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妈妈一想到阮清湄开始绣嫁妆的样子,怕她真与杨二少爷有了情,也有些发愁,嘴里却只能安慰着崔氏:“夫人也不必如此忧心,也许事情都有转机,老奴瞧二姑娘是个有福气的,日后定然差不了。”
继女的亲事本就不好处理,崔氏更怕清湄从此怨上了她,她颇为伤感:
“你也别安慰我了,我不求她们日后前程似锦,只盼得一生喜乐平安,家门无灾,如今想来我这片心意到底太一厢情愿了,也不知还有哪个存了些飞黄腾达的心思,倒是我耽误了她们。”
曲妈妈知道她意有所指,也叹气,“夫人也莫要灰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奴瞧着四姑娘虽然生性高傲,却断断不会做出自谋终身这般有失体面的事来,三个小的,便是七姑娘,瞧着真真是最乖巧可心的,不枉当日夫人生生熬瘦了一圈也要从阎王爷跟前讨了回来,夫人的福气眼看可是在后头儿呢。”
提到懂事的小女儿,崔氏才感觉心里松快些,由曲妈妈扶了往次间去歇息,心里却还想着去见管氏该怎么开口。
这江家素来爱耍派头的,儿女之间有了私没闹到明面上立刻结了亲便好,如今人家没声息自然是想拿乔甩脸子,崔氏真是一想到就头疼。
回苏州的一路上崔氏的脸色都不好看,而人在苏州的阮镛也比日前清瘦了几分,两人见面后立刻黑了脸进屋说话,几个孩子都乖乖地不敢胡闹。
第十章 姐妹()
因为阮清汝的亲事,除了她自己院子里,整个阮府近来的气氛都不太好。
好在此次阮清汝只是偷偷与那江淩相会,不像上辈子一样弄得满城皆知。虽然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阮清沅却觉得,能让母亲少受些闲言和奚落,也是好的。这是从南京回来后她们上的第一堂课。
五姑娘阮清涟好些日子没起了这么个大早,心里本就有些不痛快,到课堂里一看,又看见了阮清沅身上穿的一件烟罗色的新褙子,正是那姑苏第一织锦坊,颜韵坊亲染,一品绉花撒金绣的古香缎所制,心里顿时邪火蹿升,恨不能亲手绞了去,觉得崔氏一旦手头松快些便紧着这个小女儿,根本就忘了还有她这个也是十月怀胎的女儿。
那胡子花白的周先生正捋着下颔几缕稀疏的山羊胡,眯着眼睛看着手里的宣纸,满意得点头道:“七姑娘的字大有进益,连所做的文章也言之有物,可见近日功夫到家了,阮大人得女如此,实是不必介怀膝下无儿矣。”
阮清沅一愣,她一向对骈四俪六的文章不在行。
大概周先生不喜欢辞藻华丽的文风。
阮清涟听着一向严苛的周先生都如此夸奖清沅,更是恨得牙痒痒。
她侧头看过去,只见阮清沅跪坐在椅子上,低眉顺眼地正悠悠磨着墨,浓黑的眼睫盖下一片阴影,她本就身量最小,此刻费力跪坐着却不见以往的局促,那小小的左手正亲自撩着右手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一举一动端庄斯文,气派非凡。
她正要开口膈应两句,却听见周先生的话音传来,“不知五姑娘六姑娘可将老朽布置的课业带来了?”
清涟心里一怔,看着旁边六姑娘清漪扭扭捏捏得递上了一沓纸。
周先生皱着眉看完,批道:“尔既心不在此,又何必信笔涂鸦,亵渎圣人文章!”
阮清漪脸红得根本抬不起来。
“三日后,请六姑娘再交于老朽。”
周先生把纸递回给清漪,清涟看着清漪委屈得坐好,果然看见先生犀利的目光朝自己射来。她一时语塞,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近日府中事忙,前些日子学生身子又略有不适……”
周先生哼一声,“五姑娘此言,是并未完成了。”
阮清涟辩解:“不、不是……只是事出有因……”
周先生正色:“老朽立身根本,便是‘正’,平日教导你们也是需得言行无愧,行得正做得正,五姑娘若未完成作业,直于老夫说即可,何必推诿至斯,却连两个妹妹都不如了么?”
阮清涟本来一直很尊敬先生,现在见他话里意思竟又说她不如清沅,一时堵着气大起胆子来争辩道:“妹妹有人疼爱有人帮忙,我虽蠢笨,却自问无愧于心,从不曾假手他人!”这话分明是说清沅找人代笔写文章了。
周先生一听这话,气得笑了:“五姑娘如今胆子大,竟敢顶撞师长目无尊卑,自己有错却振振有词不肯悔改,罢罢,是老朽教得不好,你今日回去即刻罚抄《女诫》二十遍,明日交来。”
清涟胀红着脸,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周先生不为所动,“若五姑娘觉得不公,自可以找你父亲说去,本来轮不到老朽来管教你,只是老朽也腆居贵府西席数日,自问对各位姑娘需得负责到底,等明日五姑娘交来,老朽立刻向阮大人请罪!”
周先生为人正派,品行清高,今日却难得动了气,阮清涟不敢再言语,只得低下头,心里却把所有错怪到清沅头上。
等先生讲完课,又安排了一遍习字。
阮清涟用笔饱蘸了墨,转头看见右侧的清沅正认认真真地写着,冷冷一笑,手一扬,一道墨汁便飞溅过去。
阮清沅被洒了个措手不及,一件崭新的褙子上一串豆大的墨点立刻晕开来,连白净的脸上也沾了两点。清漪见了也不禁低呼一声,清涟放下笔,毫不愧疚得说:“真对不起了,妹妹。”
阮清沅抬手抹掉了墨迹,冷冷地看着她。
阮清涟连要说的话都准备好了,却见她又转过头去继续写字,并不搭理一句。
阮清涟自然不甘心,又冷嘲,“也是妹妹不对,非要换了这座位,我平日都是靠右坐的,也是因着这坏习惯,哎,妹妹却不知道么。”
还不是她自己嫌这里太阳晒非抢了自己的座位吗?
清沅握笔的手紧了紧,她不是不气,可是这是她的亲姐姐啊,她能拿她怎么样呢,就是再讨厌她,一想到崔氏,她就没有办法。
清涟见她没反应,又看了眼那花了的褙子,心情终于好了不少,也算报了一箭之仇。
阮清漪同情得看着清沅,却见她丝毫没有反应,依旧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不由摇摇头,看来是病还没好。
出了书斋,新挑来的丫鬟忘忧等在门口等着接阮清沅下课。
忘忧原先不叫忘忧。她叫做生烟,姓蓝。
她父母蓝粟夫妻都是庄子上的人,她同哥哥蓝田一同来府里当差。
“蓝田日暖玉生烟”,她父亲附庸风雅,将她兄妹二人名字从悼亡诗中取来,未免不吉利。
前世她的结局不好,阮清沅一想起来就觉得愧疚。
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她。
当年忘忧跟着她嫁到永宁侯府后拖到二十岁都没有配人,等她被送去静严庵,这丫头为了能方便照应自己,甘愿嫁给了侯府一个四五十岁的管马房的老鳏夫。
那时候她每次穿着青布的粗衣,偷偷提着竹篮子溜进庵堂,还像十几岁时一样笑得狡猾,悄悄对着清沅说:“姑娘,快吃吧,白面的馒头……”
每次阮清沅都不敢抬头去看她手上那些藏不住的藤条马鞭的印痕,强忍着眼泪往嘴里咽馒头,她却还是笑:“姑娘,下回我再偷偷得带个鸡腿来……在佛祖面前,不会不庄重吧……”这样过了三年,她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阮清沅一直不敢放任自己去想那个念头。
生烟只是不好意思来见她吧,她还没找到鸡腿而已。
忘忧忘忧,她希望她今生能够忘忧。
而她的另一个贴身丫头,如今唤作合欢。她希望她们跟着自己,不要再有一个落魄的结局。
第十一章 亲事()
忘忧一看到阮清沅身上的衣服就吓了一跳,清漪身边的淡竹“好心”地来前前后后解释了一遍,气得忘忧鼻子都快歪了,连拉着清沅说:“姑娘,这五姑娘太过分了,这与您有什么关系她非得拿您来出气,您可是她的亲妹妹……”
“你是不是想说,要出气也该拿六姐出,她怎么非要和我这一母同胞的妹妹做对。”
忘忧不语。
清沅玩笑道:“这自然是因为我比六姐姐更不受人待见了。”
“姑娘!”忘忧似乎很不平。
“姑娘,您得去告诉老爷,这罚五姑娘二十遍《女诫》还是太轻了啊,这古香缎可得好几两银子一匹呢……”
清沅说:“别说这样的话了,传出去也是我们姐妹不和,被指责的还不是母亲么,我们都是母亲的女儿,更不能让母亲因为这些伤心。”
“况且,不用我去说,自然会有人说。”
忘忧不笨,想了想立刻就懂了,她又担忧道:“那五姑娘岂不是还会怪到您头上来?”
“你刚还让我去告状,怎么又怕被她怪罪了?”
忘忧正色,“那怎么一样,做了的事得认,这没做的事要是怪到咱们头上岂不是要生吃这哑巴亏了!这可不行!”
清沅笑她,“不管我去不去告状,你觉得我与五姐姐的关系难道会有所变化吗?”
她早已经把自己视为眼中钉了。
忘忧点点头,好像还真不会有,她想了想,又犹豫得说:“姑娘恕奴婢多句嘴,这六姑娘脾气倒是比五姑娘好了很多,也喜欢同姑娘亲近,只是她到底……”
清沅自然明白,“五姐姐与我到底都是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她再怎么样对我也是我的姐姐,忘忧,我都懂的。”
忘忧立刻笑着夸清沅懂事,其实上辈子,忘忧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吧?
阮清沅想,只是她那时候恨透了清涟,对清漪的雪中送炭却是感动得不行,恨不得时时与她待在一起,也一次次地祈祷,恨不能叫清漪顶了清涟,变成自己的亲姐姐,根本听不进这些话。
只是这一次她都明白了,谁又靠得住呢,只有自己,这世上多得是雪中送炭的人盼下雪的。
回到屋里,更衣完毕,清沅想起了今日那引起纷争的古香缎,问柳妈妈道:“这缎子可是府里姑娘人人有的?”
柳妈妈回:“哪能啊,这东西金贵着呢,也就是大姑娘出阁得了两匹,大姑娘孝心,硬留了一匹给夫人裁衣裳,夫人又心疼姑娘给了姑娘来,谁知道今儿个……哎……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掉……”
清沅不理柳妈妈的啰嗦,“这缎子在市面上卖多少钱一匹?”
“少说也得二两银子呢,这还是有价无市的,这颜韵坊啊,姑娘不知道,架子大着呢,这两匹还是夫人托了通判夫人的呢。”
颜韵坊从前是为官家做岁贡绸缎的,如今天下太平,江南一带每年的布料纺织很富余,也有少许料子能流到民间。
阮清沅却关注到了另一件事,“父亲是通判大人的上峰,怎得母亲的面子却不如刘夫人大么?”
柳妈妈惊讶清沅竟会关心这个,她又素来是个爱说话的,便压低声音悄悄道:“老爷的性子,姑娘大概也知道一二的,最是清正的一个人,从来不肯多与人打交道的,不说这刘通判杨知府,在这苏州地界上大大小小的官员恐怕都比咱们老爷吃得开……”
其实清沅也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
南直隶是国朝经济最繁荣的地方,每年的征调税收都是别处的数倍,单就是苏州府,明面上的豪商巨贾有多少,因靠着运河,暗地里大大小小做漕运的帮会又有多少,鱼米之乡,富庶之地,江南历来就是每个官员外放最眼馋的地方,等闲来这里谋任差事都能把荷包塞得满满的。
而阮镛自诩读书人风骨,上辈子他们一家回京,后来从阮府分家出去,崔氏倾尽所有积蓄却只够在北京外城宣南置一个最小的宅子。
等阮镛回京,在官场上难道不用走关系花银钱么,若前世他们夫妻有些积蓄打点人脉,他们家后来也不至于如此……
在官场上,也许上峰一句提点,就能助你躲过大难。
当务之急,是得让崔氏先意识到这一点,能在回京之前还有办法赚些银钱,可是这却是很难的,如今她这年纪,说什么崔氏能听呢。
“姑娘?”柳妈妈看清沅发呆,不由提醒道。
“无事……”正说着,忘忧匆匆进来,对清沅低语道,“姑娘猜的果然不错,老爷果真知道了,多罚五姑娘三十遍《女诫》呢,听说还要禁足……”
“她没在屋里砸东西?”
忘忧惊讶得看着她,“姑娘这都猜到了,砸得震天响呢,这会儿夫人过去了,才算消停些。”
阮清沅苦笑,她怕是心里恨不能吃了自己了吧,不过这样也好,摆在明面上的交恶总有迹可循的,清涟再讨厌自己,也不敢真的太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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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妈妈给崔氏上了茶,说道:“夫人,眼下二姑娘的婚事可是拖不得了啊。”
“我哪里不晓得,你是不是有了什么主意?”
曲妈妈顿了顿:“夫人可还记得张夫人说过的话?”
崔氏皱眉,“你是说……南京时那位,可是人家这随口之言我怎么能就当真了。”
“奴婢倒不这么认为,这张夫人看着也是敦厚慈善之人,不像那随便许诺的,夫人大可以写信探个口风,若是不成也不影响什么,人家总是在南京的。”
崔氏沉默,心里已经有点被说动了。
这张夫人傅氏是崔氏在南京认识的,本就是十七八拐的亲,虽然从前没见过,两人一谈之下竟发现是同年同月的生辰,丈夫还是同科进士,不能不说是有缘,两人直是一见如故。
本来崔氏就不耐烦再和方姨妈说话,正好也借张夫人避开了她,几天下来,两人已十分熟络,崔氏也了解到,张夫人生了两个儿子,一直想得女儿却不能,真是羡慕崔氏膝下几个千金。
她又说到自己有个外甥年纪大了,正在说亲的年纪,问起崔氏家中可有适龄的姑娘,倒不介意嫡庶,张夫人娘家颇为富裕,他兄长的嫡长子却不肯继承家业,竟是钻进了书袋子,还在十六岁时就中了秀才,这在清流文人之家自然不算什么,在一个商贾人家却是不得了的,家里人因此都顺着他,同意让他先考了举人再娶亲,这一拖就到今年二十了,举人的确中了,这后生却又一门心思要先考进士,家里人是又喜又急的,喜的是自家出了个这么个上进的孩子,急也是这孩子太上进竟对娶媳妇没什么想法,怕年纪再上去找不到好姑娘。
本来人家最初的打算在南京挑个乡绅员外家的闺女也就罢了,可是孩子太出息,自然就想找个今后对他仕途有益的妻子,这标准一放,也算有些难度,所以左拣右挑地又耽误了一阵。
崔氏也是动心的,只是当时想到清湄要聘给杨家的,以清汝的年纪又怕人家等不及,也没应和下来,只说帮张夫人留意。此时曲妈妈一提,她倒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不由也想着试试,当即修书一封送往南京。
没想到这张夫人也是个痛快人,几天就回信过来了,问了一下二姑娘的生辰八字,性情品行,当即表示她娘家傅家十分满意,希望尽快可以遣媒人来提亲。崔氏喜不自胜,与阮镛一商量当即拍板定案,她心里却又有点愧疚,怕清湄有想法,怨她这个后母,没想到清湄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倒让她很意外。
第十二章 来客()
“二姑娘,咱们夫人这回寻的这个傅家,也是在南京的,怎么也没听过,”清湄的丫头暖雪正执着提梁壶给她沏茶,桌上是一盏厨房新端来的燕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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