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怎么解释呢?
富贵人人都想的,有人看得重,有人看得轻,这小子绝对不会对富贵看得很重,否则皇帝亲自劝他参加科举,然而都让他拒绝了。他看官员,绝对不会学习他们如何说话,如何打交道为以后谋富贵的。
不过这个官员举止与书法倒底有何关系?
忍住不解,为了后生多观摩一下,又对仆人低语吩咐了几句,仆人出去,一会儿又带来了一大群歌妓,有的弹琴,有的弹琵琶,有的唱歌,有的曼舞。
到了二更时分,诸人才尽兴而散。
刘处留下了郑朗,问:“为什么要到两府?”
郑朗起先愣了愣,后来一想,大约老太太告诉他的,难怪今天有些安排,说道:“谢过少监。”
将原因一说,有的能说,有的不能说。大约的说了出来。对此,刘处一直很反对,可他执迷不悟怎么办?不将他这道难题化解了,恐怕以后,也没有心思专心学业。
道:“你跟我来。”
将他带到了书房,拿出一纷物事,有纸有帛,很厚。
“少监,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郑朗将这些纸帛打开一看,大喜道:“后生真的谢过了少监。”
第一百零八章 天外飞仙(下)
后世的保留下来的大家书法,纸张的不多,因为纸张保存的时间短,特别在古代条件又很落后。然后是绢布的,但即便是绢,保存时间同样有限。再远一点,就是碑刻,然后是摹拓。李世民派人摹拓了一大批,这使许多魏晋甚至东汉的书法得以保存下来,让后人一睹真容。
到了宋朝,赵匡义也做过类似的壮举。
《淳化阁帖》!
最早的是南唐后主命大臣徐铉以古今法帖重新入石,所制的《升元帖》,不过失传了。后人所能看到的法帖,最早的就是这个淳化阁帖。
是赵匡义将历代一百零二个书家的书迹,刊刻于石或木中,分为十卷,前四卷为历代名臣手迹,第五卷是诸古大家手迹,六到十是王羲之父子手迹。但里面真伪夹陈,错乱失序,是其缺点。
后来又有大观帖、绛帖、汝帖、甲秀堂帖、西楼苏帖、群玉堂帖,等等。不过现在还没有出现,多是宋徽宗以后才陆续涌出的。
刘处所带来的纸帛稿子,正是从秘阁里珍藏的《淳化阁帖》上,小心摹拓下来的字稿。
他听到老太太的话后,想了一下。官员好办,大不了多破费一下,或多或少能邀请一些官员前来欢宴。主要就是字。休说自己后生是布衣,就是普通官员,也不能随意进入秘阁。
里面真正的手稿一是不敢带出来,二是纵然带出来,带一两幅出来,未必能派上用场,看完后还要立即归还。甚至言官听到后,又得罗嗦。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找了一个借口,到了崇文馆,然后央请秘阁里的官吏协助帮忙。
这些官吏同样认为书画是小道,可呆得久了,也受了一些影响,至少一半人慢慢变得喜欢起来。也喜欢郑朗的才气,想看看他倒底能创造出一种什么样的书体出来?实际上,随着郑朗一些手迹留传出去,已经有人在尝试突破,比如刘处,但弄得他很苦。还有老太太故意对刘处说这番话,用意不用说了。因此不但答应下来,还有许多官吏上来帮助。
人多速度快。不过也有不好的地方。本来是从原稿,甚至从原石到摹拓帛,再返回石木,多少有些误差。这些官吏摹拓技术良莠不齐。结果速度快了,到了郑朗手中这一套厚厚的《淳化阁帖》摹拓版,质量下降了很多。
然而仅是借鉴,足矣!
“你以前是假心谢我?”
“非是,此次谢的心更真切一些,有区别的。”
刘处呵呵一乐,又道:“试一试吧,再不行,立即回郑州,学业始终才是最主要的。”
“喏。”
“还有,这一次要谢,也要谢秘阁诸官吏,有他们帮忙,某才这么快将这摹拓稿子交到你手中。”
“喏。”
高兴的带着一叠厚厚的字稿返回客栈。
路上江杏儿好奇的问:“这是什么?”
“你看。”郑朗稍微掀开一角,天渐渐冷了,夜晚风紧,用绸带一卷卷的捆扎起来。掀开的地方正是柳公权的《圣慈帖》。
“啊。”江杏儿幸福的捂起了小嘴。
跟在郑朗后面见过了许多漂亮的书法,不但是郑朗本人的,现在又陆续的见过诸家书体。可无论是周越,或者范仲淹,或者杜衍,字的高度肯定达不上柳公权的书法高度。
用小手缓缓的翻动了下一张,省怕将它弄坏了,又是《伏审帖》、《荣示帖》、《十六日帖》、《辱问帖》,都不全,但都是柳公权的手迹。接下来又到了宋儋《接拜帖》,卫铄《急就帖》。
“别翻了,回客栈慢慢看。”
东京几乎是一个不夜城,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两边许多店铺挂着灯笼招揽生意,终是蜡烛光,不是后来的城市夜晚,光线有,依然很昏暗。江杏儿为了看得更真切,几乎伏在书稿上面。
这样看,尽管是大字,也会伤眼睛。
“刘知州真是好人。”江杏儿依依不舍的将书稿放下来。
“我更要感谢另一个人……”郑朗遥望着皇宫方向。
老太太真的很不错,虽然她嘴巴一句好话也没有对自己说过,可真正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此刻,郑朗都有些冲动,想拜见老太太,对她说,太后,让某两个人见见面吧。那样若干年后,某人就不会对你反感了。
当然,仅是想一想,理性压住了冲动,毕竟虽见了三次面,都是隔着帘子的,交谈的话不多,自己无法猜出她的底线在哪里。
回到了客栈,两个书呆子就关在了房中。
其实郑朗慢慢醒悟了为什么七人的书法,给他格格不入的感觉了。
前四人是典型的宋朝士大夫,就是字也是士大夫的字,自有士大夫那种雍荣与气度。不是说后者不好,但比起前四人,后三人胸襟皆差了一些,这份胸襟同样可以从字迹中看出一份。
甚至渐渐找到自己始终得不到米体字真味的原因。
黄庭坚说的一句话,米芾得能书之名,如快剑斫阵,强驽射千里,所当穿砌,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然亦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也就是少了一些冲和气度。但若不是如此,又怎么写出这种“超逸”“神骏”的字体?
苏米黄皆尚意,米芾更着重平淡天真意趣,主张自然随意,是真正的随意,而这正是自己恐怕做不到的。做不到,就永远别想写出米芾的书法。
对前人同样尊重,不然米芾何来集古字之说?但米芾里重而外藐视与反叛,唐朝的书法不能要,二王的书法是坑爹的,郑朗只是很轻淡。
看起来二人的命运性格如此的相似,可这些区别导致他想以人入字,永远也别写出十成的米体味来。
经过无数次冲击,这层膜变得越来越薄了。
能找出这种原因,是何其的不易,可找到适合他自己的书法,更是不易。
于是关在房中,临摹各家书法,甚至不时在对各家书法做一些改动。居然连以后的启功书法,都搬了出来。
但走上了这条道路,注定想一帆风顺,是不大可能。
尚意书法是开了先河,可这种书体更要求一个人的学识涵养与人口内涵,比如蔡京的书法,与苏米黄相比,就少了一种含蓄大度的气质。
天更冷了。
郑朗闭门不出,可京城许多人都在关注。
最先走出来的是江杏儿,两个书呆子在拼呆的过程中,江杏儿最后输了一筹。
宋伯担心的对江杏儿说道:“江小娘子,天也冷了,我们出来都三个多月,是不是要回去?”
“我也不知道。”
“你劝劝大郎吧。”
“好来。”江杏儿走回房间,对郑朗说道:“郑郎,冬天就要来了,我们是不是要回郑州?”
“回郑州?”
“是啊,我们出来很长时间,几位娘娘在家里也会担心。”
“让我再试一试。”郑朗没有同意,这些天下来,感到“破”随时会到来,就是那个平衡点没有找到,这时候回去,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所以没有答应。
但冬天确实就来了,北风飒飒,吹得树木娑娑的作响。
凝视着窗外,一片落叶无声的从树头上落下来,让人感到冬天的萧条之意。
看着落叶慢慢悠悠的飘向地面,郑朗忽然一阵明悟,提起笔,再次书写。在这一刻,他只知道写字!脑海里各家的书体,全部忘记。
一行大字,惊鸿一瞥,天外飞仙。
惊鸿一瞥是那天那个少女清亮的眼睛,给自己的触发。天外飞仙与叶孤城没有半点关系,是刚才那片落叶。
八个字大过后,是一行行漂亮的小字。胸中再也无阻无隔,每一个笔,每一画,都象行云流水一般,又象火山爆发,瞬间喷出,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越写越娴熟,最后跑了出来,哈哈大笑。
江杏儿与四儿听到他的笑声,跑进房中问道:“大郎,怎么啦?”
“大功告成,亲个嘴儿。”郑朗一左一右,抱起了两个小美妹,就在她们嘴唇上胡吻乱吻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 悬壁
这应当是郑朗第一次以主动的态度,也是最亲昵的态度,对她们的。
两个小姑娘让他吻得俏脸飞红。
放了下来,说道:“破了!”
“破了什么?”四儿迷糊劲又开始发作。
江杏儿已经飞快的跑到书桌前,道:“好字,好字。”
主体绝对保留了米体的风味,不过局部已经产生了细微的变化。比如略瘦,不是欧阳修书体的瘦,欧阳体的确不好学的,若没有他的宗师风范,写得不好则会穷险。
只是稍瘦了一点点。
但放在书体上,一点点也会产生影响。书体越瘦越险,也越劲。张旭与怀素的狂草对比就可以知道。真正用肥字写出刚劲有力的大字,只有颜真卿才真正做到了。苏东坡那不是刚劲,是天真,是率直。刘罗锅的肉字更不能算。侥幸他们虽肥,没有流于媚。一般人字体越肥也就越媚。
显然产生了这个变化,欧阳修、范仲淹与杜衍,或多或少对他有些影响,就是文彦博的直率无意,都给了他启迪。
于是做了一些调整,刚劲不是郑朗所要想得到的。他的性格也刚不起来,吸纳了一些二王的字意,而不仅于框架了,并且略融入董体与赵体的一些妩媚进去,对这份瘦所带来的刚劲进行冲击。
减少了刷字的“刷”的成份,依然保留着,但不多。加了一些陈道复、丰坊、邢侗、傅山、八大山人、石涛,甚至上可以追溯到孙过庭、张旭等的笔法进去,增加字的变化与韵味。甚至还可以看到黄慎等人以画入书的线条痕迹。
这是细分析的。
但当时写的时候,郑朗也不知道用了吸纳了那一家的书意,就是这么去写的!
粗看,与原来的米体十分相似。
细看不是,若原来是骑马奔驰的贵公子,现在是一个充满雅趣的儒者,在骑马慢行,顾盼自若,充满了情趣,一种书卷气息,还有一种放达烂漫与自傲。不是贵公子,是一个充满才气散漫自傲的士大夫!这也是他为什么以前那份格格不入,总让他感到很重要的原因。
侥幸,他抓住了。
这个字才真正与郑朗的个人十分的相似。
同样,这个字发自郑朗的内心深处,字也充满的灵气,也就是郑朗所说的灵魂。
现在初写,还有斧凿的痕迹,一旦写得多了,会逐渐离米体越行越远,但那时,郑朗的字也真正走向成为一家之路。
宋伯听说,也高兴的跑过来,说了一句让郑朗不知如何作答的话:“真不容易,比女人生孩子还难。”
前院迅速的得到了消息。严掌柜腆着大肚子,兴奋的跑进来,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的说:“恭喜啊,大郎。”
喜悦劲比四儿都大。
他是做生意的,想法有些远,自己孙子等于是拜在郑朗名下,就是不收,也沾了腥气。若不悟出,也没有关系,毕竟书法只是小道,许多人心中依然当它是写作工具。不过悟不出,又弄出了这么大动静,未免不美。
他识几个字,对这其中的意义原本不大清楚,可自从郑朗住进来后,所有客商皆在谈论,其中还有一些慕名而来的书生。结果让这些人有些失望,几乎看不到郑朗出来。然而天天谈论,却让严掌柜知道这一悟,代表是何。就是小道,也十分不易的。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代表着此少年的才华。
“严掌柜,你来了正好。”
“呃,我心中高兴。”
“不是这事,字我终于将它想通了,还要在京城呆上一段时间,可不会很长。”要去看一看绘画,最想观看的人不在京城,要么在华山,要么在终南山,不清楚,可有几人还在京城中。不过只是看一看,并不象字那样着急。顺便听一下一些大家的琴,交流一下。也不是侧重点。还有找到石中正,斫一把琴带回去。
会呆一段时间,但顶多二十几天,快十几天,就要回郑州了。可是这么多天,严掌柜真将他当作了贵宾,每天送来山珍海味的,自己不受,就往地上伏。怎么办?给钱又不收。虽然知道严掌柜打了一些小算盘,但未来如何,自己也不敢确定。因此提前给予一份回报。
“这么快就回去啊?”
“此次我出来时间最长,家中还有几位娘娘呢,所以要回去了。不过还要住上一段时间。但给你孙子备了一份礼物。”
“我不敢要。”
“也不是其他的好物事,你进来一下。”将严掌柜带到房中,然后从字稿里捡。这么多天写下来,字稿堆得就象小山一样,有的写得几份成功,有的写得很失败。失败的不要了,要四儿将它扔掉。但最少有三分之一,写得还可,这些是送给严掌柜的孙子的礼物。
想读书,最终目标是为了科举。字只要写得差不多即可,反正是糊名誊抄制。但无论科举前或者科举后,有一手能拿得出的字与普通的字,终归是有区别的。
这些字稿,可以说是他这两个月来的心路里程碑。仅是上面临摹的各家各派,最少就有一百家,虽不神似,也有几份形似,有强烈的借鉴意义。
“怎么可以呢?外面都说大郎的字几十文钱一个。”严掌柜很老实的说道。
“那是我敝帚自珍,字没有向外流传,物以稀为贵,一旦流传得多,也就不稀罕了。况且这世间种种,都能用钱衡量的吗?”
“是,是。”
严掌柜小心的将字稿往外抱,然而刚一出院子,就被客人拦下来了。要观看。严掌柜争得眼红脖子粗也不行,我们只是看一看。听到争吵声,郑朗跑了出来,一个个要字。
但对此郑朗不喜。
售字是沾了铜臭味,送字多少有些卖弄结交之嫌,何苦。想了一下道:“严掌柜,我来。”
从中挑出了一些典型的字,大约有一百多幅,说道:“你将它裱一裱,放在客堂墙壁上。”
是继续回报严掌柜的,这么多顿山珍海味吃下去,小四子身体都长得快起来,往客堂一挂,也是一件雅事,能替他招来生意。而且这些字都是独成一体,对宋代书法变革也许能产生积极的意义。天下的人才不要太多,只是没有好的指路人罢了!
同时也是他的心路过程,进一步给更多人指导。
要字免谈,要看,这么多字体,慢慢看去,也省得自己麻烦。
人多,帮忙的人也多,不一会儿一百多幅书画挂满了若大的客堂四周墙壁。
但郑朗立即跑了。不知道是谁将消息传出去的,从外面涌进来许多观看的人。你们慢慢看吧,我还是闪。
来到了后院,对四儿说道:“给我沏一杯茶。”
现在他的字不能称为家,还需要继续熟练磨合圆融,可有了明确的方向,心中一口憋闷好久的郁气也就散去,连脑袋都觉得很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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