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的儿子、时任修编撰的杨慎见到这般情形,如同当年父亲在内阁会议上力主拥立朱厚熜继位时一般,头一个奋然而起,向着群僚振臂高呼说:“国家养了我们这些士人一百五十多年,为得是什么?人臣之道,仗节死义,正在今日!”,我们一定要扭转乾坤,才不枉历代圣贤的教诲,大明朝列祖列宗的期望。
“死义”一出,群情激愤。给事中张翀等人又警告那些畏缩不前的大臣说:“要是有谁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不和我们一起力争到底,我们一定会把他们当场打死!”
于是二百三十余名大臣齐齐跪伏在左顺门外,哭号震天,“高皇帝啊,孝宗皇帝啊”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你们在天有灵,快睁开眼睛看看吧,朱家出了不孝的子孙啊!
朱厚熜没有走远,一大帮老老少少哭成这个样子,他耳朵里听得清楚,一招手唤过随行的太监吩咐说:“你去告诉他们,哭也没用,让他们先回去再说。”
哪知道大臣们得了皇帝的口谕,依然不愿意各自散去,反过来告诉太监说,你回去禀报皇上,他今天要是不答应我们的请求,一意孤行,我们所有人就要跪死在这里,他不想做个像样的皇上,我们却不能不做正经的臣子!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在朱厚熜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背后,在他或有迟疑与矛盾的心里,自从当初进京即位时所受刁难而层层积淀的怨愤,顷刻间犹如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
“传令锦衣卫,凡是参与哭门的四品以下的大臣,一律拖出午门,施以廷杖!”
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锦衣校尉们像拎小鸡一样从地上捉起那些颤颤巍巍的大臣,粗重的木杖雨点一般落在他们被剥掉了裤头的屁股上。
往死里打。
于是为阁臣——自然还应该算上退休回家修养身心的杨廷和——所始料未及的是,当时年少的朱厚熜即使没有像自己的堂兄武宗一样视国家与朝廷为玩物,肆意追求一切仅为愉悦自身的奢迷享受,但就在今天,他却做出了一个即使武宗也会自愧不如的举动:廷杖至死者一十七人,超过正德朝廷杖至死一十五人的大明朝最高历史纪录。
带头闹事的杨慎,身子硬朗,挺过了廷杖的责罚,又被一纸诏令发配往了距京师万里之遥的云南。那些幸免遇难的阁臣们则悉数被扔进了锦衣卫大狱,等候着皇帝最后的发落。
朱厚熜终于胜利了。九月初,张璁、桂萼和席书奉旨在阙右门外与失魂落魄的群臣进行了最后的辩论,最终毫无意外地大获全胜。席书旋即以代表朝廷公议的口吻向朱厚熜汇报说:“世间没有第二个大道,世人也没有第二个本生。孝宗皇帝是您的伯父,自然应该称之为皇伯考”,以此类推,“那么献皇帝是您的亲生父亲,自然也应该称之为皇考,章圣母太后是您的亲生母亲,那就是圣母无疑了。至于武宗,则称之为皇兄即可。”云云。
九月十五日,朱厚熜诏告天下,大礼议成,悉如席书所请。三年之争,至此方休。
至于“大礼议”的始作俑者杨廷和,朱厚熜并没有忘记他。四年后《明伦大典》成书之际,诏定“议礼”诸臣之罪,说杨廷和自以为做过天子的老师,又是筹定国策的老臣,于是无法无天,竟然行此不臣不忠之事,依律应当处死然后陈尸于市,姑念他还算有些功劳,皇帝仁慈,把他削职为民就算了。
隔年六月,杨廷和在家中抑郁而死,时年七十一岁。
而世人所谓的“大礼新贵”,张璁、桂萼、席书等人,无一例外地得到了支持“真理”所应得的奖赏,尤其张璁,他更一跃而为内阁首辅,并且政绩不凡,后世言及明代贤臣,大多将他与后来万历朝的名相张居正相提并论,分称为“张永嘉”与“张江陵”。
只是在历经过这样一场口沫四溅、血肉模糊的大礼议后,少年朱厚熜在心理上与朝臣之间的距离,便有如夜行的航船与隔岸的灯火般,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了。因为少年的记忆最为深刻与直接,朱厚熜在即位时就感受到所谓阁权——或可称之为“相权”——对于皇权的威胁,又在哭门事件中初次体会到皇权所能赋予自己唯我独尊的权势与优越感,于是终其一生,他终究不能真正地相信任何一个臣子,作为大明朝真正的主人,他要把一切都掌控在皇帝一个人的手中。
就这样,朱厚熜又想到了锦衣卫——既然祖宗创立了这样一个运用起来得心应手的机构,那么有什么理由不让它继续沿着既定的方向继续前进下去呢?
更何况,以朱厚熜出身藩王的身份而言,他对那些即位之前便追随身旁的王府旧人,信赖的程度自然要远远超过朝中板着陌生面孔的大臣们。因为这些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纯粹的家奴,而把皇帝的私人卫队交给皇帝的家奴打理,恐怕也不会有人能找出比这更为合适的方案来了吧!
一个名叫陆炳的人因此跃然跳上了嘉靖朝风云流转的政治舞台。这个出身锦衣卫世家的兴献王府侍从,从嘉靖八年参加武举会议官授锦衣卫副千户的那一刻起,因为与嘉靖之间那层藕断丝连的特殊关系,就此步步升迁,在官场中宛如武侠小说中打通任督二脉的绝世高手一般,腾云驾雾扶摇直上,以至开创出一个专属于大明朝锦衣卫的极盛时代。
朱厚熜是寡君,陆炳正是独臣。
把奸相捧上台
和武宗正德朝的钱宁、江彬等人“来路不正”的身份比较起来,嘉靖朝的陆炳无疑可称得上是“根红苗正”,十足赤金的锦衣卫出身了。他的祖父陆墀、父亲陆松,无一例外都是锦衣卫的总旗官,又因为国家军籍采用世袭制度,所以等到他长大成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大明朝锦衣卫数万缇骑中的一份子。这样的履历说起来多少显得有些无聊,平淡无奇,缺乏生动的故事性,显然不足以吸引后人对他评头论足。
然而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陆炳后来之所以能在嘉靖朝的朝堂上风光无限,寻根问底,源头却正是在他那位籍籍无名的父亲陆松身上。原来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把儿子朱佑杬封去湖北做了个兴献王,陆松便在当年那许多随着朱佑杬一起奔赴封国安陆就职的官员当中。他的职务,是王府的仪卫司典仗,大体而言就是仪仗队兼保镖一类的工作——这原本也就是锦衣卫的职责范围所在。陆松在安陆待了不少年头,历经宪宗、孝宗两朝更迭,到了武宗继位的初年,他的夫人范氏替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便正是后来替他们陆家光耀门庭的“麒麟儿”陆炳了。
机缘巧合,陆炳刚生下没多久,朱佑杬的王世子朱厚熜也跟着出世了。中年得子的朱佑杬欣喜若狂,赶紧派人四下挑选,要给小王爷找来一位身体健康、品性贤淑的奶娘——凡事都得从小抓起,何况这还是他们兴献王家一脉单传的香火,为长远计,找个合适的奶娘自然更加轻易马虎不得。
这一找就找到了陆松夫妇的头上。王爷吩咐,不敢有丝毫的慢怠,范氏收拾起行李,带着儿子陆炳一块住进了王府——小王爷要奶娘,可我们家阿炳也得有人照顾不是?反正两个孩子的年纪相仿,等将来稍微长大些了,还能让阿炳陪着小王爷读书习字,给他做个贴身的小侍从,这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嘛!
别说,这小陆炳倒还真有些为人臣子的自觉性。是不是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这个无从考证,史书上(“文)只记载说自他(“人)懂事以后,便终(“书)日侍立在朱厚熜(“屋)的左右,时刻寸步不离。朱厚熜对这个跟自己称得上是“乳兄弟”的小跟班也颇为喜欢,不拿他当外人看待,两个毛头孩子成天裹在一起厮混,想来下河摸鱼、上树拆窝的勾当,自然也就干了不少,真可谓其乐融融,就此在彼此心底垫定了坚厚的君臣情谊。
等到朱厚熜继承王爵,又马不停蹄跑去北京城里做上了皇帝,陆家这下子可威风起来了。莫说陆松是王府旧臣,就单凭着朱厚熜小时候多亏了范奶娘的悉心照料,这份恩情就不能不报。于是升陆松做锦衣卫副千户,而后累官至都督佥事,委派他协理起了锦衣卫的日常事务。
只不过前文已经交代过,朱厚熜继位伊始,在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协理下革除正德朝的弊政,“中外大悦”、“中外相庆”,锦衣卫这个特殊的机构也因此被着实整顿和规范了一把,锦衣校尉们没了钱宁、江彬在日那种横行官场、趾高气扬的架势,这会儿只能敛住气焰,缩回头老实待着去了,职衔任命也都恢复正常,无法再出现钱、江二人那种一步登天的情形。朱厚熜有心提拔陆炳,碍着朝廷章程,也不想一上台就给大臣们落下什么话柄,只能对范奶娘、陆奶公略加报答而已,再落实到陆炳头上,一时间更是找不着什么机会。
一转眼到了嘉靖八年,朝廷循例举行文武会试,为国家选拔公务人员,一直闲着没事做的陆炳于是跑去应考,仗着是家传的功夫底子深厚,就在芸芸众生之中脱颖而出,会试及第通过了考核。朱厚熜一看高兴起来了,说阿炳争气,我要好好的奖赏,就授命他为锦衣卫的副千户。此后陆松病故,陆炳子承父爵,袭职为指挥佥事,朱厚熜又对他屡加升迁,一直升到锦衣卫指挥使,进而执掌起了负责锦衣卫内部事务的南镇抚司的行政工作。
陆炳在南镇抚司的办公室里干得怎么样呢?史书上没有多说,而是一下子跳到了十年之后。嘉靖十八年,陆指挥陪着朱厚熜南巡,来到一个叫作卫辉的地方。这天夜里四更,朱厚熜驻跸的行宫忽然起了一场大火,火借风势,呼啦啦铺天盖地席卷起来,护驾的官员和太监们顷刻间乱作一团,仓措中竟然遗失了朱厚熜的踪迹。眼见得火势越来越大,大家都暗叫一声苦,料想皇帝今天怕是要葬身在这场大火之中了。
正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紧要关头,陆炳突然出现了。众人只听得一声巨响,一扇房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出丈八开外,火海当中旋即闪现出一个矫健的身影,箭步如飞,刹那间就来到了众人跟前。定睛看时,不是陆炳却是何人?再瞧他背上还背着一个人,哆哆嗦嗦,仿佛受了天大的惊吓,正是大家伙以为给自己弄丢了的大明天子、嘉靖皇帝朱厚熜。
真是天佑大明朝,给皇帝派来了这么一位甘愿赴汤蹈火、一往无前的大忠臣!
朱厚熜大难不死,对救命恩人陆炳这个喜欢劲儿,什么也别说了,真不枉我们兴献王府当年善待你们母子一场,就让阿炳做个锦衣卫的都指挥同知,实际承担起锦衣卫的大小事宜吧!
要说在陆炳之前,掌管锦衣卫的头领叫作朱宸,而后是骆安、王佐和陈寅——这些都是安陆旧臣,论资排辈,大概可以算得上是陆炳的叔伯——除了朱宸没能干得太久,就被骆安取而代之,而后的王佐和陈寅,都是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王佐曾经设法保全触怒朱厚熜的张鹤龄兄弟,而陈寅为人则素来以谨慎厚道而著称,其间虽然有王邦奇这样的小人为恶一时——他是武宗正德朝被革除的锦衣卫官,在朱厚熜继位后设法恢复了官职——大体上来说,也还能称得上是卫治清明,“与官民无害”了。
等到陆炳因为在卫辉救驾有功,成为锦衣卫实质上的一把手以后,这样的情形逐渐发生了改变。陆炳武艺高强,作风勇猛,性格又有些狂纵,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行类鹤”,十分倨傲的样子,再加上他“长身火色”,威风凛凛的一条红脸大汉,常人见着了都要畏他三分。在成为都指挥同知后不久,朱厚熜又升他作都督佥事,更因为捕贼有功,再升都督同知。他虚以委蛇,对那些成天拿“辈份”来教训自己的老家伙们表面上显得颇为恭敬,背地里却在偷偷算计,一步步地铲除了阻拦自己独揽卫权的障碍,终于彻底将嘉靖朝的锦衣卫变成了他陆家的私人卫队,权势从此凌驾于众人之上。
当然,他是皇帝的私人,说到底,锦衣卫还是皇帝的私兵。
一朝大权在握,陆炳做起事来可就没有当初那么客气了。他曾经因为和某位兵马指挥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将对方当街捶杀,有关部门告到皇帝御前,朱厚熜装聋作哑,“诏不问”,丝毫没有想要惩治他家阿炳的意思。不过,也不知道陆炳是不是从武宗正德朝的锦衣显贵钱宁、江彬这两位前辈身上汲取到了经验教训,一方面讨好朱厚熜自然不必多说,另方面也常与朝廷里的大臣们频繁交往,互以朋友相称,想要借此建立起一个广泛的人脉网络,免得遇事沦为百官口诛笔伐的罪魁祸首。
这时候,朝廷里最得朱厚熜信赖的大臣,乃是接替张璁、李时任职内阁首辅的大学士夏言——朱厚熜曾起用赋闲在家的杨一清为首辅,但因为与张璁等人发生争执,杨一清不久就因病亡故——这是位相貌堂堂、仪表不凡的伟男子,生性豪迈而善于言谈,被朱厚熜评价是“学博才优”,曾赐予绣蟒飞鱼麒麟服、玉带、金银等物以示恩宠。此外,夏言还有个同乡名叫严嵩,也正开始在朝廷里显出蒸蒸日上的势头。
且说因为夏言见着陆炳猖狂,有心收拾一下这位天子幸臣,于是故意去和陆炳结交,显出一副对他颇为亲近的姿态。陆炳当然求之不得,心想倘若拉拢了当朝首辅,那以后办起事来可就真是没有半点儿的顾忌了,有百利而无一害,又何乐而不为呢?
不曾想他却是中了夏言的埋伏。没过多久,就有官员向朝廷弹劾陆炳平日诸多违法乱纪的行为,事情报到内阁,夏首辅当即草拟旨意,要陆炳自个儿坦白交代案情。陆炳一听吓了一跳,心说夏言这人怎么这样,未免太不仗义了吧?只是首辅权势厉害,不敢硬碰,没奈何,陆炳带了三千两黄金跑去夏府,想要央求着夏言放过自己一马。夏言当然不肯,说公事公办,咱们俩虽然交情不错,可我也不徇私纵容呀。陆炳这下真没办法了,情急之下,竟然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想他这么健硕的一条壮汉,跪在地上咽咽呜呜地,样子恐怕不太好看——夏言到底是书生意气,嘴硬心软,一见陆炳居然给自己下跪了,面子上有些过意不去,心说只要这人从此以后懂得收敛也好,于是稍加劝诫,到头来总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陆炳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这会儿千恩万谢,感激涕零似的,回过头却是恨得咬牙切齿——你夏言不仁在先,那我反过头来对付你,也就不算我不义了。开玩笑,偌大个锦衣卫,干的就是这份差事,真要往死里查,还怕逮不着你们这些大臣一点儿见不得光的把柄么?
只是光靠自己去干也不成,夏言毕竟是首辅,位高权重,即使侥幸成功,也要防着他死而不僵,一朝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真要把他彻底扳倒,就还需要找到一位在朝堂上可以与他相抗衡的厉害角色,如此里应外合,前后夹击,才能杜绝后患,一劳永逸。
该去找谁呢?陆炳思前想后,忽然想到了严嵩。
其实他不去找严嵩,严嵩也在偷偷忙着算计夏言。这位在后人眼中堪与南宋秦桧相提并论的奸相,早年辞职回家在山中读书,研习古文诗词,倒还颇有些清誉,入朝为官后便露出了本来面目,一意媚上取宠,到了嘉靖二十一年,便被任命为武英殿大学士,入值文渊阁,开始参与内阁机务。这时候的严嵩已经六十多岁了,看上去却是红光满面,精神抖擞,仿佛正值壮年一般。朱厚熜瞧着欢喜,认为这是个任事勤勉的能臣,特别赐予他一面银制的印章,上面刻有“忠勤敏达”字样,以示对他严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