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行的事业亦可以划到这个范畴之内。
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冯澄世前几日就已经讲过了,现在又讲了晋文公称霸,还重点着墨在了晋文公平息子带之乱上面,显然是以着儒家正统思想来为郑经确立一个正确的价值观。
这是郑成功所乐于眼看到的,因为在他的思想和身份定位之中,儒家士人是必不可少的。这一点无时无刻的不在影响着他的言行,当初与其父决裂其思想根源亦是在于这般。
对于冯澄世的用心,郑成功甚为欣赏,难得鼓励了郑经两句,示意其要用功学习,那个不足十四岁的少年郎便涨红了小脸儿,兴奋不已的向他的父亲讲述起了他的另一些想法来。
“父亲大人,冯先生讲晋文公设三军六卿制以为强军,可是孩儿却依稀记得,六卿后来却为晋国之大患……”
国家制度,自上而下,往往都是复制形式存在的。就像是周王分封诸侯,诸侯则同样是以唇齿相依的公室捍卫国家。但是到了晋文公的时代,晋国早前的内乱——无论是曲沃代翼,还是晋献公时期对公室的屠戮和骊姬之乱,无不使得晋国公室衰落,由此便不得不依仗异姓贵族来拱卫晋公。
晋文公设三军六卿之制,将佐主要由狐氏、先氏、郤氏、胥氏、栾氏、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嬴姓赵氏、魏氏等十一个世族所把持,他们按照长逝次补的原则,轮流执政。这些异姓贵族有的是晋文公流亡在外时期的心腹,有的则是归国后开始重用的贤能和远支。他们在其后的岁月里互相攻伐、吞并,欺凌晋公,最终剩下了韩、赵、魏三家分晋,将那个曾经的中原霸主肢解为三。
郑经突然提起了这般,有了先前对当下局势的联想,郑成功当即便打断了郑经的话:“你想说什么?”
“这,这……”面对素来严肃的父亲,郑经颇有些惶急,但是既然郑成功问了,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把想要说的话继续说下去:“以孩儿愚见,福建、广东、南赣及浙江等处地方,皆系我郑氏收复,小姑父与忠振伯确有功勋,但是任由其长期掌控地方,于我郑氏终是不利的。父亲大人当还记得,当年祖父大人北去,那郑彩……”
“这些是冯先生教给你的?”
又一次打断了郑经的话,郑成功死死的盯住了他的这个儿子。结果,郑经的回答却是他自己想到的,并非是冯澄世所言。凭着他对这个儿子的了解,当也并非作伪。只是现下他也没有想过该当如何对他的儿子作出解答,便直接让其回书房读书。
“今日你对为父所讲,不可再入他人之耳。”
“孩儿明白。”
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甚至就连悲哀之类的旁的情绪也无。郑经退出了房门,外间的阳光迅速收拢,随即消失于那一线之间。郑成功倚坐在太师椅上,思绪顺着郑经的话语渐渐的向下发散,又哪里听不出来那份弦外之音。
“洪旭只是一个陪衬,这孩子……”孩子二字,突然让郑成功感到有些刺耳:“他指的其实只是竟成。郑彩,呵呵,好个又一个郑彩啊。”
当年的那个表面兄弟,饶是如今郑成功放其做个富家翁了,但是当年的那份疙瘩却依旧存在。郑经拿郑彩来比喻陈凯,看上去似乎还真有几分相似——郑彩是郑芝龙通谱过来的族侄,而陈凯则是郑成功的堂妹夫;郑彩是郑芝龙当初扫平刘香、李魁奇、钟斌等人的臂助,陈凯则辅佐郑成功从南澳起步,重建起了如今实力更胜当年的郑氏集团;郑芝龙被任命为南澳副总兵,明廷没有选择郑芝虎、郑芝鹏等同宗兄弟把守中左所老巢,而是选择了郑彩这个高浦郑氏的人物,同样的,陈凯在郑氏集团有广东总制的差遣,在明廷那边也有广东巡抚的任命。
事情,最经不起的就是琢磨。此时此刻,他再看那些稿纸上的文字,早前一再打算推翻的欲念究竟源于何处,瞬间就是一个豁然开朗。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在为此而担忧了,只是经儿把这一切摆在了台面上而已。”
深锁的眉头间,写满的是郑氏集团的当下情状,一切看上去是欣欣向荣,未来不可限量,但是从内部势力上去看的话,陈凯在集团内部的势力越来越强。旁的不说,只说陈凯以广东总制的身份全权负责广东军政事务,此番攻陷南赣,对比当下只有福建一省和浙江两块儿飞地的集团本部,已经有了尾大不掉的趋势。
这份担忧源是从何开始的,是陈凯枪杀郑芝莞、是施琅的嚣张跋扈、是陈凯对施琅的截杀、还是陈凯在进军广东计划上的先斩后奏、亦或是这份对于下属的警惕早已被他父亲的言传身教埋在了内心深处。具体如何,郑成功也不甚明了,但是此时此刻的他已经很清楚的意识到,他是确确实实的为陈凯在广东的存在而担忧。
陈凯作为郑氏集团二号人物的存在其实在集团内部早已是人所公认的事实。不过,这个二号人物归根到底是个文官,有广东的行政权,但是兵权却尽皆掌握在那些招讨大将军麾下的提督和总兵官的手里面,其中大多都是福建籍的将帅,心向本部,陈凯拥有绝对指挥权的只有一支广东抚标。
而且,部队的折色、银钱供给全部都是由郑氏集团负担的,广东方面只负责本色和日常、出征的军粮供给。这是由福建、广东两省的实际情况决定的,同时也制约了陈凯在广东自立门户的可能。
这样的情况下,陈凯对于郑成功的威胁实际上并没有郑经所指的那么夸张。只不过,郑成功细细思来,却也能够理解——他百年之后,以着郑经现在的实力是万万没办法与陈凯相争的,所以他的儿子哪怕还不到十四岁,却已经意识到了这份威胁的存在。
“来人!”
一声令下,郑成功便让家仆传来了一个亲信侍卫。吩咐了几句,后者应诺而去,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那个侍卫悄然返回,将郑成功想要获知的东西娓娓道来。
“冯家父子前段时间在查卢若腾和沈佺期?”
这个答案,并不是郑成功原本以为的那般。按照他的思量,冯澄世是个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的人物,理所应当的会在军器局以及潮州的制造局上面下手。可是现在,反倒是在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功夫,而且还是在冯澄世开始为郑经授业之前的事情,这里面处处透着的都是不对劲儿的感觉。
“他们在查的应该是几社,是的,几社!”
第一百零二章 季孙之忧(五)()
安排好了一应事务,陈凯的官船就从城南的天字码头启程出发。船,依旧是顺着珠江的航道而行,这条水路他已经走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两岸的山丘、村落,哪怕说闭上眼睛都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但是每一次的路过,总有新鲜的景致让人目不暇接,翘首以盼。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立于甲板之上,海风吹拂着官服的衣襟,陈凯依稀记得他与广州的第一次亲密接触还是永历四年的大营救,凭借着林察的海战能力,靠着叛将的首级敲开了广州城的大门……
“好遥远啊,遥远到了有些细节似乎都记得不是太清晰了呢。”
莞尔一笑,乘着海风,官船一路驶出了珠江口,在香港转乘更大的海船便直入大海。
海上行舟,快则一日数百里,慢起来不是负的都可以念阿弥陀佛了。船在广东沿海的航道行驶,时间上陈凯已经不怎么在意了,因为这条路走得实在太多了,多到了同样数不过来的地步,比上次早个一两日或是晚个一两日的,早已经失去了计算的兴致。
就这么,一路驶入了南澳岛的猎屿湾,船在码头上进行必要的补给和休整。陈凯没有下船,因为郑成功邀他会面的地点并非是这一处他们起家的所在,倒是南澳镇的总兵官洪习山上了船来,与陈凯客套了一番。只可惜,陈凯的心思此间都还在追忆当年的峥嵘岁月,无论是南澳岛上的军器生产,还是智取潮州时的步步惊心,总是要比官场上的礼数让人更觉有趣儿。
洪习山的客套很快就结束了,陈凯所乘海船的补给和休整也在第二天就宣告完毕。再度拔锚起航,已是转而向着东北的方向,过了东山岛,陈凯再度登上甲板时已经可以依稀看到了金门的轮廓。可以想象,在那之后的自然是他曾经战斗过的中左所。
那段过往比永历四年的大营救也晚不了多久,陈凯无心回顾,船也没有选择在金门或是中左所逗留,而是直接奔着福州而去。
又过了些时日,陈凯总算是来到了这座他曾经一度坐镇,协助郑成功横扫八闽的省会。这里,也是郑氏集团收复的第一座省会城市,比广州还要早上几个月的时间。此番抵达,反倒是缺了一份故地重游的感触,更多的还是事到临头的紧迫。
海船缓缓的在码头停靠,踏着栈板下了船,等着他的只有一辆马车以及一支护卫骑队,带队的骑兵陈凯依稀有些印象,该是郑成功早前的一个贴身侍卫,只是远不如李长、黄昌、蔡巧、杨姐那般显眼罢了,但是印象却还是有些的。
“陈总制,招讨大将军在府邸处置公务,特让末将前来迎候大驾。”
“有劳了。”
马车上空无一人,陈凯道了一句便踩着凳子上了马车,任由车夫在护卫骑队的保护下驶向目的地。
“陈总制、招讨大将军、迎候大驾……”
唇齿间咂摸着这几个词汇,翻来覆去,有的只是上官对下僚的公事公办,冷漠且陌生,全然不似从前的那般温情脉脉。这个护卫队长的态度显然就是郑成功的态度的投射,陈凯很清楚他需要向郑成功解释的东西有很多,很可能郑成功也已经发觉了些什么。亦或者,今日这般仅仅是对他这个尾大不掉的下属的一个提醒,莫要超出了本分。
具体如何,陈凯依旧是一无所知,在马车上重新回忆了一番他在路上就想好的说辞,便重新闭上了眼睛,权当是养养精神。
马车很快就赶到了郑成功的府邸,陈凯的随员们尽皆被安置在了驿馆,唯有他一人入内。在队长的引领之下,陈凯很快就来到了郑成功的公事房,一如之前没有到码头迎接,方才也没有在大门外相候,这一次同样是没有出了房门,只待陈凯通报了官称名讳得以入内了,才见得郑成功依旧伏在成堆的案牍之中,奋笔疾书着些什么。
“竟成来得很是时候,我正好休息片刻,换换脑子。”
坐直了身子,伸了伸懒腰,家仆为陈凯将椅子摆在了郑成功案前的对面,随后便自行退了出去。
“国姓……”
听到了这个称呼,郑成功仔细的看了看陈凯,却是突然笑了一笑:“大半年没见,竟成倒是生份起来了。”随后,面色稍有尴尬的陈凯只得恢复了一直以来的称呼,只是中间的那份隔阂却依旧不曾消失。
陈凯此来是受郑成功之邀,同时的,也是他在这么长的时间未曾会面后需要当面汇报工作。说起来,这大半年的时间,二人虽未谋面,但是书信交流却从未断过,一直到了这一次的出兵前夕陈凯还有写信与郑成功,谈及战事的准备和广东的一些实际情况。
一转眼,四个月过去,战事已经结束了,陈凯达成了最初的战略目标,洪承畴也达成了他最初制定的战略目标,但是双方都面临了更加严峻的形势,这却是不容置疑的。
“洪承畴,早知道家父的这个同乡不是个省油的灯,想不到如此局面都能被他翻了一部分下来。还好是竟成坐镇广东,换了旁人或许可能已经被彻底掀翻了。”
对照着地图,郑成功联系着先前黄山派人送回来的战报,以及陈凯在赣州收复时对其发出的报捷文书步步对照,双方在这段时间的你来我往,很清晰的呈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此间发出了这等感叹,全无半分旁的意思,陈凯与其相处多年,自是能够听得明白,但是那些陌生的逊谢和自谦却还是不由自主的道了出来。
这份形势的变化是出乎了郑成功的意料之外的,此间思索片刻,却也没有对此作出结论,反倒是问起了陈凯关于李定国的状况的一些看法。
“以我看来,那位老亲翁最近的两年怕是在云南动弹不得的了。”
“秦王孙可望!”
“正是。”
那毕竟是虎口拔牙,且触到了孙可望的逆鳞,大西军内部扶明派和自立派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双方这一次不大打出手怕是都不可能的了。
东南、西南明军的联手昙花一现,现在西南明军有滚回去内斗去了,东南明军就不可避免的重新回归到孤军作战的境地之中,这里面,不乏有陈凯的运筹,如果没有陈凯的锦囊的话,或许李定国会率军返回广西,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这般战局了。但是,如果真的那样的话,孙可望必然会势大难治,那个名为秦藩的大西军集团主力也将会重新恢复到敌我难分的境地,这对于统战是极为不利的。
陈凯做出了他的选择,这一点上早前就已经与郑成功谈及过。对此,郑成功是表示认同的,因为十八先生之狱将孙可望的篡位野心暴露得一览无余,实在让这些仍旧有心一直打着明廷旗号抗清的势力为之颤动。
陈凯报告了关于广西以及西南的当前战局,郑成功这边也交流了一些关于福建和浙江的情况。舟山和台州这两处,都在陈凯的意料之内,因为历史上就是这么发生的,但是福建全面收复,历史上的那场护国岭之战大概是不会爆发了,所幸他已经把护国岭之战导致的直接结果给创造了出来,并且直接影响到了战事的发展。
关于当前的战局双方完成了交流,对于彼此正在面对的外部环境也有了一个基本上的了解。总体而言,形势上依旧是,明清对峙,但是永历八年的创伤对于清廷来说实在过于巨大,以至于这一年多下来不光是没能愈合伤口,反倒是被陈凯把伤口扯得更大了。
这对于明军而言无疑是有利的,陈凯与郑成功畅谈了一番,在欢笑间也放下了些许戒备。至此时,陈凯稍作斟酌,旋即便对郑成功郑重其事的说道:“大木,关于南赣互助会的事情,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南赣的互助会在明军此番进取南赣地区的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瑞金县,那里的互助会破坏清军军需粮草运输,制造谣言,为明军出丁出粮,有力的支援了黄山对汀州府城的攻取以及随后的战事,这些东西黄山都有曾向郑成功报告过,只是按照陶潜的说辞,说是陈凯早前布的局,让他们潜伏于此,以待后用。
此间陈凯如是说来,正待从他早前前往江西的想法娓娓道来。然而,听到这话,郑成功却突然间就是面色一凛,继而对陈凯正色言道:“竟成,你应该对我解释的不是江西的互助会,而是福建的天地会!”
天地会,互助会,本就是一体。可是,郑成功此间一张口就是福建的天地会却着实将陈凯听了个一愣。
这并非是他想要隐瞒的,但却也绝非是他第一时间会向郑成功坦白的东西,因为他实在没办法将莲花堂恣意扩张的责任推到卢若腾和沈佺期的身上。可是此间郑成功却直言不讳的提及了此事,甚至还没有就此听任陈凯的解释的打算。
“江西的互助会,其实是你的天地会的下属组织。”
“你在香港修建的那个红花亭,应该就是为那个天地会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