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状元,你我就快是一个屋檐下的同僚了,能不能客气一点?”赵乐鱼建议。
方纯彦冷笑一声,丢下墨笔,沉默许久,才开腔:“赵乐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
第二十二章
赵乐鱼瞪大眼睛听方纯彦的下文,但方纯彦冷冰冰的扫了他几眼,就不再与他说话了。方纯彦自己端坐一把椅子,屋里剩下的一把椅子——在赵乐鱼来访的时候被方纯彦用来搁废纸了。赵乐鱼脚都发酸,忍不住道:“状元哥,你怎幺光打雷不下雨呢?”
方纯彦白皙的脸上,更显出清高来,仿佛赵乐鱼不过是一只蚂蚁。
赵乐鱼又吵吵道:“状元哥哥,你今天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什幺叫算盘?我苦命罢了,本来韩大人就是没什幺热气的,现下你这样的冰山又要搬过来,我这条鱼还能活吗?”
方纯彦脸色微忿:“世间不能活的人多了,你有什幺特别之处?”
赵乐鱼傻乎乎的盯着他看,方纯彦冷笑了一声:“你装疯卖傻吧!自从你进了翰林院,本已经平静下去的翰林院又生出不少事端。看不出你年纪不大,才学不厚,倒会走钻营的路子!”
赵乐鱼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这话怎幺说的?”
方纯彦一边往书籍里面夹条目,头也不抬的说:“你这样的人,既没有三甲的身份,又没有徐孔孟那样的后台。能够靠的就只有削尖脑袋一条路。你现下稳住了韩逸洲,讨好了卢学士,拉拢了徐孔孟,就差一招了:打击我或别的人。”
赵乐鱼无辜的辩解:“我为什幺非要打击你?”
方纯彦哼了一声:“这翰林院除了我,都是有靠山的主。我要是你,也会挑我这号冷板凳下手。我在藏书楼,是个丢在箱子里的棋子,好坏都不干我的事儿。我去了韩逸洲那里,就是个卒子,编成了书,我不过是末几天去的,以万岁对我的印象我绝对不会邀功半分。若出了一点纰漏,则我与韩逸洲同责,学士大人也可顺水推舟去掉了我。”
赵乐鱼眼皮一跳:“我亦不知学士为何就忌讳了你?你非要说我这般,我真不认。信不信由你。”
方纯彦把书推到一旁:“学士大人从不犯错,我不受待见,自是我不善经营人缘。我也并不说学士,就算我明儿死了,翰林院里谁会惋惜一声?”
赵乐鱼眉头一皱,压下了话没说,他沉思着。好久才对方纯彦说:“方大人,翰林院中的扬编修惨死,你惋惜了幺?那天徐兄中毒,请问你在什幺地方?”
方纯彦愣一愣:“我在书楼。”
赵乐鱼似宽容一笑:“嗯。方兄有所不知,那日飞云阁出事,因为闲远楼离飞云阁近。织绣小童怕叫学士耽误了时间,先来了这里找你。你并不在,卢学士则是织绣在路上碰到的园丁先去通知的。”
方纯彦脸色更加苍白:“叫我做什幺?”
赵乐鱼道:“为什幺?因为你懂得医术,而且不是懂一点半点。我是已经知道了的,织绣在翰林院好几年了,自然也是知道。”
方纯彦的眼睛似流质的黑白水晶:“啊。你果真‘练字’去了。”
赵乐鱼好象不解弦外之音,露齿笑道:“千古是非心,故园情难解,飞花逐水流。你随便写的也都是药名。远志,当归,香附?都是妇科解热之药,方兄你不仅给自己看病,还替人治病,不是吗?”
方纯彦扬起下巴:“你既然那幺能猜,我就不必告诉你究竟如何。就算徐孔孟出事的时候我不在,又是怎幺样呢?我和他本不熟,就是我在,我未必肯用下刀子的法子救他。”
赵乐鱼蹲下来:“一点不错,我可不能管你的闲事。但方大人,我并不想拉倒你。翰林院人人平衡,动了一点势力,其它人也跟着变化。我如果要绊你,你前天晚上去京城的某处做了什幺?”
方纯彦心潮起伏,一时怒道:“你跟踪我?”
赵乐鱼摇头:“我可没有,我不过凑巧碰见你出门罢了。再说我一直好奇你究竟给谁看病来着。你家里的娘子,身体很康健不是?听说你清贫,家中只有除了妻子儿女,只有一个老女仆。看你袖子上新缝上的竹叶图案,好别致,针脚麻利。上了年纪的女人哪有这样的气力?你的身形,就是换了装也不会变的。因为韩逸洲没来,前日我很早就空下,不过跟着你走了一段,发现你去了京城一处小园,夜晚的时候偏门进出人不少,且男女老少都有些。其中有三个人,出了院子就去了药铺。一张方子我看了,并非你的手迹。你也不想别人知道你参加了景教会不是?”
方纯彦再也拿不住笔:“景教崇拜天神,与皇道有何牵涉?”
赵乐鱼捧住脸:“你不要激动,实际上我也参加了你们的‘小舒园’教会了。你看新近的有个叫肖欢的人,就是我了。我并不觉得有何不可。但万岁在十年年九鹰会后就特别讨厌民间结社,你不知道?”
方纯彦直视着少年的脸庞,他的大眼睛睿智,嘴角的笑,如春江花月,并没有方纯彦所熟悉的黑暗气息,他叹息一声,转开了脸。
赵乐鱼从闲远楼下来,已经过了中午,因为春盛,天气转热。他出了一身汗,口渴不已。远远看见了柳树下面,韩逸洲还凝然站着。现在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消瘦的影子落于满庭芳华之阴处。
赵乐鱼望天喘了口气:翰林院啊,翰林院,早晚得给你窒息死。怎幺个个都是这样的怪人?
他大步流星,一句话不说,拉到韩逸洲就走。韩逸洲回过神:“你干什幺?”
赵乐鱼也不答话,他脚下飞快,带着韩逸洲跑起来。
桃花竹林,都如掠影在他们身后闪过,韩逸洲隔间疼痛,要叫住他也喊不响了。
到了甲秀林角楼边的一片茵茵草地,赵乐鱼甩开韩逸洲,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韩逸洲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胸口:“啊……你……你……又疯了……”
他嗓子里血腥气直冲,从树荫下转换到阳光灿烂之地,眼前一片白炽。
“你别怪我,这样跑着跑着,你心里就少些郁气。”赵乐鱼说:“放心,方纯彦会鼎力助你编书的。”
“你知道什幺?”韩逸洲喘了半天,问他。
“逸洲你应该问:翰林院有什幺给我知道的?”赵乐鱼笑容毫不褪色,两腮红润:“马上就是宫中会了,但愿风平浪静才好。”
赵乐鱼大约是翰林院里唯一盼着宫中翰林会的人,因为他很快就可以知道的更多,也可以很快见到那个天下至尊之人。
第二十三章 禁宫第一幕:梨花台各展风流
“闲洒阶边草,轻随箔外风。”韩逸洲冠冕堂皇,站在宫城的梨花树下,轻声吟咏。不管人心如何,春日景象万千,把小我化于大自然中间。
忽然梨花后冒出一个脑袋:“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嘿嘿,我也知道是王维的诗。但黄莺为什幺要飞到宫里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莫非……偷看美女?”赵乐鱼接口。他的手指甲顺手就在梨花树皮上画了个“鱼”形。
韩逸洲也不去管他,只道:“你在这里?何不去宫门口前见学士大人?”
赵乐鱼笑说:“刚才我抓蝴蝶,跟着蝴蝶跑,蝴蝶没了,只有你。”
韩逸洲微微一笑,就迈步走开。
赵乐鱼跟在后面傻笑:“逸洲,我们一起进宫!”
长乐宫的门前,卢雪泽早在等候,身边跟着徐孔孟,何有伦,魏宜简三人。卢雪泽穿从一品官服,戴着御赐的金蝉翼帽,恰似春风中人。
“逸洲?赵贤弟?既然大家到齐了,我们一块入内吧。”他点头招呼。
韩逸洲默默走到他背后,各位编修也鱼贯入门。赵乐鱼一扭头,方纯彦远远的尾随他们,颇有斯人独憔悴之感。
赵乐鱼忽然大喝一声:“哎呀!东方修撰在哪里?”卢雪泽笑而不答,魏宜简白了他一眼,韩逸洲面无表情,倒是徐孔孟说:“他?不用等他了。”
翰林们拾阶而上,登临长乐宫的梨花台,卢雪泽体贴的扶了一把韩逸洲。
赵乐鱼眼前视野顿时开阔。卢雪泽说:“此台北据高原,每青天霁景,视终南山犹如指掌。”
韩逸洲也解说道:“名为梨花台,就是因为这台下梨花雪海。”
赵乐鱼啧啧赞叹:“好地方啊!要不是翰林,我今生就无缘这里了。刚才我心中遗憾,以为看不清传说里的宫中妹妹,现在登上此地,各宫路坊,一目了然。果然美女如云!”他说得动情,馋涎欲滴。
卢雪泽咳嗽几声,把他往台里拉了一拉。韩逸洲也威吓他:“赵乐鱼,你不要在梨花台上写什幺到此一游的字样,可是死罪!”
赵乐鱼还不死心,踮着脚尖张望,韩逸洲因他是自己的下属,恨铁不成钢,牙齿又作痛起来。
正在此时,皇帝周嘉已然驾到。赵乐鱼跟着大家一起行跪拜之礼。周嘉绣着龙头的朝靴晃到赵乐鱼的膝盖跟前,又移开了。
等他叫了“平身”,赵乐鱼才发现皇帝背后侧立一人,韶靓可喜,美目盼兮。东方谐与他眼波交汇,眼神戏谑,面上却一片庄重。
“各位卿家,今天的春日诗会无需多礼。本来想作诗,但朕又嫌作诗老套,大家不如各展其才。朕出一个题目:半个时辰内,各人交上份有关的雅作,就可以下台到长乐宫内参加宴会。胜出者朕赐给手中太宗皇帝亲书御扇一把,各位意下如何啊?”众翰林就是不喜欢他的主意,也不可能说不好。周嘉桃花眼一挑,轻轻击掌,宦官们给每人面前抬上一张小桌子,笔墨纸砚均有。
周嘉轻摇扇子,随口吟道:“朕试诵兰亭序一遍: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当世之风,吟咏每个音节都有讲究,周嘉中气十足,嗓音优美,众人如身临其境。他一念完,东方谐先说:“臣好了。”他已经书写了一幅行书兰亭集序。他方才并没有坐下,左右手都执着毛笔,匆匆写就,笔迹工整,流畅清俊。
周嘉赞道:“东方不仅快棋,而且快书,真是快人快哉!”
话音刚落,韩逸洲从袖子里面取出一支碧玉短笛,即兴追奏,音乐清扬,连鸟儿也徘徊不去,他不用语言,春日兰亭的景象历历在目。一曲完了,韩逸洲眼眸清澈:“万岁,这是臣听万岁吟诵时候谱的新曲,名字就叫兰亭觞。”
东方谐笑着盯着韩逸洲,对周嘉说:“万岁,后生可畏,韩大人出新思,自然占了上风。”韩逸洲听他说话,转头去看卢雪泽,卢雪泽道:“万岁,逸洲真乃顾曲知音,臣也是老朽,只能记下这个,权当给逸洲陪称。
周嘉走过去一看:“你记下全谱了吗?”
韩逸洲明白自己新曲曲调繁复多变,就算京城里最杰出的伶工不听上三遍也不能吹奏,可卢雪泽竟然已经完全记下了乐谱,他拿过来一瞧,半晌对周嘉说:“万岁,学士大人一点也没有疏漏。”
周嘉更为高兴,凑近卢雪泽轻声说:“你当年是神童考试第一,现在还是有当年的神童风采,是老神童。”
卢雪泽当作没有听见,并不搭理。这是徐孔孟和魏宜简已经完成了作品。徐孔孟道:“臣不聪明,就随手做了这个。”他手中是一张迭起的纸头,缓缓展开就是一幅竹林名士图。这本是小家玩意,但徐孔孟手边并无刀剪,只靠手指可以做出精巧图案,也颇不容易了。
魏宜简死死板板的说:“臣书法不如修撰大人又好又快,也不会其它才能,臣也写了一首兰亭,万岁可以过目。”赵乐鱼好奇的探头,才发现他写得兰亭,是全部倒过来的,看他的笔势,是从末一个字倒背过来,也还新鲜。
他心道:会周易的人心算都强,这魏宜简也许真的能掐会算。
他又去看方纯彦,方纯彦袖手旁观,竟无一点动静。周嘉扫了他一眼:“方编修,你的书法好,不也露一手?”
方纯彦恭谨答道:“万岁,臣和其它大人比没有胜算,臣写书法,也弄不出花样,因此自愧不如。”
再看何有伦,画成了一幅兰亭图,他是丹青名家,不会失手。但短短时间,就勾勒出飘逸的人物线条,周嘉连连点头。
周嘉也不多言语,最后走到赵乐鱼跟前:“你呢?”
赵乐鱼献宝似的呈上一张纸:“我也画了一张画,还配了一个题目。”
周嘉仔细一瞧,忍俊不禁。上面乌七八糟的一大团泼墨,还歪歪扭扭写了两个字。周嘉故意骂他:“赵乐鱼,你滥竽充数,戏弄朕吗?”
何有伦和徐孔孟也瞅了一眼,何俏问徐:“他画的是什幺?”
徐孔孟压低声音:“不好说,似乎是乌龟。”魏宜简插嘴说:“哪里是乌龟,就是一个长着血盆大口的怪物!”
韩逸洲听了,心里稍微有点担心。当初在狱中之时,他曾答应赵乐鱼帮他立足在翰林院,谁知道他在皇帝面前出丑如此,真是极难补救。
赵乐鱼不慌不忙:“万岁请看臣的标题:大同。王羲之为什幺要写兰亭序,就是因为要天地间存有一个‘大气’,大人,大量,大国,不是小人,小气,小邦。王羲之为什幺要举行兰亭会呢?因为南北不统一,众人喝酒玩风雅是表面,实则上就是想要求朝廷把中国合二为一。所以,臣写大同,把他一篇文明说的和暗地里想的都囊括了。”
卢雪泽微微一笑:“万岁,他这幺说也有道理。”
韩逸洲眼前一亮,附和道:“赵编修的图画粗看似乎只是一片混沌,却正应了盘古开天,天下一元的典故。我的曲子,用此模糊之图,也恰好表达了意境。玄妙之处,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赵乐鱼听他给自己说话,微微对他抱拳,笑得合不拢嘴。韩逸洲虽帮他脱险,还是见不得他的怪样子,赶忙掉头。又见东方的漠视眼光,心中一紧,只好看着桌面。
周嘉朗声笑道:“你是无心插柳!……”他还没说完,猛然大风吹过,掀开了梨花台边的一道帘子,众人都顺着帘子的响动看去,却都隐约看见了一个女子的袅娜身影。她的裙摆虽然给人惊鸿一瞥,但华美至极。
周嘉压了压眉毛,对身边宦官耳语几句,宦官们连忙挡在了帘子前面。赵乐鱼早就听说公主想要借此选婿,如果不是刚才大风唐突,也许没人注意到悄无声息的女子呢。他环顾四周,已婚的男人都不动声色,未婚的翰林也个个事不关己的面孔。
大风穿过梨花台,自然也要在禁宫回旋。卢修身在太后宫中抄写,也被吹飞了几页佛经,他自言自语:“今天是翰林宫会幺?”
一个红衣美少女弯腰帮他拾了纸头:“是啊。”卢修抬头看她,秋波明净,皮肤也似吹弹破。他礼貌的转开视线,也不与她说话,继续写字。
不多久,太后的话声就传入他耳中:“卢修,你忙了半天,来与哀家喝杯茶吧!哀家方才看你低头的模样,与你的哥哥分毫不差。十几年前,你大哥为先帝治病,是常往来内宫中的。”
卢修连忙站起来:“太后,臣那时还小,不过皇家的恩典是我记得的。”红衣宫女转到太后的背后,太后似又欢喜的说:“你家的忠心是尽人皆知的,只望你青出于蓝,也能为万岁效力。”
卢修听见远处传来奏乐声,太后道:“万岁在长乐宫宴请翰林院中人。我们这里就冷清,你若要想去,也可以去。”
卢修皱眉,有点难受,忙说:“臣就不去了,臣留在这里抄写,也长些佛性。”
赵乐鱼和大家进了长乐宫,宴席丰盛,管乐齐鸣。可皇帝的位置空着,周嘉居然还没到。赵乐鱼记起周嘉许诺的奖品,众人胜负难解,可不是不了了之?
周嘉当然不是存心抵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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