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缺乏拒绝你的力量。”安欣的指甲在他的后背上用了些力气,她看到了他的笑,她知道他感觉到痛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轻轻地说:“夏天,以后我们只做好朋友吧,我喜欢以前的样子,我不想在负罪感里生活。”
夏天抚摩着她的身体,说:“我是真心爱你,我不会叫你为难。不过,我们的事儿没人会知道,你不用担心。”
“不是这样,我不是怕人发现,我是没办法摆脱自己对自己的谴责,其实我好想和你在一起,好想。”她又把夏天拥紧,心里充满绝望,泪水已经不听话地落下。
夏天不说话,开始吻她,他看到了她眼角的泪,也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感受到她由绝望而引发的热烈。我想把你融化在我的心里,融化——她离开他一下,说——然后更疯狂地和他胶着在一处。
应该,这是最后的疯狂了。她跟自己说。
晚上,夏天继续约安欣出来,和程天爱一起吃饭,这次她带上了女儿。程天爱死活要请客,拦都拦不住。
事先,安欣告诉了夏天关于程天爱的倒霉事,夏天苦笑着,说也许影子是不适合婚姻的女人。安欣说你不了解影子,她只是不适应那种需要不断被考验的婚姻,她浪漫,却又不愿意动荡,她现代,却又保守,她是渴望在婚姻里像蚌肉一样活得丰满的,而爱就是她怀抱里的珍珠。夏天笑着说,娶这样的女人应该很划算,又是娇妻,又是情人,不知道杜主任为什么无福消受。
安欣以为这种话不是夏天说的,总之听起来不很舒服。
她说:“见面的时候,别问她这些烦心事,就算她自己提了,我们也尽量开导她,我是真的不想看到她丧魂落魄的样子。”
好吧。夏天说。
安欣不知道,其实夏天已经了解程天爱身上发生的一切,知道的比安欣告诉他的还要多。他们是在网上聊的。程天爱很郁闷,跟安欣倾诉了,还不能宣泄痛快,就去和那些网友聊,少不了也负气地骚扰夏天。而在程天爱心里,夏天又是最妥帖的依靠。程天爱喜欢夏天,这一点她对夏天和安欣都不隐讳,但她也仅是把夏天当朋友的。
夏天的思想能比安欣更切合她的心灵,他说一个人的完整权利,至少应该来自两方面的自治,一是思想自由,二是身体自由,他说从人性的角度讲,婚姻的双方都该享有这两种自由,同时他又理解她对杜时明背叛婚姻的愤怒,因为任何自由都有一个界限,一个人自由挥舞的拳头,应该止于另一个人的鼻子尖。再多一毫米,就是侵犯,自由就成了罪恶。
每个人在心中给对方划的界限不同,杜时明遇到了一个不准他越雷池半步的老婆,也是活该他倒霉。程天爱笑道:问题是,杜时明也不能容忍我有小动作。夏天说你们真是天生一对。程天爱在网上笑得苦涩。
“你们的婚姻完了。”夏天说,“不是我口冷。”
“我知道。”她说,悲从心生,她说她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会发生,仿佛在做梦。
夏天说:生活本来就无法预测,顺其自然吧,除此以外,我不能给你更好的建议,只希望你能尊重自己的心灵。
心灵?
关键是你快乐。
事已如此,还能快乐吗?
夏天说那就先装着快乐吧,装的久了,就自以为是真的快乐了。
那我装装看吧。程天爱说。
晚上,程天爱和夏天、安欣聚到了一起,程天爱看上去情绪不错,事实上,她的确有些在“装”,不过除了故意高兴着之外,她的本心也不像前些天一样苦闷和疯狂了,杜时明和她开始零碎地讲话,分床而居,各行其是,杜时明追究她外遇的热情也萎靡了,程天爱也一直没有提刘芸的事,可她知道他心里窝着怒火,而她已经完全地不想解释什么,她知道他和她一样都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好好摊牌。
——那天,她和林亚东去开车兜风的时候,安欣确实没走,杜时明回来后,他们一直在聊这个家的烦心事。安欣当然万分辛苦地为天爱辩解,说得杜时明也将信将疑了。后来安欣告诉程天爱,杜时明没有离婚的打算,他不能接受离婚这件事对自己形象的负面影响,他只是要程天爱把事情讲清楚,并且保证历史不再重演,然后,日子就这么将就着过吧。程天爱听了只是冷笑。
现在,她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跟夏天兴奋地聊着合作的前景,她忽然喜欢这种状态,这样的生活,即使一个人,又有什么可怕?也许林亚东的想法没错,自由身总是美妙的,对杜时明幻想的“将就过”的生活,她只能嗤之以鼻,她早就知道他们不是同一类型的人,却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鸿沟有这么巨大。
一旁,安欣一直静静地微笑着。夏天在说到他的计划时,是另一种激情的姿态,使她有别样的心动。偶尔在一瞬间,她会有些吃天爱的醋,马上就又知道自己的可笑和可爱。
夏天拉着米粒儿的小手说:“安欣,让米粒儿当我的干女儿吧。”
程天爱立刻说:“你凭什么抢先,那我要先当她干妈。”
“那我俩不成了干公婆了?”
“我求之不得呢,就怕人家高凡受不了咱这干爹干妈啊,听着就危险。”程天爱笑道。
安欣脑子一闪,觉得高凡还真不能接受夏天做米粒儿干爹这种事情,是有些“危险”和暧昧呢,不过她没好意思接茬儿,只笑着指指天爱的肚子:“你还是先当好他的亲妈吧。”程天爱惬意地笑起来,忽然冒出一句:“我还没做好做单亲妈妈的准备呢,你说会不会很另类?”
夏天说:“如今社会没有另类,存在就是合理。”
程天爱“嘁”了一声,问:“合理的就能理直气壮?”不等回答,她就接着来了一句:“外遇这种事咋算?”
安欣略略有些尴尬和紧张地扫了一眼夏天,正和夏天的目光交汇在一个瞬间,夏天说:“在这个世界上,爱你和值得你爱的人绝不会只有一个,可是,能够跟你相守一生的,却是唯一……”
“所以最该珍惜的,难道不是这个唯一?”
“人总是有更多的精神需求,渴望更完美的人生。”
“一面追逐完美,一面破坏唯一的契约,伤害另一个因为爱才走到一起和你共担风雨的人?像那个古津,还有杜时明,都能用合理来为自己开脱了?”
夏天顿了一下,显然有安欣在跟前,他显得有些不安:“外遇的事,不能一概而论,有的是因为寂寞难耐,有的是为了以错制错,有的是一时冲动,有的却是在寻找真爱,总之一切的根源在于婚姻契约的独裁力,外遇根本上还是人性苏醒的结果。”
“是人性的优点还是人性的弱点苏醒了?”
“没有谁知道吧,不论怎样,健康的外遇应该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可笑,健康的外遇,亏你想得出这么个词来,现在在我眼里,外遇就是婚姻的毒瘤,有健康的毒瘤吗?哦,可能你说的是良性肿瘤,哈哈。”程天爱笑起来,接着说:“就算它是一道再美的风景,我也只能站在窗口欣赏,不能容忍它移植到我家里来,我没想到自己那么标榜先锋,在这种事情上又成了古董老太太。”
“每个人对生活的感悟都不一样,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原则。”
“人说婚姻像鞋子,舒服与否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脚自己才明白。我觉得那些能容忍外遇的人简直就是穿着一双大拖鞋在过日子,看着洒脱开放,其实一点儿也不塌实,穿着不跟脚的鞋子还不如光脚,还好,我很快就要当赤脚大仙了。”
安欣被他们两个讲得心乱,又担心米粒儿听了以后乱问,甚至和高凡去学话,赶紧把孩子拉到一旁聊些现话。米粒儿还是眨巴着眼问:“妈妈,啥叫外遇?”
安欣惊了一下,尴尬地说:“就是在家外面又遇到别人。”
“那今天咱俩不是都有外遇了。”
安欣笑起来。孩子的天真纯净感染了她,也让她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责任。回头看看还在和程天爱欢聊的夏天,她惆怅地笑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心里骤然迷惘起来。
她知道她和这个男人已经是错过一生了,她已没有勇气改变。在程天爱面前,夏天对她的态度热情明朗,没有暧昧的痕迹,这也叫她放心,她完全不想被程天爱猜疑,她希望能保持她的“完美”,她很在乎这一点。虽然她知道,天爱一定会理解她的出轨行为,可外遇是绝对隐私,隐私是不需要别人理解的。她以为这种事情毕竟不是阳光下的花,开得再灿烂也只能在温室里眯着。正像刚才天爱问夏天的,如果为了追求“完美”而伤害另一个人,那还算得上完美吗?程天爱和杜时明伤害的或许还只是对方,古津却伤害了更多人,她想她和夏天的事一旦爆发,也不仅仅是伤害着婚姻的双方,至少还要多一个受牵连的:米粒儿。米粒儿是无辜的,一个母亲是不该为了自己而伤害孩子的。
现在,她突然不能理解像自己这样理智的女人为什么在关键时刻没能把持住自己,这链子掉得有些蹊跷。
后来,夏天打车送她们回去。程天爱先回了家,在安欣家的楼下,她说:“上去坐一会儿吧。”
“不了,我直接回北京。欢迎我再来么?”
安欣一时没防备他这样问,当着米粒儿的面,她只能说:“当然。”
米粒儿热情地喊道:“我也欢迎!”
两个大人笑起来,夏天把米粒儿抱起来晃了晃,亲一下又放下。这才重新上车,冲安欣笑笑,说:“记得打电话。”
目送着夏天坐的“的士”汇入穿梭的车流,安欣怅然若失地站了好久,直到女儿催促她上楼。
房间里空荡荡的,像很久以来的那样。
想想这梦一般的一天,她记不起是不是和夏天有过什么明确的约定,关于将来,他们都没有说出一个了断的方式,她还是稀里糊涂地接受着现状,默许一切发生和继续发生着。她想自己是不是开始变得没廉耻了?她说不清,也不愿意去说清,就像她对夏天讲的,自从在广州的那个下午以后,她对生活里的很多事情开始丧失判断的能力,以前清晰的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难得糊涂,真是难。
她一直没对夏天说高凡背叛她的往事,她不想让他误解,以为她生活在不幸里。她知道有些事是局外人无法理解的。尤其是现在,她已经没有资格再谴责高凡,甚至连宽容他也没有资格了。原来被伤害被背叛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优势啊,她以前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
安欣苦笑了一下,努力不去想这些。
这时电话响起来,居然是高凡——安欣在心里用了“居然”这个词,高凡的电话真的已经稀罕得像沙漠里的雨点儿,在安欣眼里,更多的时候,他更像一个走动亲密的远房亲戚,而不是丈夫或者父亲了。
高凡说他五一节肯定要回来,参加林亚东的婚礼。
“没有这个婚礼,你就不回来了?”安欣问。
高凡当然说“哪里会啊”,然后又开了几句林亚东的玩笑,开始叫女儿听电话,安欣没有急着叫米粒儿,先有些气气地问:“你就跟我没话么?我在你心里还有没有位置?”
高凡小声道:“老夫老妻了,你吃什么醋啊?我在会客呢,能说什么?甜蜜蜜地还不把人家牙给笑松了。”
安欣负气地喊:“米粒儿,你爸的电话!”在女儿欢快的叫声里,她恍惚听到听筒里有女人吃吃的笑声。她的心震颤了一下,再听,又没有了,她怪自己神经质。
女儿和高凡大声聊着,她的脑子里闪过那个叫小苏的业务员的笑脸。
她再一次对高凡没有信心,甚至开始怀疑他们的婚姻是否能够长久。
海边,或者山脚下,一间小木屋。她开始想着夏天和她的梦,那是他们一起描绘过的将来。所谓爱情,是不是就和这种梦一样,禁受不起喧嚣尘世的冲击?也许是她不和时宜了吧。也许那些不知道北岛、顾城何许人的新人类,才是这个欢腾的世界的主人。
很想和程天爱聊聊,可她知道她只能从她那里找到一些愤慨,至于答案,恐怕程天爱能提供的,都只适合她小说里的人物吧。其实,程天爱是比自己更可悲的角色,如果不是杜时明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安欣应该还不会告诉她真相,那么,她那么得意着自己的男人,却被他狠狠地欺骗着,而她没有丝毫的察觉,这个傻丫头啊。
安欣觉得疲惫,坐在床边,很快,脑子里就又满是夏天,有阳光,也有风雨。
第四十二章
夏天一声“想你”,又叫安欣精心筑好的防线崩溃了。
夏天说:我在路上,正绕道去九河。
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
“我等你。”她说完,又后悔了。她该告诉他不要来啊。可她明白,自己也是真的想他。他的声音似乎是一句魔咒,使她立刻就被摧毁。
米粒儿已经睡熟,轻微的鼾声平和地响起,使房间里充满着静谧和温馨。安欣把电脑关了,愣愣地坐在床头,心里好象在期待着夏天,又好象塞满了麻团,理不清的惶惑。
电脑桌上,摆着米粒儿喝剩的半瓶果汁,她又想起那次在超市购物时,她买了好多饮料,程天爱说饮料是爱的表征,透露着一个人对爱的渴望。天爱说她虽然是个没有外遇念头的人,但当她对家庭的热情降到低温时,又恰恰遇到另一个互相倾心的男人,就很难没有故事发生,而且不会仅仅是出轨玩玩转换一下心情,而是真的跳下去谈恋爱喽!
果然是在恋爱,可我是要真的跳下去吗?安欣的心又慌了。
她在试图为自己开脱,她说:“我不爱高凡了,我的真爱回来了。”
可这声音是那么软弱和可笑。她知道她和夏天是因为爱走回一起的,可她跟高凡呢?难道不是因为爱才走到一起的?如果爱过,就该珍惜,像她和夏天,那么她和高凡也是一样。如果不爱了,就该转身走开吗?像古津那样。程天爱呢,程天爱是属于为了被伤害的爱而放弃。都是因为爱,放弃或者坚守,爱或者不爱,在界限模糊的时候,要选择其一是这么艰难。
她第一次和夏天相拥的时候,曾问过他:如果我离婚,你会娶我吗?她一直记得他瞬间彷徨的神情,这是她心里一直的化不尽的芥蒂,虽然她没想过离婚,可她还是愿意听到夏天的哪怕一句玩笑般的承诺。即使因那而喜悦着的自己是个标准的傻女人。
想到身边那些在围城内外奔命的男女,古津、杜时明、刘芸,还有高凡和林亚东,她真的不清楚夏天来她这里是为了寻欢,还是找爱。至少她对他,不管多么想念,却很少有对肉体的直接诉求,她只是希望和他在一起坐着,听他的爱的话语,使心醉着。是的,孤独的时候,能被夏天拥在怀里,她就有了最大的满足了。
夏天呢?夏天需要的是什么?是女人的身体么?如果那样,他何苦跑到九河来,至少,他需要的是“她的”身体。是吗?安欣的脑子越来越乱,等待偷情的欢愉,怀疑外遇的本质,难辨爱欲的真伪,忧虑暴光的羞辱,一切都突然纠葛在一起,让她坐立不安。回头看一眼酣睡的女儿,她不觉又羞愧了一下:我是个淫荡的母亲吗?
她被自己突然间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她不承认,下意识地不承认。她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因为爱。如果不爱高凡,她不会嫁给他,如果不爱夏天,她不会接受他,难道是爱在伤害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