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着边上的张永等人百般嘲讽罢了。
——只是不知他蹲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会不会也生出些旧地重游、物是人非的感叹呢?钱宁这会儿也还关在牢里,又会不会暗中偷笑,说你江彬了不起,设计扳倒了我,到头来自己不是也没能高兴上几天吗?
两个人最后的下场也是一样的了,菜市口千刀万剐,满门男丁被斩杀殆尽。循例,抄没江彬家财,抄出黄金七十柜、白金二千二百柜——他这柜子到底有多大,史无明载,不得而知——其它各种珍奇异宝不计其数。不过他比钱宁还多出项特殊的待遇,就是派专人描绘下他受刑时的情景,由相关部门明榜公示天下,但凡败坏朝纲、祸乱国家的乱臣贼子,到头来便必然要落得个如此结局。
而自从武宗驾崩以来久旱成灾的北京城,这时候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倾盆大雨,仿佛是老天爷要以此来洗去大明朝的臣民们十数年间所饱受的欺凌与痛楚,热闹、喧哗并且充满着荒诞色彩的正德朝就此彻底画上了它的句号,而后,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开启。风云流转之间,无数人事变更兴迭,兴衰成败不可胜计,恒久不变的,不过是高高在上的龙椅,以及随着这把龙椅的代代传承,一个叫做锦衣卫的故事仍在继续。
五、千古第一大官
嘉靖“大礼议”
在明武宗朱厚照驾崩后大约四十天左右,他的堂弟、时年十五岁的兴献王朱厚熜就抵达了北京城外。
说起这位朱厚熜,他是正德元年(1506年)生人,自幼得蒙父亲朱祐杬——老王爷已经在月前病故了——的严格管教与熏陶,雅好诗词书画,是个教养颇深且聪明伶俐的少年,性格也是沉稳宁静,和他那位成天没事儿跟猴蹿似地堂兄武宗皇帝比较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活脱脱就是块做皇帝的好材料。
只是这皇帝一开头就做得不太顺畅。礼部派来迎驾的官员见到朱厚熜,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请他从东安门进宫,暂到文华殿居住,而后为武宗发丧,继而诏告天下,如此这般。
朱厚熜一听,不对啊,这是哪儿跟哪儿呢?走东安门,居文华殿,这是做皇太子的规矩啊!于是拿出自己接到的遗诏,指着上面的文句反问说:“你们自己看,这儿写的是什么?清清楚楚的四个字,兄终弟及,是哥哥传位给弟弟,和做皇太子有什么关系?”你们要真硬逼着我非走皇太子路线不可,那这皇宫我就宁可不进了。
把话说明白后,他当真就传令从人就地安营扎寨,坚绝不肯向前一步。
官员们拿朱厚熜无可奈何,只得跑回去向内阁禀报,说新皇帝脾气大,不肯依着你们的安排行事——听说两湖间的人性子执拗,看来传言非虚,咱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
其实呢,哪有什么遗诏。说穿了,不过是首辅杨廷和给新天子的一次下马威而已——你哥哥胡闹了十几年,把国家弄得一塌糊涂了,前事之鉴,后事之师,我们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那样品性纯良、英明睿智,总之,凡事你都得依着规矩来,而且这规矩不是你做皇帝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还得问过我们这些大臣,不然要是将来真得弄来出个正德第二,三天两头变着花样地折腾,这老百姓和朝廷都可是再也禁受不住的了。
只是这番心思虽然精妙,却不曾想朱厚熜年纪虽小,脑子却不含糊,说什么也不向这些阁臣们屈服——以他弱冠的年纪而论,心里未必真存着有什么“大明江山是我们朱家的,不是你们这些阁臣的,今天无论如何要和你们见个分晓”之类高屋建瓴的政治觉悟,很大程度上,只怕还是那么一股子少年特有的倔犟劲儿,在驱使着他绝不肯作出轻易的退让。京师内外,内阁与皇帝,刚一见面,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僵持起来。
所幸还有皇太后在。太后听说新皇帝蹲在城门外面不肯进宫,就着急地找来群臣们吩咐说,你们合计一下,写个劝他登基的奏章呈上去吧!年轻人争强好胜,面子上总是要让他过得去的。
太后发了话,阁臣们也不好一味坚持下去。于是写好奏章,送到城外,朱厚熜知道自己占了上风,立即纠合人马,“走大明门,到奉天殿,让他们好好瞧瞧,这才是做皇帝的正道”——先是拜谒过了列祖列宗供奉在宗庙的灵位,去武宗灵堂前例行公事哭丧完毕,再进到后宫向太后请安,等等,就在当天中午正式登基,即位称帝。
然而,谁成想,他刚刚坐正位置不到一个礼拜,阁臣们的麻烦便又找上门来了。
这次多事的还是杨廷和。根据首辅的授意,礼部尚书毛澄等人上奏天子,举出前代汉哀帝和宋英宗的例子,说这两位当初在入继大宗、继承大统之后,便将传位给自己的叔伯汉成帝和宋仁宗尊奉为父亲,称“皇考”,那么,依此故事,当今皇上也应该奉大行皇帝的生父孝宗为父,而对于自己的生父老王爷朱祐杬,则应改称叔父,尊为“皇叔考兴献大王”,母妃改称叔母,尊为“皇叔母兴献王妃”,以后凡是提及二老,都一律自称“侄皇帝”才是。
奏章的末尾还明确指出,但凡朝中有人对此有所异议,都属“奸邪”,当斩。
这也正是后世所谓嘉靖朝君臣“大礼议”争执的开端。
且说朱厚熜看了这份奏章,这一惊非同小可。干什么?合着我爹妈是谁,都还得你们说了才算?说你们胡扯都嫌轻了,纯粹就是混账!
皇帝端坐在龙椅上,铁青着一张面皮,浑身上下气不打一处来,隔了半晌才从嗓子眼里恶狠狠地憋出一句话来:“哪有这样轻易乱改人爹妈的!”不行,绝对不行。
杨廷和看见礼部尚书的奏折无效,于是亲自披挂上阵,在专项会议上直面皇帝,张口就说“三代以前,贤明的君主,莫过于大舜,没听说他曾经想要追崇自己的生父瞽叟,三代以后,贤明莫过汉光武,也没听说他想要追崇自己的生父南顿君”,既然有这样的榜样,您还不能依样画瓢吗,“皇上只有效法他们二位,那么天子的圣德不会受到玷污,天子的纯孝之心也会更加光芒万丈,流芳百世,感耀世人了。”
朱厚熜顿时为之语塞。想他不过十四岁稚气未脱的孩子,虚岁也才十五,就算真的是天纵英明,口舌间又哪里说得过这些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的大学士们?于是索性打定主意,说不过就不说,反正皇位我是坐上了,想要让我依着你们的性子来,门儿都没有。
他扣下阁臣关于此事的所有奏折,“留中不下”,你们爱怎么着怎么着,我不答应,看你们能怎么样。
这会儿还真有个支持皇帝的官员站了出来。此人姓张,叫做张璁,他在给朱厚熜递交的奏疏中以为,汉哀帝、宋英宗的生父固然另有其人,但他们一早就被汉成帝和宋仁宗敲定成为接班人,自幼在皇宫中长大,从身份上来讲,属于后者的养子,那么,他们登基之后,追奉成帝、仁宗为父,称皇考,而不追崇自己的亲生父亲,那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这显然是与当今天子的实际情况不相吻合的,内阁以此为凭要求皇帝改宗,实属无理取闹。
再者说,第一,当今皇上是故兴献老王爷的独生子,人家一宗的血脉都系在这条独苗上面,你们非要他去做旁人的后代,那不是要兴献王宗脉断绝吗?第二,《礼》有明文记载,所谓“子无臣母”,皇上的母亲、兴献王妃还在世呢,如果依着你们的主意,把她变成皇上的叔母,那他们的母子关系也就变成君臣关系了,这又违反礼制的规定了。
综上所述,他们就算把《礼》从头到尾翻破了天,在原则上就是站不住脚的,是根本说不过去的!
困境之中进退两难的朱厚熜看过张璁的奏章之后,不禁喜出望外,拍着桌子说:“好啊好!这说法一提出来,我们父子可算是得救了!”
恰好在这时候,朱厚熜的母亲兴献王妃蒋氏抵达了通州——她是准备进宫做太后的——听说自己如今不但做不成太后了,连皇帝的妈也都快当不成了,发起脾气来,也像她这位当初不肯进宫的儿子一样,摆驾原地,不走了。
朱厚熜这下子找到了话柄。好啊,你们看看,我现在连侍奉母亲的权利都被你们剥夺了,这还得了?也罢,做皇帝做到这份上,是真没什么意思,不如不干了,我还是回湖北去做我的藩王吧,还能尽尽作为人子起码的孝道。
好不容易找来的皇帝,哪能说走就走?真让他走,上哪儿再找一个去?又不是儿戏来着。这下子阁臣们可慌了神,匆忙的议来议去,杨廷和眼见形势不对,迫于无奈,只好以退为进,说奉当今太后懿旨,要以兴献王为兴献帝,兴献王妃为兴国太后,至于皇上的老祖母邵氏,则为皇太后云云。
只不过他一口一个“奉太后意”,绝口不提内阁,显然是给这件事情留了个尾巴——太后的意思我们不能改,但是这事儿廷议上还没通过呢,将来如何,那是后话,咱以后再说。
然后他转过身来,还以内阁首辅的职权之便,让吏部把张璁外放到了旧都南京任职。
皇帝和阁臣的第二次交锋,就此暂时告一段落,然而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嘉靖元年的正月,皇宫里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把清宁宫的后殿烧得一片狼藉。杨廷和一看,哎,机会来了,于是发动廷臣百余人集体上奏,说皇上您看看吧,都是您不听我们的话,如今老天爷都不满意了,这可是天意啊,您难道真得想要一意孤行,惹得天怒人怨吗?
朱厚熜毕竟不是他的堂兄,给杨廷和拿“天道”将了一军,只能点头说好,就依着你们,孝宗是我爹,行了吧?至于我的亲生爹妈,就改成兴献帝和兴献后得了,尊号里面不加“皇”字,还要在前头缀上“本生”的称谓,以示区别你们强要我认来的爹妈和原本的爹妈。
话虽如此,暂退一步,其实小年轻朱厚熜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名称是改了不假,从未谋面的老子也被迫认了,但朱厚熜心里琢磨着,我该干嘛干嘛,由不得你们在旁边指手画脚。
他的老祖母邵氏,就在这一年的十一月十八日去世了。朱厚熜于是下旨,我要依着嫡祖母的规格,给老人家穿足二十七天的重孝,还要把她葬到皇陵,并且在兴献王封地安陆的祠庙里使用和太庙一样的庙乐,说什么也不能降低标准。
皇帝犯起混来,内阁还真没有办法。
事态的发展开始逐渐朝向有利于朱厚熜的一方倾斜。嘉靖二年十一月,那位被杨廷和扔到南京去的张璁准备充分,联络起朝堂内外部分大臣的支持,抛出话来,要再议大礼,请天子坚持只做皇帝不做人子的立场。
杨廷和心里是明白的,真要说起理来,从自己往下这一帮阁臣,没有一个是他张璁的对手。这事儿明摆着,两年前就说不过人家,现在自然还是说不过的。老首辅心灰意冷,一纸奏疏递上去,要告老还乡算了。
朱厚熜巴不得他走。只是看着阁老临别时佝偻的背影,想起他这些年虽然一直为了所谓的大礼和自己胡搅蛮缠,然而实打实的功绩还是不少,单凭着裁削锦衣卫、内监局冗员十四万八千七百人——这些都是正德朝钱宁、江彬等人卖官鬻爵造成的历史遗留问题——以及减免漕粮一百五十三万二千余石等等,就在自己在刚刚登基即位时换来了臣民众口一词“圣人皇帝”的敬称,功不可没啊,重话也就不再说了,略加指责而已,还重申了一遍让他儿子荫袭锦衣卫指挥使的旨意。
但是杨廷和老头前脚刚走,朝廷后脚再生波澜。嘉靖三年二月,阁臣蒋冕、毛纪、礼部尚书汪俊等七十三人联名上奏,声称他们已经取得了近八十余份奏章、二百五十余名大臣的支持,要皇上真正落实继嗣孝宗一脉的国策——首辅是坚持正义才会落得如此下场,我们要接过他的旗帜,把正义坚持到底!总之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你会犯混,咱们大家全都来犯混。
然而朱厚熜这次是胸有成竹了。别看你们来势汹汹,有人让你们害怕呢!他颁下诏书,要张璁、桂萼以及支持他们的湖广巡抚席书进京。你们要辩,那就辩,事情哪能这么一直扯不清楚,咱们这次开个百家讲坛,痛痛快快地把事情说得明白了事!
张璁将要再度启程入京的消息,自然被消息灵通的阁臣们所察悉了。不行,老首辅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哪里能和他正面交锋呢?蒋冕、毛纪和汪俊这些人一商量,琢磨着还是得先退让一步,稳住朱厚熜方为上策,只要他张璁不来,事情终究还是要容易办得多。
内阁赶忙召开紧急会议,拿着相关文件咬文嚼字地推敲了半晌,终于又给他们想出个新的花样:上次不是不让皇帝在父母的尊号里加“皇”字吗?这次咱们让他加上得了:“本生皇考恭穆献皇帝”、“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然后拿着拟好的奏折跑去找到朱厚熜,怎么样,皇上您这次应该满意了吧?
朱厚熜一看,哦,皇考,就是这意思嘛!一点头,勉强同意了下来。内阁于是顺水推舟,请示皇帝说,那您就颁下圣旨,告诉张璁他们几位,事情已经商量好了,就不必再白白到京城来跑一趟了。
张璁却不为所惑。他在半道给朱厚熜上疏说,“这件事情,关键不在于皇与不皇,而是在于考与不考”,内阁这些家伙,大大的狡猾,大费周章地搞这些小动作,其实怕的就是和我当面对质,“不去掉这本生二字,若干年后,天下后世终究都会把您当作是孝宗的儿子了,”您可是要被他们给坑到底了哇!
朱厚熜立刻明白过来。当年五月,张璁等人按照原定计划抵达了京师。
内阁这次是真的避无可避了。一咬牙,“躲不过,就和他们拼了”。办法也很简单,千百年来皇朝史上屡试不爽的两步杀着:舆论和刑狱。
舆论这一步好办,朝廷里几乎都是内阁自己人,随便一招手,又是三十多名大臣联合上奏,“张璁、桂萼他们生性奸邪,如今更是居心叵测,胡乱变更皇家宗庙的典制,离间皇家内部的安定和谐,还对皇帝的诏书多有诋毁之辞,中伤我们这些善良正直的朝臣”,皇帝英明,“一定要把他们铲除干净,作为臣子不忠的反面典型警戒世人”。
至于刑狱,说起来倒也是受了众人恨不得把张璁揪出来打死的心理所启发,刑部尚书赵鉴罗织了大量弹劾张璁、席书不法的奏章,一股脑铺天盖地搬到朱厚熜跟前,貌似严正地奏请将案件交由大理寺调查,背地里和旁人商议说:“只要皇帝同意查案,人一旦进了刑部的大门,生死就由不得他们自己,立刻捶死了事!”
可是张璁厉害,这次他又知道了:赵鉴想杀我,于是密报给皇帝。朱厚熜闻讯勃然大怒——他大概已经不是气得发抖,而是要气得发疯了——你们个个都是朝廷重臣,怎么能搞这种朋比为党,构陷忠良的丑恶行径呢?你们要打死人家,那我干脆把张璁他们封为学士,有本事你们上朝来把他们打死让我瞧瞧?
不满二十岁的皇帝这下是和内阁彻底翻脸了。不翻脸也不行,根本就兜不下去了嘛。
圣旨一下,举朝骇然。于是,就在嘉靖三年七月二十日,哭门事件爆发了。
且说这一天,朱厚熜在左顺门外会集群臣,宣布准备正式去掉圣母章圣皇太后尊号中的“本生”二字。群臣哪里肯答应,唾沫横飞,就是不许。朱厚熜阴沉了脸色,转身拂袖而去。
杨廷和的儿子、时任修编撰的杨慎见到这般情形,如同当年父亲在内阁会议上力主拥立朱厚熜继位时一般,头一个奋然而起,向着群僚振臂高呼说:“国家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