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一府为闽江南北分割,闽江以南,是为闽清、福清、长乐、永福四县以及镇东卫和万安千户所。这其中,闽清位于闽江沿岸,且临近中游,距离沿海较远,反倒是更利于从福州府城出发的军队前去夺取,于王秀奇所部自是可以暂且忽略不计。
如此,福清县城,便是首当其冲!
府城沦陷的消息早已传开了,知县想走,奈何各处城门已经那些百姓的窝棚堵得结结实实,那些百姓得知此事,也纷纷打出了造反的旗号来。借着招抚银,知县在福清一县前前后后搜刮了价值二十几万两的金银珠宝,装箱是早早装好了,可是这样的情况下又哪里运的出去?
想要求助于绿营,奈何本地绿营较少,在如今的形势下,想要逃出生天,最起码也是要先到延平府,再设法前往邵武府或是建宁府以观风色的。这对大股的清军而言自然不成问题,沿途的盗匪、乱民也不敢轻撸虎须。可是他们这样的小股绿营,只怕还没出福州府的地界就已经被剩不下了。
官吏、绿营,在这一年的搜刮中尽皆是赚得满盆满钵,一个个家当丰厚,就好像是吃胖容易,可再想动弹,却也并非易事了。
城外的乱民越聚越多,很有破城后进来将他们生吞活剥的意思。此刻唯有死守城池,向兴化府那边的绿营主力求援,等待援军一同逃离。可是过了几天,援军没等来,倒是把明军的先头部队等来了。
城头上清军战战兢兢的望着城外的明军,未及片刻,一个骑兵冲到近前,抬手一箭便射上了城墙。
箭上有封书信,是写给知县和本县绿营守备的。守备就在城上,连忙派人去请了正在家中佛堂为守军祈福的知县大老爷,后者礼佛至诚,不愿失了礼数,可是这般情状,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赶到城南与守备一会。
“县尊,就是这封。”
信是写给两个人的,守备没有擅自打开,而是等到了知县才一起打开看来。内容,算不上复杂,甚至词句都少得可怜。不过明军想要表达的意向却是清楚非常,二人看过后,不免的对视了一眼,可是任谁也没有从对方的眼里看到肯定的神采。
“这,会不会有诈啊。”
“不好说啊,毕竟现在是人家势大。可是,现在的情况,城外都是乱民,根本不用明军动手,只要驱赶乱民扑城,咱们也是扛不住的啊。”
明军的要求很简单,开城投降,如此,性命可以保全,明军也保证不动除了粮食、土地以外的其他家私,并且派人护送他们离开福建。可若是敢负隅顽抗,或是犹豫不决的话,明军破城之后,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求情也没用,只有一个杀字!
守城,兵力不足;投降,他们又不敢。这是个大问题,知县和守备互相就这么看着对方,可是怎么也下不了决断。毕竟,这是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可是没等一个时辰,与知县最是亲近的那个典吏就前来报告,说是城内的士绅们在串联,似乎要有动作云云。
“等不了了,现在就派人出去与那明军大帅商议妥当。”
商议很简单,无条件答应明军的要求。接下来,没等那些士绅串联完毕,这边就已经开城投降了。大军入城,知县和守备很快也见到了这支大军的主帅王秀奇,得知是郑成功和陈凯感于他们早前的配合,以及开城投降的及时,是不会难为他们的。但是,家当里的粮食是要提供出来的,因为城外还要大批饿得眼都绿了的百姓还要等着吃饭呢。
“这个没问题,没问题,罪人这就吩咐下去。”
知县和守备很配合,王秀奇自然也不会难为他们。大军继续前进,东南的镇东卫、万安千户所,西北的永福县,皆是不战而下,直到大军抵达长乐县,守将竟然还是个清廷的死忠,说什么也不肯开城投降。
“去福州,找忠振伯,陈抚军说了,灵铳现在在福州,调过来,把城墙给本帅轰塌了!”
一路高歌猛进,福建提标都是闻风而逃,哪知道这还出了个硬钉子。王秀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只不过,没等大炮运来,城内已然爆发了大乱,火势一起,照亮了暗夜的天空。王秀奇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但是城内有变,这时候不攻城那才叫傻子呢。
守军将精力都用在了镇压城内的暴乱了,明军没费太大的力气就攻破了城池。倒是接下来,由于守军负隅顽抗,明军当众将本县的官吏、绿营尽数拉到城外,斩首示众,一个不留。而他们的家产尽数充公,家属则没入官府为奴,同样不能幸免。
这样的区别对待,是陈凯早前就与郑成功商议妥当的。为的,无非是给其他清军做一个样子出来——降者免死,负隅顽抗的死路一条!
王秀奇如此,攻入汀州府的黄山、攻入延平府的甘辉、攻入福宁州的黄廷以及正在杀向建宁府的郑成功亦无不是如此。
从八月初开始,明军在福建这个省疯狂的攻城略地。消息传到了临近的浙江和江西,实在把两省的官吏绿营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
十一月十二,杭州孝子坊的戏园子里,台上唱的还是去年的《意中缘》。从顺治八年开始,李渔每年出一部新戏,一连三年,年年叫好。可是到了今年,新戏始终没有动静,坊间已经传着李渔江郎才尽,使得无数热衷于此的人们扼腕不已。
在这些星星夜夜的盼着新戏的人们之中,钱塘县的县丞自然是个例外。他是官身,而且从当年看《怜香伴》时便与李渔结成了文字上的友人,写作进度上李渔是没有避着他的道理的。“谪凡,近来那《玉搔头》写得如何了?”
“已然七七八八了,只是还有一些不太满意的地方。”
“那可是真的搔头了。”
外面戏台上的《意中缘》,县丞已经看过好几次了,就连县丞的亲戚也多是如此,早已提不起太大兴趣了。此番休沐,心里面惦记着新戏,就巴巴的赶了过来,得知尚在创作,他明白这文字上的事情总要精雕细琢,也不着急,干脆就自顾自的坐了下来,与李渔闲聊了起来。
“这些天可是把我忙坏了,福建闹成那个样子,刘制军、秦抚军、温知府,还有本县的何知县,都是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忙着调集本省绿营赴援不说,还要清理各府县的账目,若不是早前几个月我忙着审案子就一日没有休息过,现在估摸着还在衙门里坐堂呢。”
浙闽总督刘清泰不提,浙江巡抚秦世祯和杭州知府温启知都是今年新上任的,接替前任的萧启元和祖龙。至于县丞口中的那位何知县,叫做何祥瑞,名字是极好的,就是运气不太好——新任的巡抚以前曾在浙江做过官,是个巡按,属于眼里不揉沙子的那种事儿妈。前几年巡按江南,就把江南的官吏折腾得不轻,后来进了大理寺,也是个不闲着的。今年四月刚刚接替了前任巡抚萧启元的差事,到了任,见面就要查账,还上疏朝廷要造战舰,防御海疆。赶上这么个好事功的上司,过劳死的几率要大大增加的。
不过,近来的忙碌倒是与这位巡抚没有太大关系,实在是福建闹得太厉害了,逼着他们不得不动起来。
据说,福建巡抚佟国器已经逃到了建宁府,刘清泰那边调动了督标南下不说,那个喜欢灌醋的金衢马也被折腾过去了,甚至就连尚在杭州养伤的驻防八旗也不得不再度南下。可是,福建能不能夺回来,却还是两说着的事情。甚至官场上已经传闻,说是刘清泰和佟国器的招抚银把郑成功养得太肥了,现在再想把人家压回去,已经不太可能了。
“这,这海寇竟如此不讲信用?”
李渔一脸的震惊,末了道出了这话来,岂料那知县却摇了摇头:“我看啊,这事情未必是那海寇主导的。十有八九是那个陈凯,那厮闲着没事儿会跑杭州来把王江劫走了,还做得滴水不漏,据说平南王在他手里也吃过几次瘪,玩出这种手段来也不新鲜。”
陈近南就是陈凯,在别的地方还少有人知晓,但是在杭州,上一任的巡抚萧启元打听到王江在潮州时就已经开始怀疑了。而这份怀疑,很快就成为了杭州官场的共识,无非是陈凯这样的大人物缘何跑这么远来救一个王江还有几分值得斟酌的地方在。
对此,李渔若有所思,旋即便是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了肯定态度:“这人是够缺德的。”
第五十九章 一曲忠诚的赞歌(下)()
“谁说不是呢。”
县丞不疑有他,当即便流露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来。不过未免引得不必要的惊慌,县丞还是向李渔透露了清廷八百里加急,下旨表示会调派郑亲王济尔哈朗的世子济度统领八旗军南下的事情,当即便从眼前人的面上收获了如释重负的感受来。
“哎,北京到福建,相隔万里之遥。莫说是到福建了,只说到这杭州,只怕也是明年的事情了。”
话虽如此,但县丞也没有说出口来。倒是李渔还关心了一下福建官吏绿营的事情,县丞当即便想起来李渔好像与那个降明了的福州城守副将冯君瑞有些交集的样子。
“谪凡勿忧,你既早已还了冯贼那份银钱,也就不会有事了。”
有联系,这倒没什么,李渔是个读书人,是兰溪乃至是金华非常有名的才子,如今在杭州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当初在乡下,结交的也都是当地的士大夫,包括金华府推官李之芳、兰溪县知县季振宜、衢州府开化县知县朱凤台以及现在在朝中任职的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朱之锡都是相交莫逆。来到杭州之后,从巡抚萧启元、秦世祯,到知府祖龙、温启知,乃至是杭州本地的其他官员、士绅都有着很好的交往,据说就连接替金砺之职的新任平南将军固山额真刘之源家中女眷也都很喜欢李渔的戏,大半年前还进过满城唱堂会呢。
交游如此广阔,真要牵连起来恐怕整个浙江官场都要地震。更何况,冯君瑞那厮远在福州,李渔在杭州,这么远的距离怎么可能参与附逆的事情,这原本也就说不通嘛。
大加安抚了一番,见得李渔神色纾解,县丞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而且,福建官场的事情,现在还没有个定论,到底谁对谁错,还很不好说呢。”
“那些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还能有什么幺蛾子。”
对此,李渔显然有些不太明白,不过也没有多嘴。这事情于他而言并不重要,确定了冯君瑞不会牵连到他,这几个月的紧张总算是告一段落,顿时才思如泉涌,拿起前段时间朱凤台派人送来的徽墨就研了起来。
李渔不置可否,倒是那县丞仿佛兴致正浓,旋即便故作神秘说道“你知道吗,福建受灾了。”那副表情,就好像是在说一个秘密似的。
“嗯嗯……”李渔继续研着墨,脑海里却俱是刚刚豁然开朗的那些思绪,恨不得马上就写在纸上。
“所以,这事情还很不好说。”他的表情悲戚“谁是对,谁是错,谁是忠,谁是奸,哪那么容易盖棺论定的。”
县丞的情绪有些不太对头,李渔收起了那份创作的急切之情,重新端详起了县丞,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就是神色中却少了一份玩世不恭,多了一份对世道人心的担忧。
“嗯,今年浙江不也受灾了吗?”
今年,浙江的杭州、宁波、金华、衢州、台州五府,钱塘等二十一县及海门卫遭受旱灾,巡抚秦世祯已经上疏清廷,要求减免今年这几个府县的税赋。这事情,李渔前些时日就听县丞说过,此刻又听说福建受灾了,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门道来。
“你听说过杭州的商税今年不收了吗?”
“似乎是没有。”
“你听说过驻防八旗停了营债吗?”
“好像是也没有。”
俯起身子,县丞贴近李渔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目光“因为,这里是浙江,那里是福建,就这么简单。”
县丞的话语中充满了不容置疑,李渔下意识的伸直了腰板。再度端详,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依旧是少了一份玩世不恭,多了一份对世道人心的担忧,似乎从中还有些圣人弟子的伟大使命感。
“受灾,在福建和在浙江真的不一样的。”县丞面容坚毅,目视远方。
“就因为那里是福建?”
“不,确切的说,是临近漳州府和泉州府以及沿海的的兴化府、延平府、福州府和福宁州,这三府一州之地。”
“就这么凑巧?”
“就是这么凑巧!”
“可是,汀州府和潮州府不也与其接壤吗?”自从知道那个陈近南就是陈凯,李渔很是恶补过一番福建、广东的地理知识。
“谪凡,你这是明知故问!”
“我……”
“汀州知府的上官是谁,受哪个巡抚衙门节制?”
“这……”
“潮州府是广东的地盘,况且,那里沦陷多年,现在在谁的手里攥着?”
“呃……”
“说明白了,汀州府是南赣巡抚衙门的辖区,潮州府是那个陈凯的地盘,那两块儿地方是不可能受灾的。”说到此处,县丞停顿一下,给李渔以思考的时间“那么,为什么就那几个州府受灾呢?”
“因为招抚银?”
“错,大错特错!”县丞拍案而起,根根青筋凸起,已然是一副要打人的模样“佟抚军说,招抚银是有的,但都是福建的官吏、绿营从俸禄里扣出来的,另外劝说本地的商贾、士绅捐献出了一部分。凭着这些,才把靖南藩的那个总兵徐得功换了回来。”
“这样也行?”
“有什么不行的!”县丞高举上臂“这天下都是皇上的,佟家是皇亲国戚,号称佟半朝。况且,你听说过招抚银究竟有多少吗?”
“有多少?”官场上疯传福建征收招抚银,可是具体数额却谁也不知道。哪怕是李渔这般交游广阔的,也从未听说过。
“十万零六百四三两五钱七分银子,平均一个月连一万两都不到!”县丞慷慨激昂道“周布政使说,福建官员没有多征收哪怕一文的招抚银!”
“一文也没多征?”
“绝对没有!”
“那么?”
“都是幌子!用来迷惑郑逆和陈逆的幌子!”
“是幌子?”
“忍辱负重,福建的官员们为了朝廷付出很多。”县丞表情深沉,若有所思,旋即循循善诱道“谪凡,你设想一下,如果福建的官员不说他们多征了大量的招抚银子,不表现得贪婪无耻一些,不让海寇认为他们中饱私囊了,就此放心下来,郑逆能够坐下来和朝廷谈吗?”
“我的天老爷啊!”李渔震惊了,被这宏大的真相所震撼,书房内一片寂静,二人相视无言。
“总督衙门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依旧是平日里的模样,依旧是少了一份玩世不恭,多了一份对世道人心的担忧,这一次不只有圣人门徒的伟大使命感,更有智者的光辉,照耀得李渔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刘制军和佟抚军已经无限接近这场战争的胜利了。”
“这……”
“哼,福州丢了,对吧。”
“是啊,省会都丢了……”下意识的回了一句,李渔忽然停住,猛的意识到了这话里的深意。
“福州丢了,那么郑逆势必将进驻福州。可是广东的地盘他们也不能不管了,就只能靠着陈凯那厮。早前招抚的时候,刘制军和佟抚军就已经在二人之间制造嫌隙,原本中左所与潮州离得近,二人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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