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曙睁开眼睛。
高滔滔又说道:“官家,你向来天资过人,难道真不知轻重吗?”
“滔滔,你不懂,此子未必会为我所用,虽说他丁忧期满百日,又是五娘去世,可以夺情,但必不赴京,不信,我与你打一个赌。”赵曙脑袋瓜子很清醒的。
没有说郑朗不好,这个大臣能为自己叔叔一夜白头,自己做的一些事,他能理解吗?
“不试试,怎么知晓?”
“你若试,依你。”
于是宫中下了一道圣旨,夺情,以郑朗为太傅吏部尚书鲁国公昭文馆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监修国史,速来京城赴职。但怕万一,除了中使邓保吉外,又派司马光做为中使,若郑朗不同意,替朝廷劝解。
两个中使来到郑家庄。
宣过圣旨,果然郑朗不同意,自己也曾被夺过情,那已经早过了一年时间。就是夺情,也要一年后才能夺情,自己修儒学,以礼明天下,才满百日,便为了富贵官职,去京城赴职,那成了什么?
这是托词,就是不愿意。
邓保吉这才宣高滔滔的密旨,还是问,问了两个问题:“你说忠于国家,忠于官家,此时国家危急之秋,为何不来京?便是濮仪之争,陛下也是孝敬双亲,生养之恩,皆要回报。便是你自己,为何还为二娘三娘四娘五娘请丧丁忧?”
讲人心,比自心,这也是你忠恕里写的话。
大家好讲讲道理吧,况且你快接近圣人,更应当讲道理。
郑朗没有说话,而是将他们二人带到郑家祖坟上,指着一堆新坟说道:“你们看,这是大娘的坟墓,她在何处,这是二娘三娘四娘五娘的坟墓,又在何处?”
皆与郑朗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葬在一起,可是大娘在主坟上,倚着郑朗父亲墓地,其他几个娘娘却在后面,一字排开,包括四娘在内,上面清楚写着妾氏二字。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都不用说了,墓地做了最好的回答,迅速回来,郑朗看了看天空,八月了,此时成了最黑暗的时刻,黎明却在悄无声息降临人间,不过没有几人知道而已。
又对邓保吉说道:“虽我不能立即赴京就职,既然国家出了问题,我也不能不管,我乃是大宋的大臣,职责所在,又是先帝所托,不可能不管。你回去后,对陛下答复,第一便是政令不畅,造成这原因,乃是中书奸邪,群臣不服,韩琦又不才,没有吕夷简的手腕化解,形成更严重的危机。但有一条办法化解。其次陛下多病,不得不倚赖两府,然两府宰执要么弄权舞私,要么不作为,如今之计,须戒令两府作为,重开言路,言路畅,两府必不敢不作为或者舞私。佛祖说,一念成佛,一念成仁,实际无论韩琦与欧阳修也算是名臣,可是陛下包庇纵容,才使两人走向今天的道路。然陛下能让他们成魔,也能让他们成佛,全在于陛下一念之间。故宇文士及用于隋朝乃媚臣,用于唐太宗乃忠臣也。第三条我也仔细地出去观察过,国家主体乃是百姓,百姓虽因朝政败坏,略有所伤,现在就补牢,未失之晚,再这样下去,有可能会越来越糟糕了。我不知道国家会有多少亏空,不过三年而已,不会亏空一亿缗钱。无妨,若是我丁忧满后,三年必替朝廷将债务清还。但眼下债务越来越多,朝廷又遮遮掩掩,不欲公开,甚至各地官员借机中饱私囊。许多富户担心债务庞大,朝廷不会偿还。可以下明诏,将朝廷与各地官府的欠债托于三司,明令归还时限,那么民心即安,政局就会平稳过渡。不用担心的,难道还能亏空一个河工么?”
中的也!
但任何人也不相信的。邓保吉笑了一笑,问:“第一个如何化解?”
“也不难,陛下追悼生父生恩,臣能理解。但主次必须有序,依臣之见,既然濮王墓园已修,不必更改了。赠号为皇考,委实让人匪夷所思。群臣不是反对陛下,这是大家想为大宋好,社稷安,若真到了群臣不进谏,坐视陛下听信谗言,做出种种不好的事时,我宋朝危矣。事已至此,皇后曾托你让臣想一个中的办法,臣也思量良久。皇考是不行的,这是礼法不容之事,但能做一些变动。不若追赠一个齐天圣亲王如何?”
说完,心中哭笑不得,一个死了的赵允让,不亚于齐天大圣孙悟空,将整个宋朝搅动得天翻地覆。
第八百一十章 鳄鱼的眼泪(下)
司马光道:“郑公,若再亲字,恐士大夫们不同意。”
本来齐天圣王就怪怪的,再加上一个亲字,与皇考有什么区别?
郑朗说道:“君实,无奈也,若不加亲字,陛下肯定不同意。国家继续僵持下去,不但危矣,政令不畅,也苦了百姓。权宜之举吧,皇考乃是太阳,诸王乃是星星,濮王有生育陛下之恩,最大限度地谨守礼法,让濮王变成这一轮月亮。若是其他士大夫反对,请你将我这句话带传。以国事为重!”
邓保吉高兴地说道:“这个提议好啊。”
郑朗淡淡一笑。
就是这个提议,赵曙也未必同意,是现在提,若是几个月前提,想通过是做梦。
但郑朗肚子里面在大笑,不知道若干年后,吴老先生写西游记时,有没有注意到这个赠号。若没有注意,那才好玩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天色日暮,晚风吹来,已经变得十分清凉。今天是无法回去了,郑朗将两人留下来休息。
吃过晚饭后,司马光找到郑朗,说道:“郑公,恐怕除了那个齐天圣亲王,其他两个提议根本无法通过。韩公与欧阳修不可能让言路重开的,至于清查各地官府欠账以及公开,更是不可能。若那样仅是授人口舌,韩公不会做出这种伤及自身之举。郑公,大宋何去何从?”
郑朗不答反问:“君实,听闻你从京城来,许多官员前去相送?”
“郑公,是有此事,我估摸了一下,最少有两百多名官员前来相送,让我尽力劝你赴京。”司马光说着又一笑:“郑公,我数次离京,唯独这次离京最为风光。”
“不用急,这也是我的错,以前将你们压制,是金子,早晚会发出光芒的。”
“我不急,是宋朝的臣子,不能只为自己名声着想。但我心中自有数,此时韩公与欧阳公把持朝纲,又有文公在西府暗中侧应。郑公不进京罢,一进京文公必与韩公联手,加上陛下对郑公有猜疑,反为不妙。”
“中的也。”事实就没有这三人,郑朗也不会赴京的。
“郑公有何打算?”
“你来看这幅画。”郑朗打开一幅长轴,偶尔也散散心,不抚琴了,便练练字作作画,赵祯一死,其实对郑朗来说,未必是坏事,心灵枷锁全部解开。数年下来,书法颇有长进,画嘛,只能称可。这些长轴乃是郑朗历经各地的风景,从杭州到西北,再到河北,两广与荆湖南路,以及京东、江淮。打算以后放在赵祯神主庙的。
此幅长轴乃是漓江风光图,有山有水有船有石,正是桂州优美的风光,郑朗说道:“少年时,我曾绘画花卉来比喻改革的困难。但花与花若手艺高超,还能做修改。但是用此幅山水画能不能将它改成花?”
“不能。”
“国家也是如此,也有我的错,昔年为相时,拥有两府之权,可为省事,不敢对制度深碰。后来又有庞籍相助,国家越来越重的积弊被多方掩饰下去。一旦有变,这些弊端全部显露出来。”这里郑朗评价算是公平的。在儒学里打了几十年的滚,不能称圣,但思想境界无疑升华了许多。若是换在早年,马上韩琦与欧阳修想死都来不及了。
郑朗说智,他自己目标也仅是一个智臣,而非是圣人,那多累人啊。何谓智,是以德操为主,但还有一条聪明渊博,这个聪明并不排斥计谋。修的是儒学,修的也是智慧!
几个月后,若是诚心想踩韩琦与欧阳修,甚至就象踩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但到他这境界,虽气恼,已不屑之。
讲的还是国家:“我若再度回到朝堂象以前那样调节,若换一个稍稍不好的人,治平年间故事又会再次上演。此次我不回去则已,一旦回去,必须对一些制度动手。这会引起很大的争议,因此刻意我坐看这幅画成为一幅糟糕透顶的败笔,大家不得不弃之。改革的难度也就随之减轻。”
实际郑朗很清楚,若没有自己推动,三月濮仪之争结束后,随之而来西夏派使求和,财政危机逐渐缓和。但这个没有必要对司马光说的,也没有第二个穿越者,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中间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反正经自己推动,赵曙在史书上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一个昏君形象。
即便自己提议给赵允让一个齐天圣亲王的名号,也暗暗替赵祯报了仇。私人感情的因素,又是让他无可奈何的皇权,这种心理略略有些阿Q精神。
又道:“我两道提议十分公正,中书不会同意,只会增加朝堂的分裂。我明年进入朝堂,推行改革会变得容易,此叫不破不立。君实,我也在学你了,变得腹黑。”
“郑公,我还好吧,不算是腹黑,你不要打击我。”
师徒二人说罢,相视一乐。
但只能与司马光与王安石说一说,其他几个学生说了,未必能理解,说不定反过来会规劝自己这个做老师的。
笑完后郑朗正色说道:“可两条要记住了,打破的仅是庙堂一些丑陋现象,而非是整个国家。如同绘画,一幅画成为败笔无妨,但不能将绘画的手砍去,或者将将绘画用的纸线布帛全部烧掉,或者将笔墨纸砚一起扔到河里。那不叫立,而是叫纯粹的破。其次坐其图画败坏,但心中最少有十成把握重新绘一幅更美好的图画,否则就不能坐视它破掉。”
“郑公,言之有理也。”司马光额首。
史上司马光正是按照郑朗第二种方法做的,将王安石的改革全部罢废,又没有能力重新绘制一幅更美好的图画,轰轰烈烈的党争开始。
“大约要等多长辰光?”
“最少一年丁忧,无论有没有时机,我既修儒学,孝是万善之首,若一年丁忧都不能守满,必被天下讥。”
“是啊。”司马光赞同地说。
“君实,既然你来了,我顺便说一句,说一年时间,其实仅剩下几个月,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你也要想一想,顺便写一封信问问介甫,大家群策群力。不过此事须暗中进行,以免一些人产生不好的想法。”
“喏。”司马光警觉地说。
师徒二人说了许久,这一天晚上司马光很开心的,又住昔日住过的跨院里,这里,给他带来太多太多的温暖,还有少年时的向往憧憬。最让他开心的还是老师心情的变化。仁宗刚死的那些时间,似乎老师的心都死了。时至今天,方才回过魂。
他想得有些错,那种伤痛并不是时光能抹杀的,仅是深深地藏在郑朗心灵深处。
第二天早上离开,司马光才隐隐感到郑朗心中那缕伤感。
很客气地将邓保吉与司马光送出来,郑家未怎么动,要么就多修了一些房屋,是赵念奴母子与几个小公主住的。出来便是一道堤埂,埂上长满了野菊花,泼辣地在晨曦绽放着朵朵金黄,还有狗尾巴草,长成了白茫,埂下又有一沟渠,沟渠里有一些野芦苇,也飒飒而白,苍黄还没有降临到大地,然隐隐天地有了一份萧索之色。
这一段路还是昔日的辰光,再往前去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户挨着一户,郑朗没有再送了,站在一片飒白里,忽然抬眼看着西方巩县的方向,凉风吹来,衣袂翻白,白发飘飘。司马光似乎看到郑朗心底处那份寒冷。
司马光与邓保吉回到京城,一一转述。
许多大臣不同意,首先这个追赠就很是古怪,宋朝的规矩,除一些意外因素,一般皇上的亲兄弟死后以国封国,比如燕王,郑王,秦王等等。疏一点的就是郡王,再疏就是国公,郡公,县公,候。几代一过,若没有意外,什么就没有了。就象刘备,只能编草鞋子卖。
但以国封王不会带国字,也就是单字王号。这个齐天圣亲王怎做怎么一回事?
从字面的意思,那也是逆天了,虽没有以国封王,都齐了天,还什么国!况且还有圣,何人能称圣,人人皆称郑朗接近这个圣,还是不敢说郑朗是圣人或者圣臣,只说贤臣能臣智臣。
不算,又有一个亲字。
司马光找到张方平,若在原来的时空,张方平还是一个爹不痛猫不爱的人,但此时张方平颇有些影响。
让张方平站出来进劝。
但对此追赠,赵曙都有些意动,想一想原来生父是什么濮王,俺父亲就是周朝那个小小百濮国的国王?虽然不能做皇考,可在群臣争执之下,这个齐天圣亲王倒也能接受。
他没有表态,冷眼看着大臣们的表演。
多方劝解,甚至郑朗从郑州写信给一些大臣,终于使大臣们愤然的默认。
事情又出来了,看到大家主动退让,赵曙又进了一步,我父亲赵允让不做皇帝,退让一步,大家也要对朕退让一步。赵允让不是皇帝,但可以为皇伯,还有,要谥文字。
死活要与皇字沾上边。
一个皇伯再加上什么齐天圣亲王,与皇考有何区别。再说这个文字是怎么谥的,单字文乃是最高谥号,连曹操都未获得呢。继续吵。陕西河东大旱,也在吵。财政紧张,还是吵。韩琦与欧阳修独霸朝堂,又是吵。
当然,还有郑朗那个承诺。
没关系,不就是借了几千万缗钱嘛,那么大的河工资金都周转过来,况且几千万缗钱,只要郑朗进入朝堂,一两年就还清了。似乎有了郑朗这个承诺,钱借得也比较容易,那就借吧。
国家到这时候,真正成了一堆烂狗屎。
终于更多大臣看不下去,有的人又写信给郑朗,责怪郑朗多事,你本心明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为国家你做了苟让,可人家会不会领你的情。
这是郑朗,没有人怀疑他对赵祯的感情,对国家的忠贞,否则都会有人吐口大骂他又是一个奸佞。
郑朗接到信后,一言不发。连他都低估了赵曙的疯狂与执着。文字倒无关紧要,当然文字是不可以的,若有单字谥,以赵允让的身份只能谥悼或者丁,赵曙是不可能同意这两个单字谥的。
宋朝倒真有一个大臣获得单字谥,王安石,单字谥就是这个文字。
既然赵曙要闹,郑朗更不欲多事。仅是高滔滔给了他面子,他给的一个小小回报。赵曙不领情,由着他闹。郑朗索性搬到书院,安心教导诸学子,或者协助五先生修儒学史。
朝臣却没有放过郑朗,郑朗三条提议,一是迅速解决赵允让追赠问题,以安定国家,二是进谏纳言,三是查问欠债,承诺偿还时间。前面一条赵曙再次得寸进尺,后面两条赵曙还没有实现呢。
冬月时,在大家折腾下,也在他自己折腾下,赵曙身体更差了。往往批阅奏折时,手拿笔都拿不稳。
仅少数两府几个大佬知道,严格保密。
还有少数几个大臣弄不清楚对象与时间,居然以谄媚请赵曙上尊号,曰体乾应历文武圣孝皇帝。
司马光忍无可忍,上了一奏,今年慧星频繁看见,连月方灭,飞蝗到处肆虐,伤害庄稼,日又有日食,陕西河东诸地夏秋一直少雨,庄稼不收,麦子至今都不能种下。西戎内侮,连境不安。而朝廷晏然不以为意,或以为自有常数,非关人事,或以为景星嘉瑞,更当有福。又有佞臣请上尊号,欺蔽上天,诬罔海内,孰甚如此!这些都不是对的,请下诏书责己,再广开言路,以事天养民,转灾为福。
不从。
司马光看到这种败象,心中暗暗有些担心了。
郑朗一些做法,他也学到不少,应时而动。动早了不好,动迟了就失去机会。比如对南方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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