这个动作。他没有立即就吹,想对母亲说些什么。他撸起袖子,露出隆起的肌肉,在心里说:妈妈!你看,我胖了,也壮了,每天都吃得饱,还挣钱——不知怎的,说到这里,鼻子一酸,眼睛便湿润了。他没有哭,不能在妈妈面前落泪。他紧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