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 ,正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三太太大喜,回来就封了四千两银子,唤干蛊送到熊先生的房里道 :“这回重重费了先生心,这四千金送给先生,寄回去作家用。先生如不嫌简慢,还在这里住着,时时要叨教呢。”
熊先生大喜过望,给干蛊磕了四个头 ,道 :“我到府上几日,蒙三太太、公子厚待,正是过意不去,这些小事,敢不尽心竭力。还叨扰太太这许多银子,恨不能当面叩谢,只好在公子面前多磕几个头,乞公子转达吧。”
看官,这便是熊先生的运气到了。从此之后,一年三百六十日住在罗家,不知骗了整千整百的银子,便寄到家中,置田买产起来。这年有些事到上海,住了一个多月,带了冯的儿回衢州,依旧住在罗府。冯的儿跟着住华家庄不表。
且说华家子孙出了一人,叫做复畴,少年苦学,且生得智略绝人。村上有什么事,都去与他商量,却又性情慷慨,事事公正,人人都喜欢他。那人见罗家恃富欺贫,心里不服,且时常听说罗家夺取华家的产业 ,叫他寻事报仇。复畴心内沉思,无势可乘。这日见罗三太太重造花园,熊先生发一注财,皱眉一想,便得了计。那华家有个管帐姓邬的,在罗家管了四五十年帐,且曾教过干蛊书,府内人人敬重,三太太十分信任。这老头儿却是和气不过的人,与复畴也认识的。这日复畴寻他谈了一会,复畴就说舍间略备粗肴 ,要你老人家赏光 ,过来便 饭。邬老头儿见他殷懃,遂答应了。到了那晚,邬老头儿到华家来。那华家三间瓦屋,却是破碎的了。复畴迎出来,邬老头儿道:“你说我不好不来,你不要多费,我是不吃什么的。”复畴道:“没有什么。”就叫一个小厮去搬饭来,一壶酒,一碟盐花生,一碟臭咸肉 ,一碗鲫鱼 ,一碗豆腐汤。二人吃了几杯酒,复畴说:“我今日要同你老人家商量一件事,你答应了我,我就磕你四个头 。”说罢,就跪下去,真的磕了四个头。邬老头儿大惊道 :“这是什么说,你快起来,有事好商量 。”复畴道 :“我近来家计艰难,你老人家晓得的 。我如出去做生意,一则没本钱 ,二则死读了几句四书五经,生意规矩一些不懂。
如出去处馆 ,家里又没有人照顾 。所以现在要与你老人家商量。”邬老头儿听了,大惊道:“你的景况,我都知道。但吾一年在罗家骗的,只好家中一年过活,哪里有许多帮助别人呢。”
复畴道 :“不是这样说。你老人家在里面管帐 ,也费心得很,我想进来帮你,你给罗公子说了,一年开支三四十块洋钱的薪水 ,在罗家正是牯牛身上拔根毛,在我就可以敷衍过去了。”
邬老头几听了,道 :“这个奸商董。罗公子那人极欢喜字,你书法很好,何不先抄些什么,给吾带进去,若瞧见了说好,就成功了。那罗公子人有些呆气的,他中意你,就肯整千整百的钱给你用了。这要看你的运气。”
复畴大喜,送了邬老头儿回去,道:“这件事总费你的心,以后作牛马报答你 。”邬老头儿道 :“你明后日来,我总给你说 。”这夜复畴就将范仲淹《义庄记》、陆象山《语录》,全抄了几条。次日,便携了小小的一本抄本去见邬老头儿。邬老头儿道:“你这本书放在此地,明日来听信。”到了次日,复畴过来,邬老头儿道 :“我昨日见公子 ,给你说了,呈上那本字,公子说要去回明三太太,你明日再来吧。”复畴心上忐忑不安, 想道:“这三太太,我听见人说是狠不过的,不知她怎么样?”
足足一夜不曾合眼。到了次日,只见罗府上有个小厮来道:“请华相公过去 。”华复畴整了一整衣帽,跟着那个小厮先到账房内,见了邬老头儿。邬老头儿道 :“公子在花厅上,我同你进去 。”复畴就跟了进来,见了公子。话说干蛊那人,从小有些呆气,爱书若命,极讲究诗词、歌曲,也学些天文、地理。听见他的祖宗是夺华家的产业,心里大不为然,想道 :“我若他日一切家事得一人做主,便去寻华家子孙,都交还他,我一些也不要,那不是吴季札之后,便是我罗干蛊一人了。”又想道:“没有钱的人家 ,都羡慕富翁。象我这般,有什么趣味呢?”
房子虽大,都破的了,我娘又老昏了,不想修理修理,日夜看戏,不知费了几多万银子,造了这个翠微园,将金银财宝去赏小旦,以后怎么了结呢?我身子象束缚住的一般,足不能多动一步,嘴不能多说一声,倒不知贫家快活 。咳 ,我娘这种行为,怎么对得住祖宗呢?”时常这样想,这日听见邬老头儿说有姓华的进来帮做账房,肚里快活起来。你道为何快活?这正合着他想让产的意思。及见了华复畴生得人品雄俊,大喜,就叫他做个书契公子,日日伴着他讲些学问。那复畴是聪明不过的,与干蛊伴了数日,便将他的性情摸熟了。晓得他一心不满意三太太,有时便将言语探着干蛊,干蛊将心事说二三分,复畴索性用言语激他。干蛊是没城府的,便和盘托出来。自此干蛊、复畴,便结了生死交。干蛊一样苦处,一家的人,都奉承三太太,不从他号令。
复畴荐了四个书童,从此干蛊有了心腹人,便觉得做事称手了些,就感激复畴不尽。复畴劝他将大厅门墙修饰整理,又劝他立义庄及本地义学、团防局等善举。干蛊听了,心里虽要办,只是自己不能做主,就叫复畴将义学、义庄、团防局的好 处,做了洋洋的一大篇,去给三太太看了,一样一样讲给她听。
三太太怒道:“你要搅完祖宗的家产么?”干蛊抱头鼠窜而出,给复畴说了。复畴道 :“三太太也不想想,她造这个花园,用的银子是哪里来的?讲到这样善事,就一钱不肯舍了,义庄等还是缓事,府上这座大大的房子,弄得这样破落,给乡邻人家看见了,不是笑话,说里面没有人,才弄到这样。公子再去求三太太,请示,三太太如愿意 ,我有一个学生 ,是可以包办的。”干蛊又进去给三太太说了。三太太骂道:“我不要修什么房子,要修房子,有熊先生在,要外人做什么?你听谁的话?”
动火要打,被丫环们劝住了。干蛊出来,含泪诉说给复畴,并求复畴想法。复畴道 :“就是这些管帐下人可恶,公子总要责罚几个才好。那个姓熊的顶不是东西,他目无公子,总要把他除了,那就好了。”干蛊听了,次日便将三个门房,一个厨房,一个打宅,叫齐了管帐就将六人骂一顿,赶了出去。熊先生及管帐,觉得奇怪,从没见过公子发过脾气的。恰巧值书房一个小厮,将干蛊、复畴所说的话都告诉出来 。熊先生听了大惊,忙进园去,见赛叫天 ,将公子的话齐行诉说了 ,又添上几句道:“公子和你切齿呢。”赛叫天忙去禀知三太太,三太太唤干蛊进来,话也不说,叫锁在水心亭内 ,着几个仆人来唤复畴。
复畴早得信逃去了。那所荐的四个书童被痛打一百板 ,赶出。
三太太又究起荐复畴的人,便唤邬老头儿痛斥了一顿,赶出不许进门。邬老头正是无处伸冤,回家叹口气道 :“不做中人不做保,一世不烦恼。我才信这句话了。”
干蛊自关在水心亭,饭食不周 ,时时受下人的气,叹道:“辇路长秋草,上林花满枝,凭高何限意 ,无复侍臣知 。看来,唐文宗就同我今日一样的了 。忧忧郁郁,以后是死是活,也不能知道。 .40 .且说华复畴那夜正闲坐,忽见有个书童呈上一信,看信面上没有一个字,想道奇怪,忙拆开看道 :“顷内间搜得毒药一包,即诬我大逆,有仆妇作证出道,吾今夜不知身死谁手?恐累及君,速去可也 。刻与君心轩话后 ,谁知已不能再睹君一面。自此之后,没为永诀,生则长离,君见此书,亦不能再睹吾笔迹矣。痛哉吾二人!痛哉吾二人!书尽意,即祈监察。”
复畴看了大惊,知三太太不是好惹的,就想要走。又看了信几看,心中一酸,眼泪直流下来道 :“这是吾害他的。如今怎么才好?”就想一会道:“有了。”便用原来的没字信封,背面画了三十六个棋子,就叫书童送进 。那书童走进第十四层,就给内园仆妇拉去了。
且说复畴自己拔步就走,他又没有娶亲,就托邻人照顾了房子,说要替罗公子办货去。邻人答应。到了次日,罗府内就沸沸扬扬传出来,说华复畴要替罗公子买毒药 ,要害三太太。
一庄的人骇然,都不服道 :“复畴向来公正不过的,岂肯做出这些事情来。他要去告,有吾们四邻在,总要给复畴洗那不白之冤的。三太太本来声名不大好听,从此越发弄得臭了。本要请县内究办华复畴,因晓得祖宗是霸占华家的家产,而且村上自己的声名不好,就也罢了。
且说华复畴赶到衙州城里,寻着一个朋友姓贾的,是在上海做生意的,回家来看妻小,已住了半年,将要出去。复畴道:“吾在本乡,毫无生计,就想同你出去寻个饭碗儿 。”姓贾的道 :“也好,吾正是孤伴寂寞,你准和吾同走吧。”复畴大喜。
这夜就住在贾家,挑灯夜会,想起在罗家的时候,觉得有今昔不同之感。又想起罗干蛊道 :“那人真是绝世贤公子,可惜自己没有权柄,现在还不知死活存亡呢 。这倒是我负了他。咳,吾祖宗这口冤气,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报复呢 ?”想了一会, 朦胧睡去。只见一个古冠古服的人 ,走近牀来 。复畴吓了一跳。那人道 :“你不要怕,吾就是你的祖宗华黄初。你想给我报仇,我很喜欢,但罗家亦不久了,明年就有一般贼将罗家的人杀完。你到这个时候,回去想法吧 。”复畴正要开言,忽然惊醒。到次日,同贾姓的到了宁波,搭上轮船,到了上海,就到姓贾所开的书店,唤做二酉堂住下。正是:家国多艰感荆棘,孤身作客类萍蓬。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登长城少年雪涕 见宗室北山处馆
话说复畴在二酉堂住下,同账房屠先生闲谈 。屠先生道:“华兄 ,这里上海是有名的繁华世界 ,你为何不出去玩一会儿?”复畴道 :“我街道不认得。”屠先生道:“吾同你出去喝一碗茶吧 。”二人便走到三万昌来 ,沿窗坐下,堂倌泡上茶。
复畴凴栏观望,果然车水马龙 ,行人络绎。屠先生指东说西,二人正看得高兴,复畴忽觉背上有人拉了一下 ,忙回头看时,哎哟一声。原来是衢州城里的一个拜盟弟兄 ,姓符,号绂之,忙拱手施礼。符绂之拉复畴在自己泡茶一边坐下,笑问道:“你为何到此地?”复畴叹了一口气道 :“一言难尽。吾久不得你的信息,正想得你苦。你现今在这里做什么勾当 ?”绂之道:“吾从陈道台出来,承他厚意,荐我到大马路化敦洋行里做管帐。今日礼拜无事,出来逛逛。吾与你别后三年了,这三年内,做些什么事?”复畴便将如何进罗家,如何见干蛊,干蛊如何器重,如何触怒三太太,三太太如何囚干蛊,自己畏罪而逃的一席话,原原本本对绂之诉说了。又道 :“吾志不成,倒害了干蛊。”
线之道 :“这是你自己呆串了皮了。你若自己想好处,尽着忘本的奴颜婢膝去奉承三太太、罗公子,也不必将替祖宗复 仇这句话在我跟前装个门面。你若真个不忘记祖宗大仇,就应拼自己性命,乘夜潜入罗家内堂放火,把这不义之财,烧个干净。祖宗的仇也复了,你族中的气也雪了 。”复畴忙摇手低声道:“这如可使得,这如何使得。”绂之道 :“照你意思,便乌头白,马生角,也不能成功。据吾看起来,干蛊那人,也不是东西,现在要借你除三太太,三太太没了,你便鸟尽弓藏了。”
复畴长叹不语。绂之道 :“这事且休提。你如今在外面东飘西荡,也不是事体,不如同我去见见洋东,留你住下,帮帮吾忙吧。一年开还你一二百块钱的薪水 ,你无家无室 ,尽够用度了。”复畴听得,想了一想道:“既如此,奉托吾兄在贵东家面前吹嘘吹嘘,吾明日去见你吧。”绂之道:“正好,你现寓什么地方?”复畴说了 。绂之道 :“吾明午去看你,今夜已不早,吾要走了。”说罢,匆匆下楼而去。
复畴同屠先生回到二酉堂。复畴胸中有事,睡到牀上,心头似辘轳万转,哪里睡得着。到天微明 ,方朦胧睡去 。不多时,忽听店内众伙计声音嘈杂,不觉惊醒。揩眼看时,午日瞳瞳,已是开饭时候了。复畴起来,胡乱洗过脸,吃了饭,只见符绂之进来,复畴忙招呼坐下。绂之道 :“我昨夜回去,在洋东西前给你说了。洋东说很好,他正要上北京去,带你去做个书契,每月开支薪水三十元。你愿去不去 ?”复畴道了费心,忙说:“去的!去的 !”绂之道 :“你今日须同我去见见东家,晚上就来搬行李 。在这几日内就要动身了 。”复畴诺诺连声,忙换了衣,同绂之出门,叫了二辆东洋车,到大马路口沿浦滩伦敦洋行。只见外面都是砖砌的短墙 ,里面树木阴森。复畴、绂之下了车,进门来,中有洋楼三座 。二人到左边一座坐了。
中间陈设器具,光怪陆离,复畴不住的赞叹。绂之叫西崽请密司忒维爱司。不多时,听咯咯的行步响,绂之道 :“密司忒来 了。”忙立起走到门口,复畴跟着站立 。只见一个四五十岁的洋人,推门而进。一身黑服,眼架金丝眼镜,口叼雪茄烟。绂之忙脱帽说了几句洋话,又叫复畴也脱帽施礼。那洋人微微点头招呼 ,咕噜咕噜说了几句 ,复畴一些不懂,都是绂之代说了。西崽进来说,马车在外边等候已久,洋人便出去了。复畴急问说的是什么?绂之道 :“他后日就要动身,唤你同翻译甄老练随行,你这局事已着实了。”
复畴大喜,到绂之房内,只见收拾得也还整齐,复畴便叫西崽到二酉堂取了行李,同绂之住在一房。到了第三日,就跟维爱司上太古轮船到天津。所有交涉文件 ,都是甄老练致意,复畴起稿写录。不数日,维爱司完了公事,忽动游兴,问甄老练道 :“你们中国有个万里长城,不是在北边么?”老练转问复畴,复畴便将秦始皇的故事说了 。老练用英语告诉维爱司,维爱司便吩咐老练向栈房打听路程 ,雇定大车二辆 ,轿车三辆,将随身行李装上,重大的仍留栈内,叫西崽看守。维爱司带甄老练、华复畴及西崽四名起程 ,路上村落稀少 ,黄沙泱漭。维爱司觉得北方风景与南方大异。昼行夜宿,不数日,村落愈少,到处荒漠,远远望见前面几座大山。车夫道 :“那边便是万里长城了 。”维爱司吩咐驱车上山,到了城根,先有三辆车停着。众人看那城墙崭绝,壁立万仞;下车拾级而升,登高远望,尘高天远,苍茫一色。那城外的风景,还要比城里荒凉些。二人游历了一会,远远忽见有两个人走来。维爱司用千里镜一照,道:“呵呵这些人。”老练道:“想定是也来游玩的。”
复畴道:“刚才城下那两辆车儿,准是他们的。”三人迎上去看时,一个穿着海虎绒一口钟,年约二十余岁,英姿飒爽。一个穿枣红珠皮马褂,蓝呢棉袍子,身体短小,面目不扬,含着一股愁惨气象。复畴听二人操吴语往复辩论,依稀有些懂得。那 少年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