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似乎过了很久,她忽然轻轻地说道:“夏天,其实我们都被对方骗了,也被自己骗了。”
“你在说什么?”
“当你冷静下来,你会发现我们各自的变化。我们以为拥有了对方也拥有了爱情,其实……其实那都是我们的错觉,是我们努力维护着的一厢情愿的假像。被日子晃来晃去后,我们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时间和生活都太可怕了,纯洁的天长地久的爱情早不存在了,能够相守的人也很少是因为曾经的山盟海誓,而往往是害怕改变罢了,那些老瓷器一样完好着的婚姻,倚赖的也许只是坚持,而不是忠诚。”
夏天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安欣,或许你说的对,可那不是我们——难道你怀疑我们的感情?”
安欣把她的头在夏天的肩上靠得更舒服些,一面疲倦地笑笑,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想我的生活,我的梦,还有我们之间的故事,还有身边那些人。我真的有些累,也有些绝望,唉,要是能一直这样靠在你的肩上,甚至安静地躺在你的怀里有多好,可惜,可惜生活不能是这个样子,生活是个整体,不是片段。”
“我能为你做什么,你说。”
“记得我,让我虚荣;离开我,让我安宁。”
夏天沉默着。
她望了望车外轻声说:“我想回家了,回到围城里,履行和另一个人的承诺。”
“你真的还爱他?”
“没有真与不真,也没有爱与不爱了,所谓夫妻,只是曾经相爱的男女,只是以爱的名义一起守城的人。”
“可我在乎的是你还爱不爱他。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会看着你痛苦。”
安欣疲倦地笑了:“怎么会痛苦?我会慢慢地安于现在的生活,本分的生活,没有激情,也没有混乱。我对高凡,不会再有爱情,我和他已经互相背叛,不同的只是我还没有被识破,不然这个家是没有脸再维持了。”
“真不明白,没有爱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不是没有爱,而是没有爱情,爱情是两个人间的事,爱是对家里所有人的。婚姻不是靠爱情维系的,是那些两个人共同拥有的不能割舍的东西要求我们继续守护,比如孩子,比如环境的制约,或者为个人前途的考量,说到底,婚姻是契约和责任,有时候也是交易。”
“那你为了什么?”
“孩子,还有我自己。”
“你自己?”
“我懒得改变,我对改变后的生活同样不能乐观,我怕所有幸福都只是短暂。”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夏天,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所有的努力都付诸流水了,也许我真的会离婚,可是,那时候应该你已经结了婚,我们会怎样?”
“我会回来找你。”
“就怕你这样说。那我这一生可就真的失败透了,你也一样。”安欣苦笑着,握着他的手说,“夏天你说过:在这个世界上,爱你和值得你爱的人绝不会只有一个,可是,能够跟你相守终生的,却是唯一。但你没说的是:”唯一‘以外,如果不能好好把握,那就是无边苦海了。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些忧伤的鱼吗?在水里,它们虽然有无尽的苦恼,可突破到岸上来,就只有思路一条了。原谅我不够勇敢。“
夏天叹一声,默默笑道:“爱了,是幸福,再爱,就是苦难。安欣,今天以后,你还会爱我吗?”
“真傻,爱是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的吗?”
“可我不能再来找你了,是吗?”
“我会想你,但我是个该回家的女人。你也该去找你自己的生活了。”
河沿传来一声欢呼,有人甩上来一条大鱼,安欣望着那边无声地笑了。那应该不是一条天才的鱼,它本来没有上岸的梦想吧。它只是上了诱饵的当,它现在是不是该后悔自己的好奇心了?自己像这条鱼吗?安欣不愿意认可,她倒觉得程天爱更像。
一直在车里,她开始有些倦意,不觉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夏天把她的身体微微紧抱了,她从他的沉默里,感觉到一丝温暖的惆怅。
她看到了蓝的天,白云,灿烂的夏天的阳光,像传说中一般的光耀明朗。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就想起那个旧邮箱的密码来——那是“夏天”的汉语拼音——不过,估计那个邮箱已经被网站注销了。她没有睁开眼,只在心里默默地把那个密码读了一遍:x…i…a…t…i…a…n。
“安欣?”
她听到夏天的声音,一惊,直起身转头看他。他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好吗?”
她停顿一下,拒绝了,她说:我还要接女儿。
夏天失望地说:“我只是想为你过一个像样的生日。”
安欣吃了一惊:“生日?”是啊,今天竟然是自己的生日,乱糟糟的生活,叫她忘记了自己的生日,替她想着的,是夏天。她猛地感动起来。
但她只能说谢谢,她知道她不能和他一起消费这种感动了,高凡还在等她,虽然他没有记得今天。
夏天沉默了一下,从身边取过一个小盒子,说:“送你的,生日快乐。”
“什么?”安欣小心地接过来。
“风铃。”
“风铃?”
夏天轻轻吟道:“你何时踏雪而来,摇响我梦里风铃?”
安欣忍了很久的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抱住了夏天,默默地,没有言语。夏天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说:“你快乐,我才快乐,永远如此,希望你记住。”
她无法控制她的泪水。
几分钟后,她仰起脸说:“夏天,送我回去吧,要放学了。”
夏天离开她之前,轻轻地吻了她,她感觉到他的唇的柔软和平静。
夏天坐回驾驶座,默默地发动了车子,往回开。一路上,她紧紧地搂着他的礼物:他的梦里风铃。现在那是她的了。
她从夏天的车里出来时,刚好听到校园里清脆的铃声,下班了。
她看他在车窗里望着她的目光,心一下空落下去。夏天依恋而忧郁的目光使她心痛。
“再见。”她说。
“为我保留你的邮箱,我把我的心存放在里面。”夏天望着她的眼,郑重地说。她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然后迅速地转身,向校门走去,突然,她呆住了。
高凡正站在门旁的墙下,脸色有些苍白,手里捧着一大束鲜花,愣愣地望着学校的门口。
安欣恍惚听到后面的车声。夏天远去了。
夏天像一块漂浮的舢板,淹没在人流的海洋里。她穿过淹没了夏天的人流,孤单地向高凡走去,脚踩在沙滩上一般,深深浅浅的感觉。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她恍惚觉得自己慢慢地已经在岸上了。
她忐忑地走到高凡的身边,问:“你怎么在这儿?”
高凡把目光从校门口收回,有些意外地笑道:“你怎么从外面回来?我还在等你和米粒儿放学呢。”
安欣看看他怀里的花,叹口气,说:“给闺女的?”
高凡虚弱地笑了一下说:“今天是你生日。”
安欣看着还没有痊愈的丈夫,眼睛又湿润了。她不是为高凡感动,只是在突然间觉得自己也欠他的——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忏悔在本质上竟然是一个罪人对另一个罪人的忏悔。
他说:“我要亲自来,接你和女儿回家。”
安欣抹去眼角的泪花,上前轻扶了一下高凡,急促地说:“你不要动,我去接米粒儿。”然后快步向校园里跑去,她听到了怀中的风铃在盒子里欢乐歌唱的声音,仿佛偷欢的节奏,心也随着那声音一高一低地跳荡着。那是被关在盒子里的歌声,风和风的歌唱被封锁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使她联想到一个奇怪的意象:音乐的骨灰盒。
她的情绪有些迷乱,她的直觉告诉她:永远不能让高凡知道刚才是和夏天出去了,她只能骗他说是搭车去给女儿买玩具,就是这个风铃。以后,夏天的风铃就只能以一种特殊的意义悬挂在她的日子里,静默着,或者歌唱,只有她能够听懂。
那是最后的夏天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了。一场为了爱的对爱的背叛结束了。没有第三者知道她的精彩和疲惫,她告别了一场表面完美的外遇,该去修葺她破败的爱情的危房了。
不久,当她把女儿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晚上还要和高凡好好谈谈,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爱你和值得你爱的人绝不会只有一个,可能够跟你相守终生的,却是唯一。他们就是对方的唯一。
她也要再次告诉自己:你已经错过了梦,不能再错过生活了。不能因为一个夏天忘记了四季,虽然四季里永远不会缺少夏天。
后记:那些风花雪月的破事儿
写这本小书,是一场经历外遇的过程:我在跟我的小说偷情。偷情这码子事儿,虽说好歹也算个技术活儿,可毕竟不光彩,偷得再好也没人给戴大红花,我甚至不好意思告诉朋友们我在写一本关于外遇的书,怕大伙以为我在写自传。这种偷儿般的写作感觉挺不赖的,美妙刺激又心情忐忑。
美妙的就不说了,写作本身就是一件美妙的事儿,敢写东西的人,一般都是在现实生活里有贼心没贼胆的,写作给了我不知好歹的勇气。同时,写作的乐趣还在于能满足作者的表演欲:我在写作时不得不频繁地变换着角色,一会儿是公一会是婆,一会是偷欢者,一会儿是道学家,那种两面三刀的处境让我疲惫和快乐,一个花心者在几个异性之间疲于奔命的情形大概也应如此吧,是充实还是狼狈,一时也说不清了,自己把自己折腾麻爪儿了。
说起忐忑,是因为在这个欢天喜地的年头儿,“外遇”这种破事儿毕竟不再是个新鲜话题,弄不好就码成了一摊烂狗屎。说好听的我这叫知难而上,损着说那是胆大不嫌寒碜。倒退几分钟,当我给最后一段文字敲上句号的时候,那颗扑腾着的心才塌实下来,甚至我开始沾沾自喜地认为:写这样一本书,对我是值得的,至少我自己先教育了自己。
“外遇”这个文绉绉的名词,是那些识文断字又感情丰富的人给自己想出的一个好辙。台湾同胞好象管这个叫“劈腿”,还有的地方叫“瞎巴”,都挺形象,也中肯;不过在我的农村老家,有个更厉害的词儿,叫“搞破鞋”,听着就不像一般良民的勾当,根本无法产生风花雪月的美妙联想。说实话,我不太情愿大家把这本书看成是写“破鞋”的书,我更愿意我的书能幸会那么几个闲人,在阅读的过程中抽空思索一下有关幸福的事儿,对我死皮赖脸写出的文字也是个伟大的升华。毕竟,要是能有人认为这些故事好歹还有点儿意思甚至意义,对我的虚荣心也是个满足。
外遇这种事儿,源远流长。性、幸福、欲望、人性、社会风气,这里面包含了很多元素,有可以津津乐道的,也有叫人特恶心的,这大概跟宠物一样,在讲究人眼里也分品种吧。一般高人雅士的风流,更容易被传成美谈,贩夫走卒的苟且,往往被指做下流,就像野菜,在乡下常被被扔进猪圈,进了城,就摇身成了餐桌上的美味,公平与否,也不好决断,不过野菜毕竟还是野菜,只是城里人要多洗几遍并配以美器罢了。所以考证野菜的出身并不重要,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城里人不会因为乡下人拿野菜喂猪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乡下人也不会觉得自己家的猪就因此有多高贵,睡醒一觉后,日子还得自己过自己的,看别人比别人都没有用。
话是这么说,不过,扒窗根儿偷听别人的生活,一向也是人类乐此不疲的臭毛病,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去扒窗根儿,所以小说一类的东西也就有了市场。但小说光讲故事,读者光看故事,好象也显得不太有品位,该琢磨一下的地方还是得做做思索状,至少好多文化人是这么摆姿态的,一般人多模仿一下也没害处。况且外遇这档子事儿,就像车祸一样,说撞上就撞上,提前买份保险还是有些必要的。
和许多稍微有些自知的写作者一样,在小说里,我也没想立竿见影地解决什么社会或者伦理的问题,那不是小说家的任务。写小说的人,能找到一种方式,把自己感兴趣的故事讲出来,就已经完成了他的所有使命,多走半步,都是糊涂。所以,我只想以自己的方式讲一些我有兴趣讲的故事,并且试图把自己的一些感悟跟读者分享罢了,从没敢抱着人生导师的心态企图给人家指出一条万里无云的康庄大道来,不然我会恶心得码不下字去。
况且,在“外遇”这种问题上,我也不能虚张声势地夸耀自己有何等丰富的经验,我很清楚那样会显得多么恬不知耻,并且容易引起一些人联翩的浮想——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不想草率地接受这种道德风险。我只能说:我能够讲出这些故事,是因为身边总难免有一些容易捕捉得到的素材,就像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的影子也可能在你身边出现一样,或许还是反复地出现,不厌其烦人云亦云地出现。如果有人突然看见自己的影子了,那也不用担心,我应该没有剽窃您的生活,扒窗根儿的事儿我还没具体操作过,我也没捡到过谁的日记本儿,对一切可能的巧合,我只能说生活本来就很有意思啊——车祸嘛,谁也防不了谁。
但我也遇到了一个逻辑难题。“完美外遇”,这本身是个悖论。外遇如果完美,就肯定是偷摸到底不为人知的,一被揭穿,也就没法再“完美”,想美也美不起来了。可是,那号称不为人知的“完美外遇”,是如何走进小说的?虚构,是虚构。虚构是真理的搭档,而不是敌人。
读小说还有一个危险,那就是很容易让自己变得幼稚和理想化。如果你相信自己也能完成一场无懈可击的外遇,不防试试看,生活可能很快就告诉你:小说都是骗人的。而编造小说使人走险的作蛹者该不该承担责任?我还真的没考虑这么长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