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问他们,时时被他们抢白。咳,朋友是靠不住的。心中似辘轳一般,上牀想了又想:有时似可以巴望得成,自笑一回;有时觉得不能成了,心中发躁起来 ,枕褥上似有针刺的一般 。掀开了被坐起来,那灯影昏昏沉沉,半明半灭。听院中正打二更,叹了一口气,重又睡下,左翻右覆,胡思乱想,直到窗上放光始朦胧睡着。
且说燕楼次日上衙门去 ,午后出来,经过棉花二条胡衕,拜龚师傅。龚师傅亦系常熟人,本是世家大族。父惶庵公,做过太子太保体仁阁大学士。自己三十岁中了状元 ,兼叨父荫,不二十年,升做户部尚书,毓庆宫授读。赏用紫缰,紫禁城骑马,算得尊荣第一,富贵无双。龚师傅却不骄傲 ,爱才若渴,待同乡人尤极周到,有一长可取 ,无不提拔 。北山曾见过两次,颇有怜惜之情。在燕楼、仲玉面前,屡次嘱托,督率北山用功。那日燕楼去拜,适上朝未回,门上辞了。燕楼道 :“少 爷可在家?”门上回道:“大少爷在家。”燕楼走进大门,经过会客厅,一直至书房,见蓉庵在内,捏着一管笔 ,正在抄写。
家人报道 :“齐大人到了。”蓉庵立起来见过了,道:“我前日出城访你,长班回道出去了。你今日从什么地方来?”燕楼道了失迎,又道:“我从衙门里出来,顺便过访。”见案头有抄本《元秘史注》,问道 :“这是谁注的?向来没见过。”蓉庵忙抢去道:“一向闲着无事,偶有所得,汇集成注,如今还未脱稿,看不得的。”燕楼也不去看了,就将韩稚芬、荀北山的事说了。
蓉庵道 :“前日韩公来拜吾们祖老人家,提起北山,原来他有此意。看来北山是要交运了,那人家很有钱的。”燕楼道:“以后尚书公如见稚芬,提着北山,万望帮他几句,也算是成人之美了。这个奉托世兄转达。”蓉庵道:“这个自然。但那家女孩儿,嫁着北山也够受委屈了 。”说话间,已打三下钟。燕楼辞了出来,回到会馆,数日无事。
一日,韩稚芬忽来辞行 。却巧伯荪、仲玉在馆 。稚芬说道 :“昨日我见龚师傅提起北山,说等他用功一二年,定要提拔他起来。我乡后起能继我志者,必北山也。如此看来,龚师傅赏识不差。前日所说小女未字,望二兄作冰人 ,致意北山,嘱其用功。待得一举成名,小女当奉箕帚,一言为定。再者北山在京,万事求二兄代为照顾 ,感同身受 。”伯荪、仲玉道:“这个自然。弟等不知兄长即欲回津,未具粗酌 ,以伸别情,抱歉之至。明日当在马家堡送行。”稚芬道:“不敢叨扰,远送尤不敢当。弟今日尚有事,燕翁等归业 ,代为致意 。后会不远,从此告别了 。”伯荪等送上了车,进来吃过点食。北山先回来,仲玉、伯荪对他说了,北山快活得手舞足蹈,大笑了一会,道 :“好了好了。”仲玉正色道:“你要用功,明年中了举人,我们才好给你去说 ,现在不过一句说话 ,没有定局呢。” 北山听了,从此后真的目不窥园,足不出户,摹拟了一年近科的时样闱墨。次年癸亥八月,就下北场。发榜,果然中了第九名经魁。长班请荀老爷升座叩喜,一切报费及零用杂赏,皆系伯荪、鹣斋、仲玉、燕楼等相帮过去。当时韩稚芬在天津得到信以后大喜,写信寄伯荪、仲玉,奖赞兼勉励了北山几句。言明年如连捷后,择日成亲。北山听了 ,又将近科鼎甲张建勋、吴鲁的殿试策,费念慈、刘世安的朝考卷,苦苦摹写。直写到次年三月会试进场那一日。正是运到时来,三场完毕,出榜又中了第十二名进士。殿试二甲,朝考一等,点了庶常。伯荪等皆大喜,写信告韩稚芬。稚芬即赶进京道贺,兼商办亲事。
那时北山得意已极,同年、同门纷纷拜贺,日日出门拜老师、同乡、同衙门 ,请酒听戏 。仲玉、鹣斋本是北山患难至交,此时见北山点了翰林 ,自然解囊相助,北山无困乏之忧。
忙碌了好些时候,到六月中 ,一日正与仲玉等商择纳赘吉期,忽见长班进来说:电报局有天津急电一封,请老爷们瞧。将电报呈上,就出去了。仲玉抢在掌内 ,拆开一看,却未曾译出。
忙到书案上搜了一回,检着一本电报新编。伯荪展开电纸,放在桌上。燕楼、鹣斋、北山争上看时,只见写着粗粗草草的英文电码。仲玉懂得英文二十六个字母,十个数目记号。一面翻一面看,叫燕楼另纸记着。看官:当此万国交通,西法盛行之日,电线所接,遍各行省,那电报定是见过的。电报开头是打寄某省某城某家某人 ,中间打着事情,末尾打着打报人名字。
所以大半的人,从末字倒翻上去,先看打来的是什么人,又看打来的是什么事。那时节,仲玉已翻出十九字,燕楼记着,是:“稚极痛极痛婿佳得福无弟亡时辰日今症喉得 。” 众人呆了,要说话时;牙齿止不住摇动起来 ,两只手乱颤 ,好像斗败公鸡。顿一顿,又翻得五字是“骤女小荀馆”。想以上必是地址, 也不去翻了。回看北山,只见牙关闭紧,手足冰冷,直躺在地上。四人慌了,忙出去叫长班、打杂厨子、更夫五六人齐走进来,将北山抬到炕上,轻轻的揉他胸。停了好些时候,只听得北山哇的一声,吐出一口半红半白的血痰来 。众人道:好了!
好了!北山张眼看了众人一看,依稀记得刚才的电报,双手狠命向胸前乱桩 ,号啕大哭起来。众人劝也劝不住。还是仲玉、鹣斋有主意,说等他大哭了一场,血脉和了,倒不妨事。
长班等此时都知道这事了 ,不好说什么话 。伯荪走来走去,只是搓手叹气。燕楼等面面相觑,众人静静的一句话也没有。任凭北山放声大哭,哭到将近四更,长班周升想了几句话,上前道 :“荀老爷,你如今是翰林大人了,不愁没有才学富贵配得过的少太太。那韩大人家的姑娘,想是没福,老爷不必多想她,想也无益,还是自己保重。那天下大富大贵人家的姑娘多着呢,老爷慢慢儿打听,托人去说。老爷是少年科第,哪个不爱呢?”北山哭得泪进肠绝,听了周升这话,想了一想,觉得有理,就住了。仲玉等又安慰了一番,气已平了,就觉着饿,叫周升去煮稀饭。众人同吃了,回房安睡。只听鸣鸡喔喔,法源寺晓钟乱撞,天已大明了。从此,北山无精打采,外面应酬也觉得懒了。幸有仲玉等互相劝慰,不致十分气恼。那年是皇太后的六旬大庆,京城里预备悬灯扎彩,各街市有巡城御史出来修理,外面办差进来的,络绎不绝。仲玉等正是讲论朝贺那日的礼节,预备朝冠明服、花衣玉带等件 。到了七月初一日,仲玉从内阁衙门回来,拿着一条抄的上谕,交燕楼等同看。上写的是:上谕:朝鲜为我大清藩属,二百余年,岁修职贡,为中外共知。该国近因内乱,请兵援剿,情词迫切,着李鸿章拨兵赴援。甫抵牙山,匪徒星散。乃倭人无故派兵,突 入汉城,迫令朝鲜更改国政,种种要挟,不合情理。各国公论,皆以日本师出无名,劝令撤兵,和平商办,迄无成说。朝鲜百姓及中国商民日加惊扰,是以添兵前往保护。
讵至中途,突有倭船,乘我不备,在牙山口外海面开炮轰击,伤我运船,变诈殊非意料所及。该国不遵条约,任意鸱张衅开,自彼公论昭然。因特布告天下,俾知朝廷办理此事,实已仁至义尽,而倭人渝盟肇衅,无理已极,难予姑容,着李鸿章严饬派出各军迅速进剿,厚集雄师,陆续进发,以拯韩民于涂炭,并着沿江沿海各将军、督抚及统兵大臣,整饬戒行,遇有倭人轮船驶入各口 ,即行痛击,悉数歼除,毋得稍有退缩,致干罪戾!将此通谕知之。
燕楼道:“看来这件事,弄出来倒不小呢。日本自维新以来,政治军备,力图振顿,下在跃跃欲试。这次假朝鲜的事,与吾国开衅,想一战而霸,雄视东海,你道我国军事上,能敌得过他么?吾国丧师辱国,一见于热河之变 ,再见于马关之役,这回要做第三次了。前两次,吾国的内病尚未尽被外人看破;这次败了,面目毕露,以后外交上更要棘手。天下大势,从此去了。”叹息一会,次日叫长班定新闻报一份,四面广探消息。不数日,闻驻日钦差汪凤藻挈眷回国,留在天津。又闻日廷宣战书,已于七月初一日布告。日人战志,万众一心。自此以后,日日有警信接耳 。京城内个个心慌。十月中,仲玉、伯荪一日连得四封电报,原来家中闻风声不好,电催出京。四人忙料理行装,到各衙门告了假,劝北山出京。五人向同乡处辞了行,就有龚蓉庵、瓶孙两兄弟等人齐来送行。说说谈谈坐一回,都散了。北山又向各同年处去辞行,这些人知道他是寒士,送的赆仪足足有四百金。
那时在京的日本人,纷纷回国,驴车雇得一空。五人赶到 通州,叫了一只船,由水路到天津。知道旅顺于二十四日清晨失守,日本陆路提督大山岩领兵进窥营口,天津城外,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已罢市五六日了 。五人搭上了招商局新裕轮船,三日三夜,到了上海,匆匆叫船,回到常熟,家中各各欢喜。北山在仲玉家住了两夜,就叫了一只小船下梅李,到家中见了嫂嫂。正是:带甲纷纭,顿时龙蛇起陆;挂冠归去,今番衣锦还乡。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荀庶常再婚贝氏 贝小姐初拒新郎
话说北山回到家中,见了嫂嫂,说些在北京时的情形。嫂嫂道 :“你乡会试两次报到,我欢喜得什么似的。可怜家中饭米也没有 ,我娘家的人又死尽了 ,只好问你堂房施利哥哥去借,又请来照顾一切。亲友们多来道贺,送分子,忙了好些时候。你今日归来,正好出去见见他们 。现在你是大人老爷了,须要摆些架子,显示见得与寻常人不同 。”北山应了,将京中带出赆仪用剩的三百七八十块洋钱,交给了嫂嫂。嫂嫂从没有看见这许多亮光光面团团的新制龙圆,笑得嘴合不拢来。那时镇上的董事老爷,荀家的亲友们,知道新翰林回来了,也有穿着衣冠的,也有便衣的,都来贺喜,聚了一屋子的人。董事谭老爷先说道 :“北山年少时,我见他相貌不凡 ,知道必发的,现在果然应了我的嘴,前程实未可量呢 。”说罢 ,哈哈大笑。
从人撅屁捧臀,同声附和了一回。谭老爷道:“北山甚是寒俭,但现在场面上也是要紧,如有费用,敝处还可帮忙。晚上略备园蔬,请北山兄过去便饭 。”那时,北山在京中应酬惯了,自然不拘拘束束的,就答应了。
谭老爷回去,唤厨房备了几样菜。北山来了 ,二人对酌。
谭老爷喝一回酒,捋了两捋胡须 ,对北山微笑道 :“北山兄, 我与你一个人似的 ,说话不怕你怪 。我听见城里几位老先生说,当翰林衙门,须要考了差,或者开了坊,才可以得志。不然,就是一苦京官罢了。那十余年在京的费用,倒不省呢!你要想想法儿才好。”北山答应不出来。谭老爷又道:“我教你一个法儿,在本乡包仓米,管闲事,可以弄钱的 。你如肯出面,我与你做牵线 。”北山听不明白,道 :“什么叫包仓米,管闲事?”谭老爷道:“你小时候就进京,怪不得你,故乡的时事,一样不懂。我告诉你吧 ,中了举人,自己的钱粮,可以不完。
自己如没有田产,亲友们及一切不干涉的人,只要将田过了你的户,你在衙门里招呼一声 ,也只要完二成好了 。只要户头多,一千八百块钱,算不得什么。这不是白用他的么。这就叫做包仓米。譬如人家有词讼,请你到衙门里去说情,你只要看哪一边送的礼物多 ,就帮哪一边 。那县官儿对翰林先生说的话,比爷娘还灵,没有不依的。你不看城中几个绅士么,都是靠这两样做金饭碗的 。这是官面的弄钱 。还有那不官面的。”
北山问道:“不官面的是什么?”谭老爷道:“就是聚赌抽头。”
北山又问,谭老爷回道 :“譬如你做了东家 ,约了许多赌鬼,或摇宝,或牌九,看押主的多少,每挡抽几块钱,这是下等的弄钱法儿。寻常人做了,衙门里要访拿的。有些功名,就不敢捉了 。你看徐市苏家尖 ,不是长有几个绅士在那里聚赌么。”
北山方晓得天下还有这些事情 ,心中决断不来,嘴里不做声。
谭老爷道:“我要问你一句话:听见你对的那一家亲,未过门,那位小姐死了 ,现在想还没有定吧 ?我有一个表妹,给你做媒,好不好?”北山听了刚才一席话,心里早不耐烦,又听他说起亲事,心里竟十分不快。看官你道,前回北山听见给他对亲,他就喜欢得手舞足蹈。为何这次听见谭老爷给他做媒,心中就不快活呢?这有个道理。原来北山听了周升说的,点了翰 林,是要娶大富大贵人家的小姐。心里时常记了这句话。谭老爷的表妹,既不是世家,又不是富翁 ,且北山幼时曾见过的,相貌又生得平常,你道他愿意么?北山一时心中发躁起来,忙说要回去。谭老爷留不住,送出了门,还说道 :“明日奉屈再来晤谈,还有许多事要奉托呢。”
北山也不答应,一直回家 ,嘴里不住的说 :“可笑 !可笑 !”嫂嫂也不知他为什么事烦恼,只见此日一早就叫船进城去了。谭老爷倒备了午饭,自己过去请。走到荀家门口,只见荀施利在外站着 ,见谭老爷到 ,忙施礼道 :“老爷过来什么事?”谭老爷道:“我来看北山。”施利道 :“我昨日到人家吃酒醉了,不能回来。今日一早赶过来,哪知道他已进城去了。”
谭老爷知道北山事忙 ,却不觉他为听了昨日的话 ,心里不舒服,只好回去了。
且说北山进城,到仲玉家 ,仲玉留他住在书房里 。那时常、昭两县尊及众乡绅都知道了,纷纷来拜。一日,有一个孝廉,姓甄,单名标,号君才,借虚廓园设席请北山。这个虚廓园,是贾家的别墅。园内三分水,两分花木,台榭数处,幽雅异常。那日设席就在凌波榭内,请的陪客是:庄仲玉内阁,齐燕楼太史,呆琼秋孝廉。高朋满座,谈一会中东的时事,偶然提起韩稚芬,甄君才蓦地称起一件事来,问北山道 :“舍亲贝季瑰太史,足下想知道的。”北山道:“不是写得一手好字的季瑰先生么?怎么不知 。”君才道 :“他的爱珠,今年方二十一岁。才貌俱全,尚未许字。足下倘意订丝罗,弟当效力执柯。”
北山听了,知道贝家是苏州城内有名的巨绅,如何不愿呢,起身谢过,且说费心。君才应了。过数日,叫船到苏州,进城停泊在桃花坞内。原来贝季瑰是戊子的举人,己丑的进士,点了翰林,考差放了一个浙江主考。只是为人太爱钱,家里虽有十 数万家私,还不满意。在主考任上,为一件事坏了名声,恐被御史参革,回到家里,足不出户。这日见了君才,君才即将姻事说了。
看官晓得做媒的长伎。譬如这样有四五分,就要说到十分的。当时君才讲起北山如何有才略,如何好品貌,说得天花乱坠。季瑰虽是心许,迟疑不答。原来季瑰有惧内的毛病。那件事,夫人心里如要的,不由季瑰不依。若季瑰要做的事,夫人不答应,那就一世不成功的了。况且这是儿女的婚姻大事,自己更难做主。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