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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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战争-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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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兵爷,您可找着地方了,我们这里什么好酒都有,快进来,妹子我陪你喝几杯……”

老旦还没有回过神来,门帘一挑,又出来一个艳丽女子,身材略高了些,头发也散乱了些,一样的肌肤如玉,只是瓜子脸狐中带媚,杏眼有些顾盼神飞,一身绛红旗袍和那女子的对映鲜明。这位更是泼辣,话也不说便下来,抓着老旦的一支胳膊就往里拖。黄衣女子抓起另一支,二人连哄带拽地就把老旦拉进了房里。

楼道逼仄,只容一人上下,红衣女子前面拉,黄衣女子推着他的屁股,老旦腾云驾雾般上了楼,皮鞋踩在上面咚咚作响,整个楼都震颤起来,脂粉香气熏得他直打喷嚏,那味道重得像渗进墙里去了。他被推进一间满是窗帘的房子,屋中间是套红木桌椅,上面放着一套酒具子,几支红烛跳闪着暧昧的火焰,照亮墙边雕花的木床和粉色的挂帘儿。再看看这一黄一红的两个女子,老旦一下子清醒过来。

“莫不是窑子?”

念头一起,老旦转身便走,却觉得一双小手按在肩上。另外一双手拉着他的胳膊,直接按在椅子上。

“兵爷,辛苦了一大天了,我们妹子两个陪你喝喝酒,解解乏,啊?您不是找酒吗?阿香,赶紧把好酒给兵爷端上来呀!要热的!”

红衣女子的手便搭上桌面,不由分说握住了他。老旦心头乱跳,那手像条温热的蚂蟥,扭钻进他粗大的血管,一直挠进慌乱的心里。老旦听见自己诡异的心跳,感到下面也昂起了头。这辈子第一次见识这种地方,以前只是听袁白先生说过,说这种地方乃是销魂之地,是读书人最向往的去处,男人站着进去,横着出来,说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再看眼前这红旗袍女子,长得也甚是喜人,那面皮薄嫩如刚出锅的饺子皮,丰满的胳膊细嫩晶莹,眉眼儿都像是画中人物,朱唇若含着兰香,开口便能醉人。见黄衣女子端出了两壶酒,老旦忙站起身来,挣脱红衣女子说:“妹子,俺是个路过兵,就是想买点酒喝,第一次来这地界儿,不知道……这行情,也不明白俩妹子的意思……俺对不住了,这酒卖给俺,俺给钱给你们,其他的……俺不敢受,成不?”

“呦?兵爷不是瞧不上我们姐妹俩吧?在这两条街里我们俩可是有牌儿有面儿的。兵爷自个喝闷酒有啥子意思?你们前面带兵打仗,我们姐妹俩陪你喝杯酒解解乏,也是抗日呢,您就这么不给面子?”

“是啊兵爷,这兵荒马乱的,难得你有雅兴到我们姐妹楼来,既来了,喝杯酒再走,也不误你的大事啊。”

说罢,黄衣女子竟将白嫩的胳膊围在了老旦的脖子上,脸庞几乎凑到他的胡茬子。她的温热铺天盖地袭来,老旦像被炮火压在弹坑里那么难受,浑身热血冲锋一样直奔下面。还没说话,红衣女子平端了一小杯酒到了眼前,如葱的玉指捏住杯身,另外三指翘成了花,一双柳眼勾着老旦犹疑的魂魄。老旦像提线的木偶,木讷接过了酒。闻到酒香,心反而定下了几分,一仰头便干了。

“啊呀,军爷可真好酒量,来呀阿香,再给爷敬上,酒菜呢?后面那小厮赶紧的,别让军爷喝枯酒啊?”

缠绕在脖子上的手滑腻起来,从大衣缝里钻进老旦的胸口,老旦登时浑身酥软,觉得人都要醉了。碰巧一个酒嗝儿打上来,热辣辣驱赶了这股醉,他按捺住上涌的血,捉住那只暧昧的手抽将出来,起身正色说道:“两位妹子,俺对不住了。俺只想讨碗酒喝,不想出来厮混。酒是好酒,但是俺不想和两个妹子戏耍,俺原本是个种地的,家有老婆孩子,也没胆气消受这福分。妹子们如果不嫌弃,俺就喝酒付钱,陪你们聊吧聊吧,嫌弃俺俺可就走了,省得扫你们的兴……”

两女子先是一怔,互相看了眼,就收敛了神色,慢慢地相挨着坐在老旦对面。红旗袍女子又给老旦递上一杯,语气里已没有了故作的轻佻。

“军爷,看不出您还是个顾家的,咳,我们怎么敢嫌弃您哪?您别嫌弃我们两个就成了。来,妹子们就陪你喝酒……听你口音是中原来的?”

“俺是!俺家在河南,一路打仗过来,今个才到这边。”老旦接了酒又喝了。

“河南在哪呢?”黄衣女子问道。

“靠北边,过了湖北,离这里远了去了,你们俩呢?”

“我们俩都是湖北的,本也在村里,听说鬼子要打过来,去年就跑过来了。”红衣女子给两姐妹也倒了一杯。

“咋过来的呢?家里男人呢?”

“阿香还小,我是她表姐,我男人在武汉那边打仗,硬被拽过去的,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了,也不知道死活……”

“哦,这么说俺可能还跟你男人在一个战壕里挤过哩!那你们过来没有找个亲戚朋友啥的?俺瞎说了,做这个……不是个正道哩!”老旦举起杯敬她们,三人一碰,干了。

“大哥你说笑了,这兵荒马乱的,谁家里容易哪?亲戚朋友家里能揭开锅的就不错了,见我们两个上门吃蹭饭,怕是躲还来不及呢。阿香的那个远房表叔见了她倒是收留,只是动不动半夜就往她房里钻,能为一口饭就便宜了那老王八蛋?真让人心凉啊……”红衣女子皱起眉头,叹出一口和年龄不相称的老气。阿香红了眼圈,低头摆弄着手绢,咬着小巧的嘴唇。

“那你们也真不容易哩,大好的年纪,再找个男人到后边去过日子不成么?”

“大哥你哪知道,我们当时为了吃饱肚子,早已经把身子卖给了这街上的鸨子。这房、这酒菜、这衣服,可都不是白来的!再说了,哪个男人愿意要我们这些撇腿儿女人呢?要是给你,大哥你敢要么?”

“这个……”老旦看着红衣女子幽幽的眼,噎得说不出话,只得接过阿香递来的酒,含着气喝下了。

“大哥,看你是个诚实人儿呢,家里老婆孩子好么?”

“不知道啊,一出门就一年光景了,那地界儿没准儿已经被鬼子占了。俺可想他们了,可也不得回去,心里揪得难受哪!”

“孩子几个?多大了?”

“一个娃,是小子,三岁多了,该能和同村娃子成天闹了。妹子你呢?有娃么?”

“有娃子还能干这个?本来想要的,男人被拉走了,才过了半年日子,临走连个种也没给我留下!”

“妹子,这岳阳离战场一匹马的远近,要是俺们顶不住,鬼子打过来,你们怎么办哩?”

“大哥啊,我们这号婊子能咋办?去哪里不是还得干这个?鬼子来了又怎地?鬼子他不也是人?不也得想找女人弄,完事了不也得给几个钱?我们姐妹都想开了,哪也不去了!这跑来跑去的,躲开鬼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安生日子,我就不信鬼子来了会把这岳阳远近几十万人都饿死。我们都是苦命,吃这点皮肉青春饭,莫非还有人难为我们不成?阿香再斟酒!”

不知不觉,又一瓶酒下肚了。后房炒出两个菜香辣可口,老旦吃喝了个痛快,起身时颇有醉意。楼下传来说话声,阿香赶紧迎了出去,一男一女转眼上了楼。

“阿琪,这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吧?拖了十几天了……”

上来的女人瘦如枯柴,插着根老长的金发髻,一张蜡黄的脸皮像抹过烟袋油子,离着一条大桌的远近,老旦便闻到那满身的酸臭。

“呦,玲姐啊,这么大晚的您还来啊?真对不住您,这些天生意不好,我们已经是日夜不闲了,可就是没几个人上楼,那些穷兵爷我们也不敢招呼啊!”阿琪便是红衣女子,她换作一副笑脸,过去搀住了那女人。

“啥不敢招呼,这不就坐着一个?敢情你们比那黄花闺女还要金贵啊,这么挑三拣四的……”

“玲姐您就再等两天,等凑齐了我们姐妹俩给您送去,这大老晚的,夜风吹着您了可担待不起,还得仰着您过活哪!”阿琪仍是笑脸,一只手却攥了拳头。眼前这人就该是那个鸨子了,她大咧咧地坐在老旦对面,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桌上,对阿琪继续说:“呦,已经酒过三巡了,怎地军爷还穿得这么严实?大衣还没脱,你们两个当这里是开酒馆子哪?不紧着伺候,都干什么吃的?”

老旦心中冒火,可又不好发作。婊子行里有自个儿的规矩,你个千里迢迢路过的大头兵,如何能管这龟事儿?早听袁白先生讲过,你要是稀罕窑子里面的女子,要用大价钱赎出去。袁白先生年轻时候就占过花魁,销魂销得一个铜板不剩,想携之同去,老鸨张口就是三百两银子,袁白先生在窑子门口大哭一场,从此发奋读书。老旦不知道花魁是什么头衔儿,只猜那定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

老鸨指着随上来的一个猪头样男子说:“阿琪,军爷看来没这雅兴和你们周旋,这是我姑舅家的兄弟,今晚上住你们这儿了,好好伺候着,别说我招待不周,钱你们就晚给几天吧……愣着干吗,还不赶紧的,待会还有事儿呢!”

老旦的火从头顶蹿出来,烧得脑门发烫,恨不得将这老逼扔出窗户去。前方在抗战,后面还自己整自己。见那猪头男人笑着去拉阿琪,老旦再忍不住,抓起酒壶就打,但酒后没准儿,壶在墙上摔了个碎。可也吓着了这两个。老鸨猛跳起来,边退边指着老旦说:“你,做什么?你是什么营地的?这城防司令可是我亲戚……你别胡来啊,出了事儿你兜不起……”

“你妈逼的,老子兜定了……”老旦杀气顿起,一堵墙样扑过去,蒲扇般的大巴掌抡过去,老鸨撞在墙上弹回来,一张脸被打得哗哗颤,首饰掉了一地。他又要揍那个男的,二女忙拦住了,她们抱住老旦的胳膊,把他往下推着说:“大哥你别……大哥别这样……我们姐俩就是这贱命,不值得你动气。这没个什么,男人不都是一样?你消消火,这顿酒饭妹妹我送你了,就当你照顾我们姐妹的饭碗了……大哥……我求你了……”

阿琪推着他到了楼下,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老旦被阿香拖出门口,手腕湿漉漉的,低头一看,这孩子也哭了。

“大哥你走吧,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之后,我们姐俩还要指着这地方过活呢……”

老鸨哭骂起来,说要找人收拾老旦。老旦骂骂咧咧地又要往上冲。阿琪一头扎在他腰上说:“大哥……大哥别去!你要是可怜我们……等打完了仗,你的兄弟要是缺女人,叫他们娶了我们走……做小的也行,就算是你的大恩大德了……现在兵荒马乱,你也顾不了我们……记着这条街,记着这条巷子,记着阿琪和阿香,大哥你走吧……你快走吧……”

阿琪哭得恨不得给他跪下了,泪水将胭脂冲出两道沟痕。老旦深吸了几口气,像放弃了不情愿的阵地,夜风渐冷,他发了一身汗,脑子清醒多了。老旦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塞到阿琪手里,死死地按住了说:“妹子保重了,真要是有缘分,俺带兄弟们来看你们!”

“大哥你叫个啥?”阿香突然说话了。

“俺,你们就叫俺大哥吧……”

说罢老旦扭头便走,再也不回头去看,阿琪伤感的声音喊着他:“大哥你可要活着回来啊……”

走到街口拐弯的时候,老旦忍不住回头看去,风中摇摆的黄伞已被收起,巷子里隐约有男女的调笑,调笑中又有哭泣的声音。它们刺得老旦一阵心疼。他不知为何而疼,不知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第一次感到这疯狂的世界并非只在战场和逃亡,也在这些看不到的角落。星光之下,每一处悲伤都流下孤独的眼泪。老旦东看西看,黑漆的街道像逃不离的枷锁,他因此害怕起来,不由得夹起脖子,用衣服领子捂了。他顿了顿脚,知道还踩在地上,瞪大眼睛辨了辨方向,走一步数一块锃亮的青石板路。

敲梆子的老人走过街头,老旦不知还是不是那个。他远远地就要躲避,见老旦虽然蹒跚,却军装在身像是个官,就走过来扶着他,壮着胆子说:“军爷?这后半夜了你可别乱跑啊,这里不比军营,你又喝了这么多的酒,这里好些个愣头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还是兵,一榔头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旦方才拧着的一股劲泄了,只觉得酒气上涌,上了船一样踩不着根儿。几个酒嗝上来,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喷了出来,老汉躲闪不及,被结结实实溅了一身,嘴里连连叫苦,正待抹油开溜,却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老旦瞪着他,佝偻如黑夜里逡巡的野狗,恶狠狠地问这老汉:“老头,这叫什么街、什么巷?说!”

老汉被这醉汉攥得生疼,见他失了理智,唯恐那钵盂般的拳头砸将上来,忙扶着他说道:“军爷可别拿老汉出气!这街叫黄花街剪子巷,你刚才出来的那家是远近闻名的姐妹楼,大爷你可别拿我出气啊,老汉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

“滚吧,你这老狗,日你妈的这儿没个好人,早晚俺全把你们突突了……”

老旦将老汉推了个跟头,在屁股上又踹了一脚。老汉麻袋包一样滚着,灯笼也摔在一边。老旦不管不顾,喘着粗气一深一浅地往前走。月光突然狠狠地亮起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忙扶着光溜溜的墙往前硌蹭。好不容易挨过一条街,手猛地摸了个空,老旦一个踉跄,脚绊在了一家伸出的门阶上,摔了个七荤八素,挣了几下竟不能起来。他干脆躺倒在地,望着巷子缝里高高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枪声四起,炮声隆隆,离开板子村时乡亲们的哭喊,都一股脑钻进他麻木的脑袋,月亮又变作一颗冒烟的手雷,在天上呼呼转着,越转越快,对着他的脑袋砸了下来,老旦闭上眼睛,耳边幻起嘶嘶的声音,像炸弹爆炸后的耳鸣,一个声音在耳边软软地说着:

“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

“要活着回来啊……”

老旦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身躯渐觉沉入大地,下面是无底的深渊。

“旦儿啊,今儿个啥时候回来?”

“俺浇完了地就回来,日头估计还下不去哩。”

“干活的时候挺着点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见了俺,还说让俺晚上别老折腾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别听那老驴瞎嚼,他二十几年没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别这么说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给俺起这么个外号,正经事儿也没见他干出啥来。”

“对了,旦儿啊,你去找他给自个儿算算命吧,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大富大贵?袁白先生的卦可灵了,他说明儿个下雨,明儿个就不能刮风,让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让俺乐一下。”

“算个啥?俺三叔早就说了俺是一生穷命,上几辈子都是种地的。”

“他说了不算,他还说自个儿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经富成那样?”

“后来不也垮了么?”

“那你也给俺富一个,让俺和娃们先舒坦几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样,再收上几个小。”

“你敢!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说笑哩……”

“你放屁了?”

“你才放屁了。”

“那被窝里咋这么臭?”

“反正不是俺……”

醒了,老旦和衣睡在弟兄们中间,二子的大脚丫子近在眼前,真个臭气熏天。老旦挪下了大床,头像裂了一般的疼,要不是刚才这温馨的梦,就要骂娘了。咂巴一下嘴,仍然是一口酒味,舌头像酒里泡了半年的牛鞭又硬又瘫。

出得庭院,日头高高地挂在天井,好一个大晴天哩。战士们围着大锅蹲了一圈,大伙端着大瓷碗子呼噜呼噜地喝稀饭,咸菜帮子嚼得脆响。老旦活动着麻木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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