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多(“屋、)秘密之事,都是李贤李学士教我这么说的。”门达大喜,立刻派人上报朱祁镇,要求会同三法司共同审理此案。朱祁镇没想到门达竟把脑子动到了李贤的头上,他没有主动要求不动李贤,而是派了个太监裴当去监审。
会审之时,门达要将李贤抓来一起审问,裴当阻止说:“大臣不可侮辱。”门达就把将杨埙带上来,想着让他说出李贤是主使,再怎么不可侮辱也得抓来下狱了。没想到在内宫太监和三法司面前,杨埙突然改了口,说:“李学士是内阁首辅,我一个小小的军匠怎么会和他认识呢。这都是门锦衣教我这么说的。”
门达错愕不已,一时没想好怎么接话,袁彬趁机在一旁历数门达的种种罪行。结果这一案门达全盘皆输,不但没有整倒袁彬和李贤,反而把自己拖下了水。不过他平日气势太盛,三法司的官员们不了解袁彬,却了解门达睚眦必报,最后竟判袁彬绞刑、杨埙斩刑。
朱祁镇接到判决报告,气得浑身发抖,三法司官员瞒报,裴当却将当日情形如实相告。朱祁镇没想到门达的权势竟使三法司如此颠倒黑白!不管怎样,法律的严正性还是要维护的,他也不好直接驳回三法司的判决,于是迂回救援,命袁彬拿钱赎命。袁彬糊里糊涂卷进了大案,又糊里糊涂捡回了性命,朱祁镇知道他不适合官场,就将他转封到南京锦衣卫,远离北京的是是非非。此外杨埙勇敢告发也值得嘉奖,于是免去死刑,只是关押。同时心中对门达警惕起来,这样一个权臣不可长留啊。
门达经此一事,也发觉到朱祁镇对自己的信任不再,正好此后朱祁镇身体状况不太好,他就将维护权力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位皇帝身上。于是门达花费大量钱财一力结交太子朱见深身边的太监,以求将来太子登基,自己还可以继续如今的权势。
门达的主意打得不错,但他挑人的眼光太差。他挑中的是东宫太监王纶,没想到王纶自身难保,还没等朱见深登基就犯了事儿,还牵扯到了门达的身上。
再找新的靠山已经来不及了,天顺八年(1464年)正月十六日,三十八岁的朱祁镇病逝于皇宫,庙号英宗。皇太子朱见深即位,宣布改元成化,是为明宪宗。
门达被王纶牵连,被贬往贵州带薪挂职。他前脚刚出京城,后面御史们就开始和新皇帝一起算锦衣卫的账。朱见深从谏如流,在朱祁镇死后不到一个月,就将门达从路上追回下狱——三法司的狱,先是论了斩首之罪,后来因为皇帝丧期不宜见血,改为流放广西。
而在新旧皇帝交接的时候,袁彬被朱见深想了起来,将其从南京召回,执掌锦衣卫卫事。
不可一世的门达自作自受,败亡于自己的弄权之下。老实厚道的袁彬却得到了朱祁镇、朱见深父子两代的敬爱,他与世无争,得享高寿,弘治元年(1488年)以87岁的高龄病逝。袁彬去世时官爵为光禄大夫、上柱国、左军都督,为帝国超一品的大员,连母亲和妻子都是一品诰命,就连他的墓地也有明朝一最——袁彬的墓地是明墓中现存御制碑最多的墓,其殊荣可见一斑。
在锦衣卫的历史上,袁彬是唯一一个始终得到皇帝善待,而且在外朝也有盛名的人。他的性格本不适合这个特殊的机构,但因为偶然的机会,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扭转了锦衣卫在朝臣眼中的固定模式。但他的经历却无法复制,此前和此后,锦衣卫里再没有过他这样老实厚道的人出现,恶名跟随着锦衣卫,一直到王朝末路。
四、干儿子们的时代
头号幸臣
朱见深在位二十三年,他在历史上为人所知的,除了信任太监汪直,弄出了个西厂祸国殃民之外,就是一生都在爱恋一个比他大十七岁的万贵妃了。这段姐弟恋贯穿了朱见深一生,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万贵妃死后没多久,朱见深也追随恋人而去,庙号宪宗。继承皇位的是其子、庙号孝宗的朱佑樘。
明宪宗庸君一个,而明孝宗在史书上却有贤德的名声,可惜朱佑樘寿命不永,以三十六岁的壮年之龄病死。其长子朱厚照即位,改元正德。
朱厚照时年方才十五岁,他在历史上可是极为特殊的一位皇帝——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武宗正德帝。
而正德朝锦衣卫故事的发端,大约得从刘瑾得势的情形说起。
刘瑾是个太监。他的本姓很怪,姓谈,因为早年依附某位姓刘的公公,于是冒姓了刘氏。大明弘治十八年的五月,执政勤勉,享有明君美誉的孝宗朱佑樘因病撒手人寰,作为大行皇帝唯一的儿子,时年十五岁的朱厚照接班继位,是为武宗。刘瑾是东宫旧臣,厚照称制,他跟着搬进大内,做了个钟鼓司的掌事太监。没多久,又进阶内官监,提督禁军团营事务,俨然成为了天子身边的头号幸臣。
刘瑾得宠,自然有他得宠的理由。朱厚照这个人,天资聪颖,幼时读书便能过目不忘,只是他生性好动,喜欢声色犬马,一朝登基,身旁又没了父亲的管束,满门子心思便都没能放到正经的地方。在他周围,有八名太监,以刘瑾为首,外加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和张永,号称“八虎”,这时纷然投其所好,进奉些珍奇异兽、美人歌舞不说,刘瑾更是带头教唆小皇帝微服出宫,跑到皇城外面去寻欢作乐。朱厚照被伺候得飘飘然不亦乐乎,对这些人自然格外亲厚,至于原本枯燥乏味的朝政,既是提不起兴趣,纵情欢娱之际,也就实在是抽不出多少时间来打理了。
当然,皇帝贪玩,不问国事,只要还有下面的大臣们凡事勉力维持,以帝国严谨详备的文官体系而论,其实就未必真能出得了多大的乱子。只是刘瑾志向,却远非奉迎天子这么简单。他是要以英宗朝的大太监王振——就是那位一手酿成了土木堡事件的王公公——为人生楷模,以宠取幸的同时,更要百尺竿头努力奋进,达到肆意操纵朝政决策的地步。在他三番四次的建议和鼓动之下,朱厚照动辄变革旧制,更改成宪,把个国家弄得是乌烟瘴气,一塌糊涂,百姓由此饱受侵凌,苦不堪言。折腾大半年过后,就连中央政府的六部九卿,也有多半路来诉苦,说是因为刘瑾等人的横加干涉,各部门的日常工作都已经无法正常开展下去了。
朱厚照怎么回答呢?他的对策是不理不问,不予任何肯定的答复。他大概是觉得,奏疏你们爱写不写,那是你们的自由,我管不着,可我也没有非得批复的义务。你们写你们的,我玩我的,咱们各不相干。有时候被逼得急了,就佯装悔过地向大臣们表示说,“我听说皇帝没有不犯错的,只要改了,就还是好的嘛”,糊弄而已。等到风头过去,便又统统置诸脑后,依然故我,一副浑然不为所动的架势。
梗介的大臣们积怨日深,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出来。朱厚照登基后的次年,也就是正德元年的冬天,十月,以吏部尚书韩文为首,百官联名上奏,向皇帝发起了请愿诛杀“八虎”的行动。而在韩文背后主持大局的,则是时任内阁首辅的大学士刘健,以及他的两位阁僚,李东阳和谢迁。
要说起这三位阁辅,号称当世贤相,早在孝宗年间便有俗谚,说的是“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李东阳善于筹谋,刘健能断大事,谢迁于时政总能有着精辟独到的见解。有了他们的从旁辅佐,孝宗朱佑樘生前某除旧弊,整顿朝纲,自然事半功倍,成效蔚然。为了表示对功臣的嘉奖,朱佑樘又特别赐予他们蟒衣朝服——蟒比龙少一爪,形神相似,人臣得此殊荣,实可谓尊崇至极——这也就开了日后大明朝的阁臣们因功而获赐蟒的先例了。
而这其中,又以刘健学识渊博、品性刚直,最得朱佑樘信赖,将他尊称作先生,从不直呼其名。临终的时候,朱佑樘还曾经在病床上挣扎着坐起身子,拖过刘健的双手,百般叮咛,把整个儿大明江山和太子朱厚照一起托付给了这位阁老。托孤重臣嘛,刘健自觉重任在肩,如今眼看着朱厚照成天胡作非为,朝政日渐颓靡,就连朱佑樘生前钦定的诸多大政方针,也因为刘瑾等人恃宠乱政,到头来落得了个停滞不前,不了了之,他这心里如何能不着急?
要知道,皇帝毕竟年轻,涉世未深,纵有不对,也都是因为受了小人的蛊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了答谢朱佑樘的知遇之恩,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今天便是舍弃了这身荣华富贵,也要和这班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们一争到底了。
“刘瑾必须死。他们这些阉人,恶贯满盈,得罪的是大明朝的列祖列宗,即使当今天子,也不能徇私纵容,法外施恩宽赦了他们。”
内阁来势汹汹,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然而说到底,他们所依仗的,其实不过“皇帝应该这样,皇帝不应该那样”如此空泛的道德说辞。皇帝要是不依,非要由着性子胡来,这些职权不过“拟票听旨”而已的“高级秘书”们,又能有多少办法来与皇权相抗呢?
朱厚照被群臣围攻,骑虎难下,于是想着同内阁打个商量,把死罪改判发派南京,如此大家眼不见、心不烦,皆大欢喜嘛。可没想派去谈判的人刚一进门,就给刘健铁青着脸顶了回去。内阁动了真格的啦。朱厚照虽然成天不务正业,可说到底脑瓜子还是好使的,大臣们列举出“八虎”种种恶行,他其实心知肚明,只是一来逆反心理作祟,不喜欢有谁仗着资格老学问高对自己耳提面命,二来刘瑾他们几个跟随自己多年,主仆情深,忽然说杀就杀,那也实在下不了这个手——就算阿猫阿狗什么的,养得久了不也都有些感情不是,凡事都可以商量,哪能这么不近人情呢?一次不行,他就再派人过去,非得把刘瑾说得回心转意了不可。
只是他这次却托非人了。这天晚上,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东厂提督王岳奉着圣谕,跑来内阁替刘瑾向刘健讨条活路。进得大堂,正听见阁臣们阁臣们议论纷纷,说得大多是如何铲除奸党云云。众人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是激动,忽然,就只见刘健奋然挺身而起,一把掀翻了桌子,仰天失声痛哭起来:“先帝啊!您的陵土都还没干呢,国家就已经被他们败坏成了这个样子,老臣就算是死,也是没有脸到九泉之下来见您的呀!”
这哭得真可谓慷慨悲怆,“声色俱厉”,王岳一下子就被感动了。因为素来瞧不惯刘瑾为人,也因为嫉妒这家伙比自己跟皇帝来得亲近,他王公公和“八虎”本来就搞不到一块儿去。这时候眼见得刘健如此这般,不觉心意陡转,上前详加商定之后,径直回到宫里向朱厚照汇报说“阁议是”,内阁他们的意见是正确的,您还是接纳他们的谏言,下旨杀了刘瑾吧!
于是,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八虎”难逃一死,似乎已成定局。
可刘瑾他们也没闲着。有人要杀,这被杀的人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鱼死尚且网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八虎“在内阁有眼线,王岳前脚刚走,有个叫焦芳的大臣后脚就跑去向刘瑾通报了司礼监和内阁意图里应外合的情形。赶紧着,刘瑾带领大伙儿跑去找到朱厚照,众星捧月似地围成一圈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陷害奴才们的,正是王岳。他和内阁暗中勾结,想要阻止您自由出宫,把奴才们视作了障碍,这才要痛下毒手。其实,不过就是放鹰遛狗,花费不过国库万分之一,犯得着这样纠缠不清吗?”
关键是最后一句:“要是司礼监的人选合适,左班官(朝臣)怎么敢这样猖狂!”
朱厚照一听,脑子里咯嘣一声脆响,顷刻间恍然大悟——他是担心刘瑾不在了,自己难再找到如此贴心的奴才,玩起来不够痛快,还是隐约觉察到了所谓阁权对于皇权的威胁,抑或两者兼有之,这些心理的细微变化,旁人实在难以琢磨。只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刘瑾找准了事情的关键,三言两语触动了皇帝某条敏感的神经,群臣交劾虽然声势浩大,可到了这会儿,却都不如他的几个响头来得更加奏效。
“这次就要他们仔细瞧瞧,这大明江山,到底是内阁说了算,还是我做皇帝的说了算!”
朱厚照当下心意已决。刘瑾他们八个,这次我是保定了。至于那个王岳,实在可恨,只是他管着东厂,宫里人不好拿他,也怕走漏风声给内阁知道了,传旨,叫锦衣卫,把这个背主弃信的奴才给我扔到镇抚司诏狱里面去。
拘押东厂提督太监,正德朝锦衣卫执行的第一件公务,一登场就弄得非同凡响。
说归说,锦衣卫办事,那就是可靠。王岳都已经倒了台,内阁却还依旧蒙在鼓里。第二天,照样韩文牵头,三阁辅坐镇,百官“伏阙固争”,恳请法办刘瑾等以谢天下。朱厚照这次不跟他们玩太极了,少年天子彻底撕破了脸皮,对首辅都敛起平日多少还算谦恭礼敬的表情,劈头盖脸就是一声暴喝,“刘瑾是朕的忠臣,也是大明的功臣“,公忠体国,实心用事,你们这些朝臣非得杀了人家,简直不知道安的是什么祸心。难道真以为我年少无知,可以由着你们随便使唤的吗?那好,我今天非但不杀了,我还要重重地提拔他们!
旨意剥去王岳司礼监及东厂提督的职务,改由刘瑾掌管司礼监,丘聚、谷大用分别提督东、西厂,张永督十二团营兼神机营,魏彬督三千营,“各据要地”,替朕把北京城看严了,再有谁啰嗦,和王岳一样,自个儿去镇抚司答话!
真是晴天霹雳,百官愕然,情知大势去矣,国事不可为了。李东阳的态度尚算缓和,以为来日方长,可以慢慢计议。刘健和谢迁真是心灰意冷,就此乞求致仕,退休还乡。朱厚照也不拦他们,甚至连循例再三挽留的客套都免了。你们要走,那就赶紧走人,朕也不亏待你们,沿途都让官驿接送,退休金什么的,也一个子不少全发给你们,总之别在这儿跟我添堵就成。
“焦芳检举有功,入阁预政,顶替刘健走后首辅的空缺吧!”
接下来,便轮到了刘瑾掀起一股反攻倒算的高潮。
首当其冲,落进诏狱的王岳给他们判了个充军南京,走到半道,便被刘瑾派去的刺客击杀身亡。刘瑾又清点出所有在刘、谢辞职的时候上疏挽留的大臣名单,连同北京和南京在内,共计一十五人,全都交付锦衣卫廷杖以示惩戒——甚至于只是传阅了相关文件的官员,也全都被他连根刨起,照样廷杖痛打一番,然后轻则罚掉半年的俸禄,重则勒令辞职,让他们两袖清风地追随阁老去了。
即使如此仍不解恨。次年春三月,刘瑾假传圣旨,召集群臣跪在金水桥头,当众宣布说,经过有关部门的详加盘查,现在已经彻底查明,朝廷里出了奸党,为首的奸臣就是刘健和谢迁。这两位人虽然已经走了,但是必然追加处罚,剥夺赐予他们的诰命以及一切特殊待遇。至于其它从犯,凡是榜上有名者,有官的罢官,够不上罢官的罪行,一律流放!
这两次廷杖打得,午门外血肉横飞。要知道,在此之前,大臣们就算被施以廷杖,也可以穿着衣服,裹上一层厚实的棉布垫底,皮肉之苦固然难免,然而主要的作用是羞辱一下受刑者的脸面而已。到了刘瑾这儿就不同了。因为对大臣们深恶痛绝,刘瑾更改了廷杖的规程,一律要脱下裤子挨揍。也正是从此以后,大明朝才开始出现了大臣们因廷杖致死的案例。
刘瑾如此处置朝局善后,对于朱厚照而言,自然相当满意。他是比刘健他们在的时候更加自在了,现在是谁也不敢管,谁也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