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重登皇位,大封功臣,石亨由侯爵晋升为公爵、被封为忠国公,此外还封了一堆侯爵,徐有贞则从左都御史加官翰林学士,直接进入内阁,达到了文臣的顶峰地位,曹吉祥以太监的身份掌管了京师三大营的重兵。
这批功臣被朱祁镇认为有“夺门迎奉之功”,他们和朱元璋时期的开国功臣、朱棣时期的靖难功臣一样,作为跟随皇帝打天下的回报,功勋卓著,分到了无数封赏。不过正如当年开国、靖难的功臣们大多不得好死一样,这些所谓夺门功臣下场也重蹈了先辈们的覆辙。而且时移势易,朱元璋、朱棣时代的功臣们好歹算是抛头颅洒热血真刀真枪干出来的功勋,而今的夺门功臣却远不如开国、靖难的那些功臣们真材实料,为了争权夺利,没过多久就斗得你死我活,下场比起先辈们来说更为可耻可悲。
然而在石亨他们内斗之前,首先要对付的是景泰时期和他们作对的那些大臣,自然,要打着为朱祁镇重登皇位之战祭旗的名义。就在朱祁镇复位的当天,作为景泰朝文武官员代表的吏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王文和兵部尚书于谦双双被下锦衣卫狱。
徐有贞早就准备好了于谦和王文的罪名——逢迎景泰帝朱祁钰,紊乱朝政,擅夺兵权,在朱祁钰病重时图谋迎立外藩襄王之子登基——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都该死。
在锦衣卫狱里,王文还想抗辩,于谦却已经认清了现实,苦笑着劝阻同僚:“这些都是石亨他们的意思,咱们分辨又有什么用处?”当然没用,锦衣卫也没准备听他们的辩解,只是走走审讯的过场而已。
锦衣卫很快送上“供词”和处决意见,朱祁镇却有些犹豫——不是对王文,王文在景泰时期因坚决支持朱祁钰废立太子而得以进入内阁,朱祁镇对他早就深恶痛绝,而是对于谦。朱祁镇并不糊涂,他知道于谦有大功于大明江山,如今杀了他只怕会背上千古骂名。可是徐有贞在一旁恶狠狠地说:“不杀于谦我们夺门就师出无名。”
于是,一代名臣于谦就这么死在了自己人的屠刀之下。于谦、王文死后,夺门功臣对景泰时期得罪过他们的大臣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大批官员或被贬斥,或被流放削籍,甚至有畏惧自杀的。景泰时期的内阁成员除了王文被杀外,也全部自动退休让位。
在朝廷大臣大换牌的同时,石亨、徐有贞和曹吉祥这三大夺门功臣的巨头之间因为利益而结成的合作纽带,也最终因为利益而断裂。三人在朝廷里各结朋党,互相攻讦,搞得朱祁镇得不到朝廷的真实信息,心中十分厌烦,于是就派锦衣卫暗中查探,时称锦衣卫“缇骑四出,天下不安。”
这其中,锦衣卫指挥使逯杲的工作成果最为突出。逯杲对外身份为石亨的私人,和徐友贞、曹吉祥关系都很铁,实际上却是朱祁镇安插在夺门功臣中的间谍。逯杲因为有皇帝暗中撑腰,不管是新功臣还是旧权贵他都不怕,比如英国公张懋、太平侯张瑾、皇太后的亲戚会昌侯孙继宗兄弟侵吞官田,举朝上下都畏惧他们的权势不敢弹劾,只有逯杲加以劾奏,逼迫他们把田还给国家,直到他们服罪才算了结,这也算是为国家——其实是为朱祁镇——做了件好事。但表面上来看,在朝廷的党派划分中,他是夺门功臣的亲信。石亨他们这些功臣本就非良善之辈,一居高位就贪色敛财,而逯杲不知是出于本心还是为了推波助澜,他更多的作为是到处罗织罪名,对大臣们敲诈勒索,更加败坏那些功臣们的名声。
不光是京师,锦衣卫还派出缇骑奔赴帝国四方,这些人到处横行不法,罗织罪状,目的却是为了敛财。地方上的文武大员、富家豪门纷纷进献乐伎及财物以求免祸,就连分封各地的亲王、郡王们也不能幸免,弋阳王没有送贿赂给逯杲,结果被他诬告和母亲通奸,母子二人都被赐死。
皇族贵胄尚且如此,其他的官员百姓就更凄惨了,凡是不肯主动贿赂逯杲的都被胡乱安上个罪名定案,史书上说天下有资格朝见皇帝的官员大半受到指控,逮捕一人,和他有关联的几大家立即破产,打击面之广可见一斑。以至于地方上有些胆大的人出门旅行时假称自己是锦衣校尉,坐着各地驿站公家的车纵横奔走,既不用掏路费,反而还能顺便敲诈一笔横财。地方官员们真假难辨,为保平安也只能破财免灾。
这么积累下来,朝中和民间对夺门功臣的怨气越来越大,逯杲更从中挑拨功臣内斗,并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朱祁镇知道。
就在朱祁镇复辟后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徐有贞、石亨先后被贬,这背后都有逯杲的身影存在。到了天顺五年(1461),曹吉祥狗急跳墙,联络了侄子曹钦准备造反,逯杲侦查到实信后准备报告给朱祁镇,被曹钦发觉,砍下了这位锦衣卫指挥使的脑袋。
逯杲就这么为了事业丢了性命,而他在朝中因为罗织过甚,文人们对他的评价极低,死后还被载入《明史》的《佞幸传》,万世不得翻身。
和逯杲相比,天顺朝另一个横行霸道的锦衣卫指挥使——门达——的经历更为有趣。当日论述夺门之功,除了石亨、徐有贞等主谋策划人员外,凡是参与夺门的基层官兵也都加官晋爵,门达本来只是锦衣百户,因为参与夺门而被晋升为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并很快升为了指挥使,专门受理刑狱,在逯杲因公殉职之后,门达最为朱祁镇亲信,开始了他在天顺朝飞黄腾达的经历。
且说在天顺朝初年,门达的声名很好,朝臣“称达贤”。他之所以得到外朝大臣们的好评,据说是因为上任以来纠正了很多以前锦衣卫的冤假错案,释放了不少被关押多年却没定罪的犯人。从来都是虎口的锦衣卫狱,在门达掌权时竟有犯人盼望进去,为的就是听说门达不会为了兴起大狱而严刑逼供。再和逯杲的不法行为一对比,朝野上下不禁感叹,锦衣卫中竟然还有门达这样贤明的人物啊。
不过对于门达来说,这种贤名却不是他有意为之的,换句话说,那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从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锦衣卫这种天子耳目?当日朱祁钰一上台,锦衣卫立刻换掉正统年间的旧人,也曾得到过朝野赞扬之声,但没过久锦衣卫就故态萌初,卫卒“伺百官阴事,以片纸入奏即获罪,公卿大夫莫不惴恐。”这段史书记载的话熟悉不熟悉?从锦衣卫建立,每一朝每一代都能看到类似的话语。
而今朱祁镇经历了被俘和幽禁的苦难波折,两次登上皇位,政治手腕越来越纯熟,他暗中给予锦衣卫过强的权力,明着则在内阁中培植信重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李贤。李贤素有高名,从来实心用事,不阿附任何党派,在景泰到天顺之间的官员大洗牌中仍为朱祁镇所倚重,由他出面向朱祁镇建议清理锦衣卫的旧案,自然得到了皇帝的同意。
逯杲身负监视百官的重任,清理门户的工作落到了门达身上。新人上台为了立威,总要翻一翻前人办过的案子,若前人秉公执法,则翻案就是制造冤假错案,然而锦衣卫从来就和“秉公执法”这几个字不沾边儿,旧案本身就是冤假错案,翻案等于是平反。再加上锦衣卫里关的一般都是些有名望的文官,他们的案子平反之后自然要为恩公说好话,于是乎,朝野相传,门达贤名大盛。
不过门达心里明白,自己要想飞黄腾达,靠的不是文臣们说的那几句好话,而是皇帝朱祁镇的金口玉言。在夺门功臣互斗的时候,逯杲仗势跋扈,将门达压得不敢抬头,等逯杲一死,门达立刻抖起来了,行事方法全学逯杲那一套——他知道,这一套最对朱祁镇的心思。
逯杲死后,门达以锦衣卫指挥使兼理诏狱,他最想对付的一个人就是皇帝的救命恩人——袁彬。
袁彬于景泰元年中秋节和朱祁镇一起回到京城,朱祁钰对这个朱祁镇的大忠臣心中十分厌恶,只是象征性地把他升到锦衣卫百户之职,然后就将他和朱祁镇隔离开,再不予理会。在景泰一朝七年的时间里,袁彬一直默默无闻。还好他是个老实人,别人不理他,他也不会主动招惹什么是非,就安心领着干俸,只是时时挂念窝在南宫里的朱祁镇。
时来运转,朱祁镇重新当了皇帝,袁彬也就熬出了头,迎来了好日子。朱祁镇是个极念旧情的人,重登帝位后,连臭名昭著的王振都立了牌位怀念,何况在瓦剌时结下深厚感情的袁彬呢?于是袁彬就被越级提拔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和同知,并很快升为指挥使。朱祁镇由皇帝而俘虏,由幽居而再为帝,这几番人生波折下来,对人间的冷暖寒凉知之甚深,锦上添花从不缺人,雪中送炭却很难见到,如今帝王生活越是富贵,就越显出当日袁彬的可贵之处。他时时将袁彬召进宫,赐宴闲话,一起回忆草原上的种种往事,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放弃一切虚伪的客套,做回那个真的自己。
从蜗居一隅的宫廷侍卫到权倾天下的锦衣卫指挥使,再加上皇帝的非常礼遇,袁彬一时间被冲昏了头脑,也寻思起利用手里的权力为自己谋点“福利”——他毕竟不是圣人,况且我们都知道,在锦衣卫这个大染缸里想不学坏何其之难!
正好朱祁镇乳娘的丈夫季福在锦衣卫里担任百户之职,他看到逯杲派往四方的锦衣校尉,离京前两手空空,回京后车载斗量,颇有些心动,也想讨个外差出京去发财。季福通过宫里一个叫夏时的太监找到了袁彬的关系,主动要求去江西“侦查”百官,自然,见到袁彬的时候也少不了提一提将来分成的事情。袁彬动了心,又不敢一个人做主,就拉上了另一个指挥使王喜一起,没向朱祁镇汇报就派季福出京了。逯杲耳目众多,季福出京的事很快就被他知道了,逯杲怎肯让自己的权益受损?立刻将此事报告给了朱祁镇。
季福被追回,问出是袁彬和王喜让他出京,事情扯上袁彬,朱祁镇一力维护,说:“只凭袁彬和王喜还不敢私自派人出京,事情一定还有主使的人。”于是又追查出夏时,明朝的事情一扯上太监,通常就不能以常理推断,逯杲发现夏时是所谓的主使,知道朱祁镇不会再追究下去,也只得偃旗息鼓。夏时一点事儿都没有,袁彬和王喜交了点罚款这件事也就过去了。逯杲知道袁彬和朱祁镇的关系铁,夏时又是太监不好动,便将矛头对准王喜,后来随便找了个私放囚犯的罪名安在王喜身上,将他解职,才总算出了一口气。
吃了一堑,袁彬并没有长一智。
当时锦衣卫缇骑四出,借侦查之名敛财,虽然大多数官员不敢管,但也偶有强项令偏要出头——刑部郎中何乔新就是个中翘楚,他执法甚严,遇到锦衣卫的人犯法也决不宽贷。正好一个袁彬的旧识犯在了何乔新手里,家人通过关系找上了袁彬,请求袁彬出面讲情。袁彬也是个念旧情的人,自己富贵了也没忘记当初一起站岗的老伙计,于是亲自向何乔新求情,却被何乔新严词拒绝,到了也没能救下那个旧识。
若是逯杲或者门达,只怕会就此设法报复,何乔新得罪了皇上眼前的大红人,不死也得进诏狱脱层皮。但袁彬却丝毫没有想过要报复的意思,何乔新拿大明律法压他,他也就认了,只是转过头来拿出钱财安抚旧识一家的生活而已。
经过这两次折腾,袁彬终于发现自己和这个官场是两个世界,他终究是个老实人,对官场上的种种玄机总也弄不明白。有时进宫忍不住和朱祁镇说些自己心头的疑问,朱祁镇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但这种事情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也没法靠顿悟明白。朱祁镇也知道袁彬老实厚道,于是对袁彬一力安慰,给他更多赏赐,将他提拔为都指挥佥事,却不再让他担任锦衣卫的实际职务。
逯杲死后,门达上台。门达一力立威,他继承了逯杲广派校尉四出侦查的那一套,而且还有新的发展——鼓励乡人百姓向官府告密。河南裕州有百姓报告锦衣卫,说知州秦永昌贪暴。门达立刻派校尉把秦永昌抓到京城,严刑拷打之后,秦永昌被迫承认了罪名,门达将其抄家之后上奏朱祁镇。朱祁镇觉得门达果然有能力,大笔一挥——斩立决,而秦永昌的上级主管和负责河南地区的巡查御史等也都以办事不利等罪名一起下狱。
这一下朝臣们认清了门达的真面目,他的好名声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门达的跋扈比之逯杲就有过之而无不及,史书上说他当了指挥使之后,“势倾朝野”,锦衣卫制造的冤假错案比起他当初平反的只多不少,“冤号道路者不可胜记。”
洋洋得意之下,门达也和当年的纪纲一样,总结出了锦衣卫抓人的套路。纪纲当时是将某官指定为犯人后敲诈勒索,待其家钱财被勒索一空后再行杀人,这一套传到门达之时,锦衣卫早就驾轻就熟。门达总结出的新经验是:“武官们都不好惹,看把曹钦逼急了又如何?他一横心干脆杀了逯杲。所以咱们主要还是要对付文官,他们只有一张嘴,再狠也不能拿咱们怎么样。”——文人们可算是遭了殃。在门达的特务统治下,锦衣卫历经数朝的监狱都不够用了,还在京城建了新的监狱以容纳越来越多的犯人。
且说某回,一个为锦衣卫打杂的小吏犯法后被中府都事黄让打了一顿,门达知道后寻了个罪名将黄让贬到偏远的广西,这下举朝大哗,原来不光锦衣卫动不得,就是锦衣卫的狗也动不得!如此一来门达威权日盛,朝中大臣见了他也多是恭恭敬敬的模样,直追当年纪纲的气势。
但朝中依然有人不买门达的账,大学士李贤是一个,都指挥佥事袁彬又是一个。
李贤在天顺朝一直是内阁首辅,他不但不去讨好门达,反而经常在朱祁镇面前点出锦衣卫的种种不法之事,朱祁镇虽然没有惩处锦衣卫,但也没有责怪李贤的意思。这在帝王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王道霸道合一方能治理天下,用锦衣卫行霸道之事,用李贤就是行王道之事,哪一个对于朱祁镇这个皇帝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从这点上来说,朱祁镇比明朝后来的几个皇帝可强多了。
而袁彬呢,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还需要去讨好门达。在他来说,偶尔陪朱祁镇回忆过往,其他时候安稳地过日子就是了,他想不出任何自己需要讨好门达的理由。
朱祁镇用李贤来搞的政治平衡门达不懂,袁彬与世无争老实过日子的想法门达也不懂。在门达心里,李贤也好,袁彬也罢,凡是不懂得讨好他的人都要受到教训。
于是门达暗中指使人向朱祁镇告发袁彬有种种不法行为:用公家的木材盖私人住宅,向督工的宦官索取砖瓦,抢夺人家女子做妾等等。朱祁镇心里完全知道袁彬做不出这些事,但告发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于是他就让门达去调查清楚。
当时有个叫杨埙的军匠,很为袁彬鸣不平,于是写了20条罪状,反过来状告门达的不法行为,朱祁镇同样交给了门达。朱祁镇很了解门达的手段,只对他说:“你怎么处理我不管,我只要袁彬活着就行。”
门达本来想让别人出头,用这件事把袁彬整死,没想到朱祁镇将案子直接交到他的手上,而且明说了不许动袁彬,这下才明白朱祁镇对袁彬的感情有多么深厚。
既然袁彬动不了了,换了别人恐怕就此罢手,但门达脑筋一转,想到了李贤身上。
他传讯杨埙,诸多审问之下,杨埙明白了门达的意思,于是招供说:“我一(“文、)个小小的(“人、)军匠哪里能(“书、)知道这许多(“屋、)秘密之事,都是李贤李学士教我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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