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那众人眼里小心温顺的三姑娘清雯是怎么顺利安排的,在她房里倒像是出入无人之境了,随便就能借她来用。
不过,清沅冷眼看着,觉得这三姑娘到底年轻,太冒失了,清霜虽不聪慧,杨氏到底在内宅混了几十年,恐怕这件事没这么容易揭过去,找她做替罪羊,且不说她肯不肯,那手拿屠刀的屠夫只怕也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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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门上的陈婆子正坐在门边嗑瓜子儿,瞧见一向与自己交好的老姐妹正一脸紧张地往外走,笑着一把过去扯住她,“你这老货,后头有鬼碾么,这样急匆匆的,是往哪里去?”
俞妈妈刚从朝阳馆出来,正是草木皆兵,一看是陈婆子扯了自己,才放下心来,粗厚的大手掌一把拍开她:“吓死我了!你这贼婆娘。”
陈婆子笑了,“这青天白日的,便是做贼也不挑个好时辰么,我看你是心里头有鬼,这都给吓住了。”
俞妈妈左右看了看,一把把陈婆子扯到墙根,“老姐姐,我也是一时昏了头,你可别嚷出去。”
陈婆子上下打量她一下,见她今日着实局促,一手一直捂着怀里,当下心里一惊:莫不是这婆娘偷了主家的财物来。一想又觉得俞妈妈不是这样的人,往日与自己喝酒也是个豪迈性子,她当下肃容:“你好好与我说来,我便不声张,你若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立时去禀了夫人们,断断不放你出门子。”
俞妈妈一跺脚,“你想哪里去了!我哪里是这般人!我且与你说来。”
那陈婆子竖尖了耳朵。
原来当日清雯身边一个服侍的丫头红笺来寻俞妈妈,当时她正喝完酒,满腔子酒气也不太醒神,红笺为人十分伶俐,虽在清雯身边得脸,往日却也晓得一口一个“妈妈好”的奉承自己,开口央了件小事与她。
原说是自己不小心,叫她们三姑娘的一本诗集一时不料叫朝阳馆的丫头抱来了沅姑娘房里,想请俞妈妈偷偷拿出来,说罢还送上了一支珍珠海棠金钗。
俞妈妈如今在清沅面前得了脸,也是有几分傲气的,原不肯答应这样的小事,看在那钗的面上却也有几分犹疑,她心里疑惑,什么了不得的诗集,不能过了明路问沅姑娘要回去?红笺支支吾吾红了脸说了半天,俞妈妈才算有些明白,大概这三姑娘春心一动,平日又好写个诗词的,就写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来,她心里不屑,倒也觉得不是什么棘手的大事,左右她自己也不识字,便走这一趟也无妨。
那红笺看她应了也是高兴,叫她后日酉时拿了诗集去花园找她。俞妈妈虽心里犯嘀咕,这大费周章的做什么,想到拿人手短,却也答应下来。
本来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前个万寿堂的事发作出来,清沅命丫头满屋子找诗集,俞妈妈这才慌起神来,这事怕是没这么简单,这才赶紧挑个当口想把金钗弄出府典了换些现钱,好去了这把柄。
陈婆子问:“后来你便把那诗集给三姑娘身边的红笺了?我瞧着也许是你多心了,未必沅姑娘找的就是三姑娘那本,这姑娘们房里,还不是书啊画啊的多,今儿丢一本明儿丢一本的,我瞧你是太仔细了。”
俞妈妈叹口气,“若我给她了自然也不用像如今这般惶惶然。那日我去寻那丫头,在园子里等了半盏茶功夫,却不想没人来,也只能回屋了,后来红笺打发一个粗使丫头来说,今日自己抽不开身来,明日叫我再跑一趟,我便应了,谁知第二日却再也找不到这东西了。我哪里敢再去,便顾不得与她说好的时辰,权当忘了,那红笺倒也没来寻我,我便把此事搁下了。”
陈婆子奇道:“那是谁拿了去?这抓在手里岂不是三姑娘的把柄?”
俞妈妈摇摇头,“这事没这么简单,我也看不真切,总不会是沅姑娘,总之我便想着,好歹把自己摘干净了事。”
“你往日就好贪些个金银锱铢的,也不清醒清醒,”陈婆子白了她一眼,“掺和到姑娘们的事里去,要是闹出来可不是玩笑的。”
俞妈妈说:“我也是当日脑袋不清楚,总之三姑娘那里也是不敢出来说话的,左右我换了银子再找那红笺探探口风,只盼这件事快些过去。”
陈婆子点头,“那你快些去吧。”俞妈妈这才出了门。
第三十九章 中举()
阮老太太陆续病了好几日,三个媳妇连番在她身边侍疾,尤其是杨氏更是恭敬温和,人都生生熬瘦了一圈,老太太因着清霜的事,对她也是淡淡的,却到底再发不出那日的雷霆之怒来了。
清霜被锁在屋里,开始还在屋里砸了几套碗碟,口口声声喊冤,叫杨氏给她出头,被杨氏好一顿责骂,才收了心开始抄书,府里上下有些不敢相信,一向受宠的二姑娘如今竟被长辈如此冷落。
不过这样的冷落也没过多少日子,老太太的病也没有病很久,因为,阮家三少爷秋闱得中了。虽说只堪堪榜末,却已经足够叫杨氏一扫连日来所有的不豫,阮熹是她唯一的儿子,寄予了她全部的希望,也不曾学得他父亲那套纨绔习气来,竟念书出了头。
老太太也很高兴,毕竟是自己的嫡长孙,连带着对清霜的怒意也消了大半。
大房一派喜气洋洋,二房里魏氏却红了好几次眼,当年自己的焘哥儿二十岁中进士,老太太也是淡淡的,更不曾见府里这样张灯结彩,恨不能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到底不是亲儿子,便是那一房再如何不及这一房,也是心肝宝贝,今夕往日对比,叫魏氏更想自己那个早逝的亲儿子,常与儿媳王氏哭作一团,旧疾也发了出来,阮熏南下未归,清沅便只好一人忙着宽慰劝解二人,常常就累得歇在魏氏房里,晚上好伺候汤药。
杨氏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带对田氏都有了一番好颜色,而目光里的不屑却是更明显的,田氏暗恨,便是得了个举人儿子又如何,她近日来吃够了杨氏的排头,知道自己这个小姑,阮熹中举前尚且看不上自家女儿,更不要说如今,在她眼里,怕是阮熹去尚公主也是应当的。
于是她当下就决定向老太太告辞,反正拖下去也没有结果,她也不愿再在阮府受人冷眼。
老太太心中遗憾,田氏和娉婷的品行她是看在眼里的,无奈这个大儿媳眼界太高,如此一来,只怕阮熹的婚事又得耽搁下来。近日她病后也没有这个心思操心了,便叫人封了三十两银子的仪程给田氏,由他们母子三人回豫中了。
杨氏如今步步生风,好几次向老太太透露,已有几家官太太来向她打听熹哥儿的亲事,她却拿乔都给推了,言道都是些势利的,早些看不见他们熹哥儿是个金镶玉,如今却都上赶着来烧热灶。
老太太无奈,只劝了她几句,眼看熹哥儿年岁也不小,别再耽搁下来,所谓量媒量媒,人家挑婿你挑妇,都是互相的,也不是非要那十全十美的。
杨氏却不以为然,话里话外十分笃定来年春闱阮熹自然会金榜题名,自然有更好的。
深闺妇人,大约都觉得中进士和中举人,便是眨眼间的事情,其实中举就好比从头开始,而非鱼跃龙门跃了一半,否则为何这么多士子到老都无法高中,南直隶一带,许多耕读世家,便是后辈考到举人便止,在当地博些脸面,免些赋税,做什么都好,总之家境殷实却也不必千万里往京城来挤破头挣功名了,举业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在这一点上,杨氏的头脑却不比那些田户人家清醒。
清沅知道,阮熹上辈子考了十几年都是举人,他天赋在那,已经是极限了,最后到外地做了个县丞,好等着补当地县令的缺。
因着阮熹的面子,清霜也提早解了禁足,她在杨氏的督导下不敢像往日一样放肆为难各妹妹,杨氏也同她说个清楚,如今她的头一桩事,不是去找那些妹妹的不快,而是博回老太太的宠爱。
清霜从小娇惯到大的,被杨氏唠叨烦了,便顶上一两句嘴:“便是老太太受了那起子小贱人挑唆又如何?我有个出仕的父亲,如今哥哥又是举人,母亲嫁妆丰厚又主中馈,便是到哪我又怕些什么!”
杨氏气她不开窍,大骂:“你个不开眼的,嘴里还敢不干不净,平日的修养都哪里去了!你父亲的官位在京城地界又能压得住谁,便是这街上走的,又有多少一二品大员!”杨氏冷笑,“你想靠你父兄压人,也行啊,随便给你找个低门楣的婆家,你往后自然能挺胸抬头做人,不若就嫁你杨表哥去吧!”
清霜吓住了,连拉着杨氏的袖子,“孩儿错了,母亲可别说气话,女儿是断不愿离开京城离开您的,那什么劳什子豫中地方,穷乡僻壤的……”
“好了!”杨氏打断她,“既如此你便好好去老太太面上认错,由得她骂你打你,脸皮厚一厚也就过去了,你要知道,老太太毕竟是有二品诰命在身的,别看她如今深入简出吃斋念佛的,从前有交情的那些夫人哪个不是京城有头脸的。”
杨氏叹气,“你父亲不比你祖父,母亲结交不到什么贵人,能帮你的还是只是厚置一份嫁妆,你若想嫁得如意,还是要靠你祖母。”
杨氏在嫁女儿的事情上头脑却又突然清醒起来。
清霜点点头,“明日女儿就去老太太跟前,说什么也要哄得老太太开怀,只是……”她顿一顿,露出愤恨的神色,“这事就这样揭过去么?女儿凭白就要吞下这哑巴亏……”
“好了,我自然会查清楚。你何必如此火急火燎的,要知道,便是找到始作俑者,此时发作出来又有何用?老太太的气已经撒在了你的身上,我们要抓的是人家把柄,人总有犯错的时候,两罪并罚,才能一举报了你的仇。”
清霜终于完全被杨氏说服,“都听母亲的,只等清沅那小……”
“事情没查清楚前,休得妄言,”杨氏看了她一眼,“这件事我会看着办,你只做好分内的事就好。”
杨氏很怀疑,阮清沅从小在苏州长大,就是她母亲崔氏也不知道阮老太爷此间旧事的,怎么可能用这来打击大房?除非是那魏氏授意……
第四十章 回府()
没过多少日子,天渐渐又冷了,而清霜听了杨氏的话,一日按着三餐去万寿堂服侍老太太,也不喊冤,只作一副愧疚悔恨的姿态来,杨氏虽没教得她心地赤纯,这面上功夫做起来却是很强的。
老太太端了几日,到底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女,没多久也就绷不住了,清霜一改往日的霸道,对着清雯清沅时不时笑意浅浅的,叫人好不自在。
清沅打量清雯的反应,她依旧是时时低垂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来,自有一种楚楚动人的美,同往日一般不声不响的,只站在后头,不敢有一点僭越,但是只消细心些看,就能发现她身体绷直着,有一种不寻常的姿态。
杨氏坐在桌前看账本,身边王禄家的来报:那曲三家的又去临烟驻见二姑娘了。
杨氏蹙眉,吩咐下去,叫曲三家的来回话。
如今老太太那方气也消了,她是该敲打敲打,她知道是那曲三家的把诗文集交给清霜的,说是看见俞妈妈鬼鬼祟祟地藏东西,便自作主张把俞妈妈藏的这东西顺来了。
她平日是进不了房的,只那日给清沅送草药茶时看见这本册子在她手边,想必是重要的,她不识字,却认得那书本的边阑,也不知俞妈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顺出来的好。她在酥油鲍螺一事上觉得丢了脸面,正想着给大房邀功呢。
清霜见了果然很开心,还赏了她好几钱银子。
不过后来事发,清霜一直不得功夫收拾她,她觉得就是这个曲三家的害了自己,叫清沅和俞妈妈联手把自己绕进套里了。
曲三家的很冤枉,她解释说,那俞妈妈还偷偷揣了这东西去花园的,清霜哪里肯听,叫来好一顿臭骂。如今也不知要唤她去还有什么事,恐怕是不死心。
杨氏觉得脑袋疼,自己这个女儿是个没本事的,下头派去的人也是不中用,只一味贪功好大,她是早已不耐烦去管这个曲三家的了。不过杨氏不比清霜,她去唤曲三家的来也是要细细问话,最好叫她把这段时间清沅的一举一动,她屋里的一针一线都禀报仔细。
王禄家的刚出去,丫头便来禀报,说是惠姨娘觉得身上不大好,想叫大夫。
杨氏冷笑,什么东西,还真把自己当主子蹬鼻子上脸了,她当头把丫头臭骂一顿,直言:“叫她省省心别做那姿态,仗着肚子里的东西就甩脸子,吃喝补品哪一样少了她,还就她会生孩子了不是,有什么异常自然由府里老嬷嬷看着,惺惺作态,哪里就要叫大夫了!”
丫头悻悻然地退出去。
杨氏想起即将临盆的惠姨娘更是一阵烦躁,每每看着她那个提溜圆的肚子就来气,不过想着自己的熹哥儿如今中举,羽翼已成,心下也就宽慰了些。
入冬后天气冷得快,魏氏写了信催促阮熏回京,怕他在老家玩得乐不思蜀,耽误了功课。如今大房里头出了个举人,阮熏就不能不抓紧了,他既不如他大哥天赋高,还不愿意刻苦,这几年也不得他那个两榜进士的父亲教导,连个秀才都没中,魏氏想起来便焦虑。
清沅却觉得,阮熏这样自在闲人的态度却是难得的,乐天知命,只可惜他那个慧极而伤的大哥没了,教他硬生生承接了魏氏无尽的厚望。
运河结冰前阮熏从上虞出发,终于在年前顺利赶回府,大概上虞老家山青水美,水土养人,他眉目间洋溢着温和的喜悦,连杨氏在他面前吹嘘阮熹如何厉害如何高中举人,他也开开心心地向堂兄道谢,真诚不似做伪。
老太太看了也很高兴,觉得他瞧着胖了两分,衣裳也不再松垮垮的,她对阮熏没有对嫡长孙阮熹那样的期望,只愿他做个承欢膝下的孙儿。阮熏也一直是个颇会说话,把上虞老家的情况一一细细禀报,从宗祠的修葺,到族学里请了新先生,到堂房里大婶子添了大胖孙子,都事无巨细地告诉老太太,老人家爱听这些,老太太听得连连唏嘘,兴致盎然。
他还从老家带来了许多东西,分到每个人手里都有富余,平水珠茶、水磨年糕、豆酥糖……还有两坛东关镇里陈年的越红酒,还是那祖传的张家作坊里的。尤其是榨面,是老太太时常想着的,不想他如此上心。
榨面是将干米浸泡在水中使其变软,在石臼中捣碎成粉,放进锅中蒸熟后,压入特制的桶中通过多小孔的铜筛榨出细细长长的粉条,剪下,堆在一起,铺成一个个大小相等的圆饼,将其晒干,可以保存好些时间。
老太太牙口不行了,最记挂的还是年轻时候在老家常吃的这一碗热腾的榨面,当晚就吩咐了富嬷嬷去下一碗,还叫加上两只鸡蛋。
富嬷嬷吓了一跳,忙劝解说:这鸡蛋可不作兴晚上吃的,还要两个。
屋子里和乐融融,家里连日来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魏氏看阮熏在老太太面前如此得脸,心里也畅快了不少,面上自然也略有笑意。
待第二日阮熏从头到脚梳洗整理完毕,给魏氏请了安,就往朝阳馆而来。
阮清沅看他手里捧着一只金帮铁底的拜匣过来,奇怪道:“什么东西这样郑重?”
阮熏笑一下,“你可得感谢我。这是你母亲拖我带给你的。”
清沅看着他有些得意的脸,心里发笑,觉得母亲可能是同她一样拒绝不了阮熏的热情,叫用家信也用这拜匣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