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留恋她的身体,她的疯狂,那是和程天爱完全不同的一种疯狂,一种陌生新奇的感受,他知道了女人和女人原来是不同的,疯狂和疯狂也是不同的,天爱的疯狂是年轻的俏皮的,刘副主任的疯狂则是一种归功于马戏团的兽性般的老练,野蛮又不失条理,对后者,他一时不忍舍弃,不能决断。总是在彷徨的边缘上,刘芸一个召唤,他就妥协了。
今天是刘芸的生日,他向老婆托词请了假,到刘芸家里为她庆贺。喝酒、上床是免不了的,刘芸一句“但愿能天天如此”叫他吃了一大惊,刘芸看他的样子,有些扫兴地笑道:“瞧你吓的,我不会纠缠你,你也休想纠缠我,我们都是要前途的人。”
杜时明小心地说出了他的担忧:“我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事儿,没有不透风的墙啊,真被人发现了,我怕对你不好。”
刘芸冷笑道:“你是真心顾虑我么?”杜时明仰望着天花板,默默无言。刘芸一下翻到他身上去,啃一口道:“放心吧,不会有人想到我们……”杜时明忽然觉得自己和刘芸都有些可耻,欺世盗名不过如此。
刘芸见他落落寡欢的样子,又开始哄,慢慢地挑逗他,杜时明萎靡着的肉体逐渐地苏醒过来,可他的神智还没有彻底混乱,他歪头看一眼墙上的石英钟,警惕地说:“十点了,我得回去了。”
刘芸失望一下,马上又激动地席卷过来:“再占你十分钟,死不了!”杜时明切齿道:“早晚死在你手里。”顺势和刘芸撕扯动作起来,不过他已经心不在焉,急迫着只想早些结束,快些回去,免得程天爱起疑,他是真的怕,不是怕老婆,而是怕这种事本身。
夜色迷离。
杜时明在自家楼下收到了程天爱的短信,她担心他喝得太多,问他是不是还能回来。杜时明一边觉得惭愧,一边又想:真不如刚才就说和同学在宾馆过夜了,好在明天是周日,一切都可以从容些。刚才和刘芸分手时,刘芸表现出了少有的依恋,她说这个日子很特殊,她真希望他能陪她。她的表情和声调使他产生了一些怜悯。
电梯里,杜时明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衣服上搜索着,直到确信不会挂上一丝刘芸的头发,心里才安稳了些。
开门进了客厅,卧室的灯还亮着,他又开始惭愧,轻轻地换了拖鞋,进去,程天爱从电脑前扭过头,道:“没喝醉吧,我越来越担心你。”
“险些啊,十几年没见面了,大家都很疯狂。”杜时明脱着外套说,他没敢看程天爱的眼睛。程天爱已经起身,说:“我给你泡杯茶,加了红糖喝,可以解酒的,我刚在网上看的,不知道灵不灵,拿你做个试验。”
“算了,我没喝多少酒,光聊天了,天南地北的。”
“那不是更要喝水,你不口干啊?”程天爱走向茶几找杯子,突然一耸鼻子道:“嚯,好风骚,你的同学都是女的吧。”
杜时明一惊:“什么啊你就胡说,一帮老爷们儿。”
程天爱刚弯下的腰不由得直了起来,凑近了拉起杜时明的衣服嗅了嗅,故意瞪起眼嗔道:“男人喷这种香水?你骗我柴火妞儿啊!说,跟哪个老情人亲热了?”还没等杜时明说话,她就被他一脸的窘迫逗笑了,她想他一定是被那些人给设计陷害了,她在学校图书馆的时候,就勾结几个小丫头偷偷给老馆长的领口上印过口红印,结果叫老馆长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在老婆面前洗脱罪名。
杜时明确实是吓懵了,他这才想起今天晚上刘芸用了一种很特别的香水,她以前是从不用香水的,基本是素面朝天那种马列风格。也难怪,今天是她的生日,是他第一次给她过生日。可这却害了杜时明。他只有暗暗地叫苦不迭,一边只能装模作样地仔细在身上闻着,满脸困惑地说:“怎么了?怎么了?”一边还在默默祷告着:千佛万祖啊,千万千万……
程天爱绷起刚笑开的脸,问:“说,旁边坐的是谁?”
杜时明一看程天爱的思维还局限在同学聚会上,心里先踏实了些,急忙顺势解释道:“是个同学的老婆,唉,谁知道是不是真老婆,看样子像个三陪小姐,哼!”
“嘿嘿,老实说,是不是借机揩人家油了?”
程天爱恼笑着,心里却明白老公绝没那个魄力。
在老婆充分信赖的前提下,杜时明又敷衍两句,没费什么劲就逃过一劫,赶紧在嘴上和心里连说着“倒霉”,去了卫生间,一通狂洗,生怕刘芸还在他身上留了什么记号。
和刘芸还是适可而止吧,这种事总会露馅的——杜时明又一次郑重地提醒自己。他真的拿不清这种事一旦败露,程天爱会有什么反应,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招架,他不想破坏这个家,有这样一个老婆他已经知足,而且这件事将对他的仕途产生影响也是必然的,他不能再糊涂下去。
做贼似的回了卧室,程天爱已经关了电脑,铺好了被子,正在把床头的几本时尚杂志塞进抽屉,看他进来,轻笑道:“早点儿睡吧。”
这种时候,对她这种夜猫子来说,依旧是早的。
杜时明知道这是要有“节目”的暗示,一时有些心虚,身子好像已经被刘芸掏得空掉,那个女人真的是太疯了,看上去那么刻板的一个女人啊。可在老婆面前,他不能装傻,他觉得自己很卑鄙,一万个对不起这样的好老婆。
他不知那些在家里家外游刃有余的男人是怎么搞的,他也不想去考究了,那些与他无关了。现在,他只能一脸渴望与温情地望着老婆,他希望自己的激情能被自己悔罪的心理再次调动起来,他希望天爱可以快活,他心里的阴影可以被她快活的阳光照耀掉。
可他失败了。很失败。他的身体好像落在别处了,不听从脑子的调遣和煽动了。
程天爱说:“你怎么了?太累了吧。”
他说:“可能吧,是有些累。”
程天爱伏在他胸前,心疼地说:“不要太玩命,我知道你好强,也不用太玩命啊,身体垮了,前程还有什么意义?而且我会心疼死的。”
抚摩着自己女人的长发,他一下又想到了刘芸,不足一个小时前,伏在他胸前的还是另一个女人,他感觉怪怪的,有些荒唐和可耻,他不知道他受的教育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在他身上发生,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结束,必须结束了。他甚至在一瞬间希望刘芸在明早死掉,那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他就可以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重新开始生活。他实在无法预见这件事发展下去会有什么结局,他不很相信刘芸的许诺,他知道女人的心不是他这种人可以琢磨清楚的,如果那是一个阴谋和陷阱……他不觉得在心里哆嗦了一下。
天爱好像已经睡着,他反手熄了壁灯,房间里一下黑暗下来,只有月和街灯混映在窗帘上的光影朦胧着,杜时明从心底轻叹一声,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章
米粒儿这些天很快活,因为妈妈说:爸爸要回来啦。
米粒儿每天临睡前都要在挂历上画掉一个日子,然后数数后面的日子:
“还有五天。”
“还有四天。”
安欣在一旁温和地笑着,心里荡漾着一些暖意。女儿天真迫切的样子使她喜欢,而且,她自己也有些想高凡了,平时似乎没有太强烈的感觉,一旦他说要回家了,她很快就感受到了身体的饥饿,感受到了一个女人的孤单。
高凡说机票已经订好,阳历年的头天下午就可以到九河了。他在短信里说他想她和女儿,也爱她们,她信。
学校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变化,杜时明把一切都安排得棋盘一样井然有序,老主任几乎不来上班了,好像在专心等着退休。大家在意识里已经把杜时明前面的“副”字去掉,没有人怀疑他接替老主任转为正职的前途。
偶尔,安欣会想起那天和夏天在一起时看到的情景,时间稍长一些,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没有任何关于杜时明的风言风语,她开始说服自己:那天只是个和杜时明长得相像的人而已。是啊,怎么可能是他呢?没人会信的,甚至包括她自己,都不该相信。偶尔,在电视里看恶俗无比的“明星秀”脸谱比赛时,她就更愿意相信那天看见的只是一个太像杜时明的男人,她甚至怪怪地诧异着:怎么会有那么像的两个人呢?
事实上,杜时明也有两个礼拜没去刘芸家了,因为刘芸没来过短信,他一面感觉轻松,一面又有些失落,有些不相信事情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告结了。他的设想是:至少,他们应该最后谈一次,必须达成一致意见,不能为了“感情”危及前程。然后,他们依旧可以保持那种心里的暧昧,那种特殊的友谊,在适当的时候他们会帮助对方。他所说的“适当的时候”,是将来在仕途上需要援手的某个时刻,他知道,刘芸的父亲至少还能干上五六年,这个阶段里,他或许还会用上刘芸,同时,刘芸的难处他也会热情地施以援手,他们可以做一对好同事,在事业上互相帮助互相促进,这是他为他们的关系设计的理想结局。
在这一点小算盘上,他不想把自己想得太卑鄙,他认为自己从没计划过要利用刘芸什么,至少在她自己送上门来之前他从未动过这种心思。
至于感情,他当然否定自己对刘芸有什么感情,这一点就像他没有子宫一样确定。他很清楚,她只是需要他的肉体而已,即使他不愿这样想,他也相信他对刘芸的价值仅是一件临时替代品而已,他只是暂时填充着她感情上尤其是肉体上的空虚。经过简单的权衡,他明白在这场交易中他亏了本儿,尤其还要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所以刘芸要感激他才对,虽然她也给他带来了别样的风情,虽然她也让他在独处时会为自己的人生里有了一段香艳故事而偷偷得意过。
他想,有这一段刺激的记忆就够了,他和她都该满足,都该见好就收了。他们都是做行政工作的人,该有这种基本的理智和觉悟。
可他为什么还要感觉小小的隐隐的失落?他还在留恋什么吗?不错,她的肉体所焕发出的激情是值得留恋的,可他不会傻到那种程度。那么,为了什么?
他感觉应该是因为没有和她作最后的倾谈的缘故,这使他隐隐不安着,他觉得没有倾谈就意味着事情还没有彻底了结,他一向都习惯一个明确的结论,这是多年从事行政工作养成的习惯。是的,他们必须谈一次,清楚明白了无牵挂地结束这种短暂的错乱感情,只有那样,他才可以真的放心。
可她为什么不向他发短信了呢?是不是又找到了其他的替代品?这想法使他更加失落,也叫他觉得受了侮辱一般。
按捺了好几天,他终于忍不住了,第一次主动向刘芸发出了短信。
“工作忙吗?”他试探。
他不喜欢发短信,他觉得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是不该发短信的,发短信的人一定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他发这个短信的时候,也选择了一个诡秘的地方。
时间不长,刘芸就回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啊——没有标点符号。
这叫他更坚定了自己对短信的厌恶。在屏幕上根本看不出她这么说是什么态度,是表示惊讶、喜悦还是嗔怪或者嘲弄?琢磨不透。
这让他无法决定下一句和她说什么。杜主任短暂地感觉到了自己在信息时代的失落。
他蹲在厕所里茫然地握着手机,没了主意。对面门壁上有一首油墨水写上的打油诗,粗糙淫秽,杜时明以前没留意过,或者他从来不曾光顾过当前这个坑儿吧,他不喜欢正中间的坑位,进厕所总是下意识地溜边蹲着,门上的插销也总是小心地插好,他觉得叫冒失鬼学生冷不丁看见杜主任大便的姿态,是件很不雅的事情。透过门壁上的一条缝隙,正好能看见前面小便池上方贴的一张纸: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杜时明嘴唇动了动,算是笑了。那是方文强让学生贴上的。杜时明觉得这小子的头脑不太正常,尽喜欢出妖蛾子哗众取宠。
隔了一会儿,刘芸的信息又来了:
我以为我不找你你永远也不会找我呢。
他依旧不知道她该是怎样的表情。可恶。
他说:我想和你谈谈。
晚上去我家——她说。他不知道她是公事公办还是热烈地在邀请。
“知道了。”他笼统地回复完,从水泥茅坑上站起来,推开了格子间的门,心情还是忐忑着,有些担忧有些期待,他知道晚上去了她家,可能会谈得很合他意,并且,刘芸和他之间一定会有一个激情的告别仪式,他走出厕所的时候,刚好想到她丰满的身体,看看楼道里走动的学生,赶紧收了收心思。
他需要一个理由,需要一个向程天爱告假的理由,同学聚会、临时加班、拜访领导,都已经用过了,他忽然发现自己很不善于撒谎,他发现自己这个优点的时候,居然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办公室里,安欣正和方文强说笑着。
他讨厌这个方文强,尤其他不止一次地看到那些女生和他很亲密的样子后,就更讨厌他。虽然男生们也都喜欢方文强,可女生的喜欢就意义不同,他讨厌异性师生亲密的样子,这总使他不自觉地联想到天爱以前的那场师生恋。那种往事的阴影,一直埋藏他的内心深处,深到他自己都很少意识到它的存在,而方文强却经常无意间提醒着他,使他为自己的婚姻生出隐秘的不快。
他相信自己是个有胸怀有抱负的男人,他不会计较程天爱的过去,她那时毕竟太年轻。只有在很少的时候,他想起天爱在他之前曾经有过两次恋爱,而他却孤零零一直在宿命般的轨道上等她,心里就会微微地别扭一下,觉得自己委屈。他知道自己不该那样比较,当刘芸出现以后,他还是不能克制地经常拿往事安慰自己,说现在好像扯平了。
他知道这是他为这段外遇感觉虚弱的表现,他只是在为自己打气,他不愿意赤裸裸地面对自己的肮脏。
他什么都知道,他很善于解剖自己。他知道是非丑俊,也知道道德伦理和世俗的观念,他一直谨慎地生活着,在一切明文制度和隐性规则的缝隙里明哲保身地生存。他珍惜自己现在的生活,家庭的单位的,感情的事业的,他都珍惜,他这一切来之不易,从苦读寒窗跳离农门,又从一个小小辅导员到系主任,一路上有太多的辛苦,他不敢不当回事儿。
所以他必须尽快地结束目前的错误。他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出了事没有谁可以帮他。他为这种如履薄冰的生活已经心虚好多日了。
他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方文强和安欣,他没有听清他们刚才在聊什么,好像他一进来,两个人就扭转了话题,现在开始谈方文强班上的学生了。那个被堵在女生宿舍的班长最终没有被开除,这是他杜时明坚决努力的结果,他不想让这件事在自己的政绩上抹黑,可他方文强连一点感念的意思都没有,好像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似的。
而且他怀疑他们刚才正谈论的话题和自己有关,这想法使他既愤怒又无奈,他不知道自己和刘芸的事是不是真像他预想的那样密不透风。他用眼睛的余光扫视方文强的时候,他感觉他也正在用余光扫视着他,甚至安欣,甚至安欣的眼光也有些异样似的。当大家都用眼睛的余光看人时,这个环境就太可怕了,不是预兆着危险就是潜藏着阴谋。
杜时明翻着桌上的《半月谈》内部版,心神不宁,他太知道流言的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