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只是当年我曾经叫业务员给他发函件、打电话,鼓动他同意把自己收录进《共和国精英大典》里,那时候古教授还是个讲师吧,一直想出成绩,最后居然禁不起我们的诱惑,汇了两千多块钱来当选精英人物,然后又是考核费又是发证书的,一共敲了古教授四千多块——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四千多块啊。整个过程,我当然不敢出面,但我了解古教授需要哪些东西,我了解他虚荣的方向在哪里,所以他最终叫他的得意门生给骗了个彻底,他给了我头头是道的学问,我给了他一堆写在废纸上的虚荣。”
安欣笑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且她克制着,没有再多谈古津的话题,她怕她把古津的花花故事给说出来,她怕她拿捏不好语气和态度,怕自己在夏天眼里变成一个对别人的闲是闲非津津乐道的长舌妇。
夏天把手里的一片枫叶放开,看着它在风里拐了个奇怪的抛物线,歪斜着坠落,苦笑了一下:“这就是我的原始积累,是不是有些肮脏?”
换了别人,安欣会觉得肮脏,可对夏天,她只替他觉得无奈。
“人不可能一直走直路,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嘛。”
“还没有回来,我只是刚刚走在回家的路上。”夏天笑着,望向绵延的红海洋,说:“你知道我现在的理想吗?”
安欣见他的目光收回来望着自己,不由迷惘地笑了一下,是啊,她怎么会知道他现在的理想,如果是十年前的夏天这样问她,她或许会很快地告诉他:“你是个诗人,而且你要成为更好的诗人。”可现在,她只能迷惘地笑着,同时她也知道夏天并没有要她帮他回答的意思。
“我能想到的理想,就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夏天说着,目光又回到远处的山峰和林海里,安欣不知道他是否也和她一样看见了那几只几乎融化在蓝天里的鸟。她只听见他继续说着:“在一个没有纷争的地方,有一间静谧的小屋,读读书,享受难得的安然。还要有几个知心的朋友,偶尔小聚,谈天说地,却不问世间的乱事,只有歌酒情怀。人生能有这样的结尾,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哈,我是不是太虚幻了?”
安欣被他的理想感染了,正不知怎样回答,程天爱领着米粒儿跑过来,喊道:“好啊,你们躲这里说悄悄话来啦。”
“什么悄悄话?”夏天笑道,“我们在畅想未来。”
“噢,要不不带我们呢,敢情你们玩起高档次的了。”
安欣也笑了,她听出夏天语气里的玩笑成分来,她感到他在一瞬间又回到现实里。
程天爱摇头笑道:“我才不管你们谈什么,我只看见这满山红叶似火烧,不知有多少旧情要复燃啊。”
安欣当时尴尬,又怕夏天觉得难堪,马上怪道:“疯子,你小心被烧烂舌头,胡说什么啊。”
程天爱看她脸色不好,吐了下舌头示威地展示一下,嘿嘿笑道:“没烂,还好。”
“活宝。”夏天接茬说。
“干吗呀,你跑这里拿我赶辙来了?”程天爱推了夏天一把,看夏天险些滑下山去的狼狈样子,哈哈笑起来。安欣倒在旁羡慕起来,羡慕她能够那样没遮拦地跟夏天开玩笑。
程天爱来了,谈话开始轻松起来,程天爱好像是为了安欣,专门问起夏天的个人生活来,夏天说自己最喜欢现在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夏天还没有结婚。这是她不曾预料的。夏天却很平淡,他说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家是个很遥远的概念。程天爱也附和说,不结婚是英明的,一个人走南闯北飘荡江湖,想着就潇洒啊,要是再穿上长袍挂上佩剑就更帅了。夏天只微笑,不反对也不赞成,但安欣能捕捉到他表情里的一丝疲惫。
“不会真的潇洒一生吧?”安欣小心地笑着,“好像你爱过一个女孩的,还为她写了不少诗,对吧?”
夏天忽然沉默,望着安欣欲语又停。程天爱在旁笑道:“我们欣儿可是每天都要看报纸找你的诗啊,像个专职的监护人。”
“是么?”夏天的表情很特别,意外而感动的样子,似乎还有些惭愧,惭愧自己没有一如既往地写诗么?
安欣有些怪程天爱话儿密嘴碎,读报看诗,那只是一种牵挂着的心情故事,已经没有暧昧的含义,她不希望被程天爱误导,也不希望夏天曲解,尤其在她不知道夏天对自己的感觉之前。也许夏天会在心里笑她怜她,这都是她不情愿的。
既然已经点破,她也只有说:“我是盼着你能够成为一个大诗人,我也对别人有的炫耀啊,毕竟是我的老同学嘛!”
夏天一笑,自嘲地叹口气道:“可惜我早变节了,难得你一片苦心,让我快要惭愧了——唉,已经惭愧了,惭愧惭愧。”
大家都笑,安欣也没有问他以后是否还会写诗,站在大山里这么没完没了地谈论诗歌多少显得有些假模假式。隔了一会儿,夏天自己却突然说:“诗歌是一种宗教,一颗已经浮躁的心是无法再接近它的。”
安欣又一次窥察到他精神里的某种疲惫和无奈,一时有些怜惜。
她把两片枫叶小心地夹回书里,靠在椅子上望向墙壁。落日的色彩已经没落得没有分寸,高凡正揽着她的腰身幸福地微笑着,在缺乏创新精神的摄影师的摆弄下,全九河不知有多少家的墙壁上挂着同样姿势的照片。不知不觉间,那张结婚照已经挂了近六年。高凡是爱她的,她也应该是爱高凡的,她从来不曾怀疑过这点,即使在璐璐夹进来险些把她的家庭变成三明治的日子里,她也没有武断地否决过。
想起这些来,安欣淡淡地笑了一下,突然间她感悟到虽然事情过去很久了,高凡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并没有过去,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她又怎能彻底释怀?不过是为了一个家,也为了一张脸面,还有就是——她不想眼看着一段苦心经营过的恋爱花瓶般哗然破碎。她的心不能承受那种痛。
她宁愿相信高凡和璐璐只是拉拉手听听音乐会,她不愿多想,既然准备以宽容的姿态招安,计较得太深又有何益?她是聪明的,一些耿耿于怀的感觉慢慢也麻木了淡漠了。其实除了古津,系里还有一个姓潘的副教授在闹离婚,很不风光,就是因为婚外情的缘故。那个副教授还在办公室宣扬自己的观点,说一生只爱一个人的说法本身就背离人性,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每个人每个时期对爱情的观念都会不同,人在变,观念也在变,其实每个成年人都在渴望外遇的补偿,只不过很多人不敢敞开心扉不敢直面自我的真实感情罢了。
安欣是他的学生辈,自然不好插话,而且她的确不赞成潘副教授的说法,至少,人是要有责任感的嘛,爱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意味着为对方做出牺牲。就像程天爱曾经说过的那样:婚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经历多少年的共同生活,婚姻的双方早已经变成纠缠在一起的两棵草,不管它长得好与不好,拔起来双方都会痛。那么,决定舍弃的人,真能承受得住这种痛吗?
其实,在背地里她也偶尔会首肯潘副教授的一部分观点,至少,她不得不承认:她也会对高凡以外的男人产生好感——比如那个新分配来的思想有些激进的研究生方文强,甚至潇洒多情的林亚东,她都会在不经意的某个瞬间,突然就喜欢他们一下。可她断然不会让自己浸淫进那种苟且的遐想,她根本不需要去刻意地强迫自己放弃什么,一种潜意识里的观念就使她的感觉萎靡了。她是活得单纯的女人,在自愿的约束中满足着,并且已经习惯。
那么,曾经的岁月里,她对夏天的感情是喜欢,还是爱?
思忖间,眼前忽然有些恍惚,结婚照里的高凡荡漾了一下,蒙太奇般的幻象里,她好像在极短的瞬间看见了夏天的笑容,夏天正揽着她的腰身,一脸的幸福,而她的笑容也似乎灿烂起来。这影像很快就消失了,她忽然怅惘一下,想:如果当年没有选择高凡,现在遇到了夏天,他们有没有机会?她会不会比现在更幸福?
幸福与否的前提是:夏天对她的感情究竟怎样?
安欣忽然有些疲倦,她发现自己居然还有些不甘——她其实很想知道夏天究竟是否曾经在乎过自己的。
可是,她想她再也没有机会问这样的傻问题了。虽然夏天留下了他的QQ号还有电子邮箱,可是她从来不上网聊天的——那是高凡的爱好。
第十三章
程天爱这两天又忙又烦。
杜时明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平时很少在家,她也不知道那个破学校怎么会有那么多乱事,不过她每天扎在电脑前数键盘,也没闲心管顾。放了国庆长假,去北京疯玩儿了几天,回来后杜时明终于能天天在家里守着她,反而叫她有些不自在似的。从他的态度上,她恍惚觉得他是想让她多陪他待会儿,可她实在没心情,夏天那家伙的稿子要得急,她又大言不惭地夸下了海口,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么大人了不能靠别人擦屁股了,她只有狗急跳墙般地穷赶进度,又不敢写成豆腐渣坏了名声,所以紧张得不行。
从北京回来,她也只向杜时明说了安欣巧遇夏天的段子,其他的也没时间多聊。杜时明不满地嘟囔着:“你倒是美了,撇我一个人在家数地砖。”
“好吧,等我写完了这本书,请你去北戴河住林彪的大别野。”
“那叫别墅,还作家呢。”
程天爱没理他,这么流行的幽默都不懂,真没劲。
“……也许我们该要个孩子了。”杜时明似乎鼓了半天劲,才突然冒出一句。
程天爱说:“好啊。”然后继续打字,她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杜时明无趣地站起来,拿了本《小说月报》,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去了。
手机嘟嘟响了两下,是短信。杜时明看一眼,立刻警惕地向卧室门口扫了一下,这才有些鬼祟地开始回复。然后把收件箱和寄件箱里的信息全部删除了。
程天爱突然在里面问:“老公,你说是不是所有成年人都想找个情人啊?”
杜时明惊得险些把手机扔掉,他镇定一下,有些懊恼地说:“我怎么知道?跟谁调查去?”
“就说你自己吧——”随着有些挑逗意味的声音,程天爱已经端着咖啡走了出来,诡秘地望着他笑,“你想不想?”
“没那贼心,更没那贼胆儿——有你一个,我就知足好几辈子了。”杜时明望着手里的杂志,没有抬头看她的眼睛,只顺嘴说:“你犯什么病了?难道你还想找个情人不成?”
程天爱掉胯偏身,挤坐在杜时明旁边,亲昵地笑着:“腻得难受的时候也想一想啊,呵呵——我正写一个红杏出墙的故事,写着写着,倒觉得有个情人的感觉挺好玩的,家里牡丹家外芙蓉芍药狗尾巴花儿的,多精彩。”
“神经。”杜时明踏实了些,奋力挪动了下身子,把腿从老婆的压迫下解放出来,程天爱叫一声,险些洒了咖啡。
杜时明笑道:“你们这些写东西的,专会胡编乱造,没那个经历,还要挤出那种感觉来,真可笑。”
“切,亏你还是中文系,不记得鲁迅说过了?要写山羊,难道非要先自己变成山羊不可?调查研究才是最关键的。”
“哼,我看你是有些走火入魔了,整天这样把你放在家里,我还真有些不放心了。”杜时明装作很认真的样子。
程天爱呵呵笑道:“你少跟我正经啦,我现在正写的就是你这样一个家伙,白天在老婆孩子和同事面前板着个脸,正派得不行,背后可是五彩缤纷啊。嘿,我就是要写出人心深处的欲望,这样才深刻,才有共鸣。共鸣你不会不懂吧,大主任?”
杜时明嗔怒道:“你背地里还怀疑我不成?”
程天爱快活地笑起来:“哈哈,这么激动?难道不成你是做贼心虚?”轻摇了一下咖啡杯,她继续笑道:“不过,你要真弄些彩旗招展的故事出来,我还服了你了,瞧你那枣木脑袋,要不是我悲天悯人,谁能看上你?现在整天阳光雨露的,你就知足吧。”
程天爱直起身,故意走着猫步,去了里间。杜时明还有些发愣,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小说月报》也懒散地合上了。他很快又检查了一遍手机,确信里面的信息都删干净了,才长舒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电话铃清脆地响了起来,杜时明过电一般猛地睁开眼,弹簧刀似的蹦了起来:“你忙,我来接!”可是迟了,程天爱已经抓起了电话。
“喂?是啊,是我,你是……呵呵,怎么这么闲?哦,对对,国庆,你们好自在,还有假期,我可惨了,忙得装了电滚子一样……还有那个高凡,大过节的也不休息,你们公司也太不人道……什么?高凡不是没放假么?”
杜时明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原来不是找他的。不过他发现程天爱的脸色有些难看,就没有离开,继续站在那里听。
“这个,这个你没有告诉安欣吧……那好,那就好,最好先不说。高凡这家伙搞什么搞……对了,你找我什么事啊?”
听那边说了几句,程天爱笑道:“这个不难吧,我吩咐我老公去搞定就可以了,呵呵,记得先把照片给我,两张,一寸免冠那种,别带黑框啊,哈!”
“你又给我揽啥差事?”杜时明问,一边进了屋。
程天爱放了电话,笑道:“有人想办个师大的阅览证。”
“校外的?”
“当然啦,校内的人用得着求你?”
“人家求的是你。”
程天爱笑道:“哼,这你也嫉妒啊,是不是你们当官的都这德行?没第一个求到你,就得拿一把架子说两句酸话?你自己说: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还用得着我亲自出马?”
杜时明无所谓地问:“也是,杀鸡焉用牛刀——谁呀?这么大求知欲。”
“高凡他们单位的,一个帅哥,估计是想泡我。”程天爱得意地笑着。
杜时明笑道:“你倒大方,这样明目张胆地介绍给我了?”
程天爱撩他一眼说:“什么档次的人都想泡我?至少得先过了我老公的法眼才成,对了,要是有女孩诱惑你,你也记得先让我审核一下啊,不然,茄子白菜地都照单收了,太影响咱们家的形象工程建设了,做什么事儿得有点儿集体荣誉感。”
“你又发神经。”杜时明边向外走,边告诉程天爱叫林亚东快些把照片送来,然后又补充道:“还是过了国庆节吧,送到我办公室就可以了,我当时就给他去办证,叫他顺手捎回去。”
程天爱在里面说:“你说那个高凡怎么了,国庆放假也不回来,还撒谎骗人,看上去那小子不是这种人啊。”
“人家肯定有特殊情况呗,他是负责人,至少要值班吧,上千里路,折腾什么?”
“哼,安欣要是知道了,准跟他没完!”程天爱顺口说着,眼睛已经焊死在屏幕上了。
为了刚才短信的事,杜时明感到自己多少还有些心虚似的,便立在一旁没话找话:“你说……那个安欣,会不会跟夏天有事啊?”
“啥事?”程天爱一下抬起头。
杜时明惊一下,不安地说:“我就是乱想。”
“想你个头,才不会呢,安欣是什么人我还不清楚?你知道知识女性的外遇要具备什么条件吗?”
“条件?啥条件?”
“首先啊,女人结婚,是精神需要和生理需要的结果。只有缺了其中一个,女人才可能在围城外去寻找补救。你说安欣会缺哪一个?”
“笑话,我怎么会知道。”
“所以就不要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