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上下因循,日过一日,国家政令转弱,盗贼威势转强,使畏贼者多,忠于国家者少,天下之势,从此去矣。
臣又听说京西提点刑狱张师锡,为部内使臣与贼同坐吃酒,及巡检、县尉不肯用心,曾有论奏,其言甚切。臣旧识张师锡,其人乃是一个恬静的长者,迟缓优柔,不肯生事,今天尚有论奏,则天下无论贤愚皆为国家忧之,独不忧者乃是朝廷尔。古代知士能想到未形之机,今天谋臣却不识已形之祸,以患为乐,以危为安。见盗贼虽多而时有败者,遂生抚寇之意。见言事者众而听之任之,遂人怠慢之心。臣近曾求对于便殿,看到陛下语及贼事,及退,却见宰辅闲暇从容,才知道已成难救之患。
今建昌、桂阳贼数不少,危害远胜王伦,离京城远更能逍遥法外。自京城发兵,道路不及,外处发兵,则处处无兵。想请求严敕大臣,鉴此已成难救之患,速讲御盗之法,颁行天下,使四方渐为备御,早早谋划,扑灭诸处盗贼。自有贼以来,群臣上言者,皆为宽法,所以不肯用心捉贼,请求朝廷乞行峻法。近日看到池州官吏仅各罚铜五斤(价半贯多一点),乃知言者皆不肯听纳。臣前后上贼事文字不少,再请择其长者,讲定法制。今大臣不肯峻法以绳官吏,全由陛下不肯威刑责大臣导致,此乃社谡安危所在。”
欧阳修说的也有些道理。
但想赵祯用苛法,难于登青天。
赵祯的仁爱与软,纵容了官场风气变坏,也成就一批敢言的大臣,并且福泽百姓,难说好坏。
盗贼四起,也不仅是官场法纪松驰造成的,战争与旱情是一个导火索,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总之,欧阳修之策是堵水之策,颇有些法家治国的味道。但想治水,必须泄水。这一点欧阳修没有说出来。
并且这一奏让郑朗很担心,中间说了一句,外处就拨,则处处无兵,对赵祯影响很大,于是和平之后,赵祯一直不同意裁军。
不能再拖下去,早朝时,郑朗举着牙笏从群臣说站出来说道:“陛下,前日王伦为贼,从沂州辗转到高邮,周边相关十几个州府军,有驻兵一万多人,却不能扑灭。不是贼势很大,否则臣不会仅率两百余人,就将贼镇压。请于朝会过后,都堂臣进言之。”
庞大的计划终于拉开帷幕……
第四百六十四章 大计划(六)
欧阳修说道:“陛下,若此,请台阁言官见列,以参阙漏。”
郑朗这些天一下值便往三衙与开封府跑,每天到天黑才回来,跑了十几天,恐怕今天事情不会小,怎能没有他呢?
更急啊。
郑朗对于这个前世偶像很是无语,越想越是不能急,不过他们参与对自己会有帮助,毕竟这次改革牵连甚广,依晏殊等人的性格,断然不会支持,也需要这些君子们呼应。于是上前一步又说道:“这次取证的人很多,牵连甚广,不仅是两府相公,还要有三衙官员以及开封府协助,若是台阁言臣参与,补充阙漏,也是美事。”
赵祯有些迟疑。
郑朗又说道:“为了展示种种弊端,以及诸军作叛,而叛不能平的真正原因所在,这次臣会强邀陛下恩准许多军民进入都堂,或恐多有违例之处,有台阁言臣参与得失,也能为将来减少纷争。”
“准。”赵祯说道。
立散早朝,将两府以及三衙、与开封知府李淑,台阁言臣尽数召入都堂。
还有许多大臣没有资格进入都堂的,可是全部侧目而视,心中猜测都堂上今天会发生什么样的大事。
欧阳修很兴奋,进入都堂时对郑朗悄声说了一句:“朝廷当需如此。”
郑朗满面黑汗,没有吭声。
陆续坐下,有的言臣名轻职微,来到都堂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不停的东张西望。郑朗说话了,说道:“为了解决国家弊端,臣想了一条方略,不过在说出这条方略之前,臣会请一批人陆续进宫,让陛下看看国家之弊。这些人有的是普通百姓,有的是普通将士,请陛下恩准。”
“准。”国家到了这地步,赵祯也急,但臣子献的方策,他多不欣赏。不是不执行,是没有好的谋略。不然他不会坐视范仲淹发起庆历新政。相比于王安石步步到位的变法,庆历新政算什么?一大堆空谈!
郑朗又对台阁言臣说道:“略有违制,也请诸位言官许可,毕竟国家到了今天,弊端很重,虽破例,也是为了改革国家弊端,请各位顾大局,而疏小漏。”
“行知,只要是为了国家,台阁言臣也不是死板之人,定会竭力支持。”欧阳修说道。他成了台阁大佬的大哥大,至于他的联亲王拱辰自动疏忽。
郑朗又不能语,看着赵祯说道:“而且今天所召见的人也多,时间会很长,请破例延长都堂谋事时间。”
“准。”
郑朗与三衙十几位武官使了一个眼色,一个武官出去,过了好一会儿带来第一批人,一共三百多人,这三百多人自进入皇宫起,就万众瞩目。全是老者,一个个白发苍苍,老者京城有很多,关健他们身上还披着盔甲,有的年老体弱,抗不住盔甲的重量,不停地喊着边上的老兵扶自己。谁来扶你啊,无奈之下,一些在宫中守值的侍卫过来帮忙,将他们陆续扶到都堂。
一进都堂,君臣一看这些老兵,全部囧了。
郑朗来到一个老兵面前,问道:“老翁翁,你这大把年龄,为什么不退役啊?”
“啥?你说啥?”
郑朗没有办法,走近,附在他耳边大声说道:“老翁翁,你高龄多少哪?”
“我啊,我七十六。”
“老翁翁高寿哪,但你这把年龄,为什么不退役,在家坐养天伦之乐啊。”
“我还能为陛下上阵杀敌。”老兵有意挺真佝偻的腰杆,挥了挥枯萎下去的小胳膊肘儿,大声喊道。
老人家豪情是好的,可看他的样子,这一回连欧阳修也是满脸黑汗,赵祯坐在龙椅上,开始抹额头。别急,一个老人许久未穿盔甲,沉重的步人甲压在身上,终于支撑不住,卟通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传御医……”赵祯无力地说着,他自己也差一点要昏了。
郑朗说道:“各位请回吧,还有,解下盔甲,陛下不会怪罪。”
老兵退下,郑朗说道:“京城附近各州县计有禁兵六百多营,臣只与三衙官员调查了京城附近四百余营,这些老兵全部在七十以上,六十岁以上的老兵更多,将会达到几千人数。之所以一直不退役,是因为贪图禁兵的待遇,养家糊口。其实人到五十以后,体渐衰,已不适合参加诸项战斗。若是从五十岁开始排除,比例会达到禁兵的百分之十五成,也就是全国八十几万禁兵,最少有十几万以上者不能参与战争,空占国家兵额,消耗国家财政负担。有可能仅老兵一项,一年国家就亏空五六百万贯军费。而有五六百万军费节余下来,那么可以筹集七百万石以上的米粮,若加上价贱的麦粟,有可能筹集一千万石,再加上许元已经筹集到了的粮食,无论陕西山东河南旱情再怎么恶劣,国家今年也无忧矣。这只是其一。”
说着再次示意,又有武官下去带人。
这次带来的是几十名妇女,有的妇人颇有些姿色,郑朗说道:“这是从天武三十三步军营中抽出来的士兵家眷,职业便是军妓。”
然后走到一名青年妇女面前问:“你家中有什么人?”
青年妇人仓惶不能答,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能进皇宫,还能看到诸位宰相与皇上,两个小腿直哆嗦。
“不用怕,但说无妨。”
“妾,妾家中有丈夫,有两个孩儿,还有一个老母亲。”
“也不算多,虽说京城物价昂贵,可是朝廷给禁军军俸十分优厚,你丈夫是什么禁兵?”
“中,中禁兵。”
“中禁兵也不错,每月给钱七百文。”这要看的,上禁兵一月一贯,中禁兵五百到七百文,下禁兵三百到四百文,不过京城物价贵,基本都享受到最高的待遇,郑朗又说道:“还有二石五斗月粮(下禁兵是二石月粮,宋代成年人口粮大约是五六斗,一人当兵足以养活四五个成年人,若是拖老带小,最少能养活六七个人,也就是一人当兵,足以养活一家),新募军士刺字后,官府又发放衣服鞋物以及优厚的雇金,朝廷每三年一次效祀大礼,一次郊赏,禁军会得到一十个月的俸钱(也就是中禁兵最少获得六贯到十二贯额外赏钱),每年寒食、端午与冬至等大节日,官府又会向士兵发放特支钱,临时调动又有奖励与临时性的特支钱,此还有雪寒钱、柴炭钱、岁暮凝寒钱,让士兵于严冬购买薪炭。又有衣服补贴,春冬衣紬、绢六匹,绵一十二两,随衣钱三文。又麻鞋钱与银钱补助,还有购买日常生活用品的薪水钱,转换番号时又有转军钱,出行外地时又口券钱。同时杀敌立功,受伤立功,训练有素又有数匹绢数匹钱的军赏。你丈夫是中禁兵,这些加在一起,每年所得薪粮不会低于四十贯,朝廷待尔待不薄,为何做此营生?”
“妾,妾,郑相公,你说的这些钱粮布,官人他多没有得到。”
“那你将你丈夫一年的薪水、粮帛加在一起,算一算,他一年得到多少?”然后又看着这些妇人,大声说道:“你们也算一算,将你们丈夫一年所得,结合京城物价,算一算,一年朝廷实际发放多少下去,告诉陛下,告诉诸位相公。”
这个比较好算,那一个当家的妻子不关心这些收入。一会儿乱七八糟地说了出来,多者有三十余贯,但不足以养家糊口,少者只有二十贯出头,也未必,有的确实是夫妻之间好吃懒做,看到京城有的人家靠妻子做妓,一家人生活很好,于是无耻的让妻子出卖皮肉赚钱。但多是上面长官克扣了军饷与粮饷,导致一家人入不敷出,有门路的做些小买卖,没有门路的不顾同僚耻笑,让妻子出卖皮肉,养家糊口。
等她们说完,郑朗让人将她们带下去,又说道:“被逼如此,试问做为士兵本人,他们怎会有心思替陛下效命,奋勇杀敌去贼?这还是在陛下朝,政治相对比较清明,若是主君昏庸,会成什么样子?”
接着又拍了拍手,这次带的人更多,没有让他们进入都堂,而是站在殿外,郑朗说道:“这是臣选的拱圣三营马步,拱圣十六营马步,龙猛五营马兵,天武一营、十七营、二十六营步兵,宣武九营、十六营步军,雄武四营步兵。三衙在册人数是三百零一人、三百十五人、二百八十六人、四百五十九人、四百二十六人、四百三十八人、四百六十二人、四百三十七人、四百四十五人。现在全部召齐,请陛下派人清点各营人数。”
赵祯脸色已经很沉重,向身边的太监挥了挥手,一会儿人数清点上来,分别是二百十九人、二百零一人、二百零八人、三百三十九人、三百十八人、三百四十六人、三百六十九人、三百十七人、三百七十二人,最多的一营亏空近一百二十人。
郑朗又说道:“臣与三衙官员仅抽调了五十营,与军册人数相符的仅有七营,其他诸营人数都先后出现不同的亏空,这九营是其中最重的,九营便亏空了八百八十人。相对而言,京城稍微好一点,有的地方亏空更重。就依臣所抽查的五十营,每营平均下来,亏空达到四十人以上。全国有多少指挥使?又亏空了多少兵额?”
然后走出来,在士兵中挑了挑,挑出六百余人,又说道:“陛下,就是在这两千六百八十九兵士当中,有这么多年老者,瘦弱者,身体不全者,让他们又如何上战场作战?”
郑朗只是展示问题,没有说如何追究,再次挥手,让九个吓得面如土色的指挥使带着手下退出皇宫。又向李淑示意,李淑出去,让两名小吏抱来一叠厚厚的卷宗,郑朗说道:“臣这次与三衙、开封府普查的军营颇多,但主要便是五十营,诸营将多有贪夫懦将,有的贪财黠货,有的大肆兼并土地,有的私役军士,有的克扣钱粮,有的私放军债,有的买工,有的差使营运,有的多报空额,有的毒打军士,有的强占军士的美貌妻子,等等丑状不一而足,仅是臣与三衙、开封府配合之下,短短数日,便在五十营内查出这么多问题。”
说着,拍了拍厚厚的卷宗。
大问题了,整个军队系统出现了大问题。
郑朗又说道:“这是在京城,各方督压,情况要好一点,到地方上更恶劣,试问,在这种情况下,怎能没有军士沦落为军贼,以求活路?这样的军队,又怎能为陛下所用,主动英勇的镇压盗匪?”
第四百六十五章 大计划(七)
满殿静然,连欧阳修都不发一言。
郑朗揭露出来的问题太沉重,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赵祯过了半天,才沙哑着声音问道:“郑卿,有何良策?”
“良策有之,不是臣想的,而是太祖皇帝教臣的。”
这句来得很突然,赵祯问:“何解?”
“太祖立国之初京城十万禁军,诸道十万余,使京师之兵足以制诸道,则无外乱,合诸道之兵以当京城,则无内变,内外相制,无偏重之患。而负担二十余万兵士,民负担亦不苦,国家开支也有节度。直到太祖横扫八荒,一统宙宇,才陆续增加一些禁兵。混一中国时,太祖手中兵力亦不过三十七万八千人。太宗想收复幽云十六州,这才将军队增加到了六十六万六千人,然效果反而下降。王禹偁就曾上书说,乾德、开宝以来,所蓄之兵锐而不众,所用之将专而不疑,然太宗时兵威不振,国用转急,其义安在?所在蓄兵冗而不尽锐,所用之将众而不自专故也。一语中的。兵多,朝廷用度有限,不能尽其力供养,再加上一些将校贪苛,所以才出现兵士让妻子沦落为军妓养家糊口,作战时更不能为朝廷竭力死战。兵多,就不能择其悍士,否则数量永远不能满足,有诸多老弱病残充数,兵就无法锐。军多,择将广,但那来那么多良将,于是用庸将充杂其间,更有将校不法,上下失心,加剧军队腐败。可惜太宗未听从,然后到先帝真宗,受困于契丹,又用兵于西方,一度使军队膨胀到了九十一万余人,兵将更加冗杂懦弱。章献太后后逐步淘汰冗兵,使禁兵计裁减为七十余万,国家财政情况也随之转好。但自西北用兵以来,朝廷禁军数量再度膨胀,渐渐接近先帝时之数。先帝时未出现乱子,是先帝前期治政贤明,后期虽差一点,但国家风调雨顺,国库节余。然自陛下即位以来,多灾多难,如何支持这庞大的军队?况且几位先帝,内政各有秋色,皆是贤明帝王,但论武功,无论太宗与先帝皆不及太祖陛下。那么用兵之道,是学习太宗与先帝,还是学习太祖?”
就象找老师一样,是找一个有学问的人为老师好呢,还是找一个普通平庸的老师为妙呢?
郑朗继续用事实说话,绝不空谈,每一件事都用事实来引证。
但是赵祯迟疑地说:“北方驻军,西方需防,一旦裁减,恐兵力不足也。”
不懂军事啊,以为打仗拼人数的。
也不能怪赵祯,每一个人都有时代的局限性,赵祯成长的环境注意他人格上很温和,就是刚即位一些英气也让范仲淹、孔道辅等君子党们弄没了,所以性格略有些懦弱,缺乏安全感。
为此,郑朗苦思冥想了很久。
他说道:“去年冬天泾原路一战,范仲淹出兵四万,韩琦出兵一万五,庞籍出兵一万,臣出兵不足六万,外加从瞎毡处以训练为名借来的三千骑兵,总兵力不足十三万。但于决战之时,实际兵力达到十六万多人,这才大获全胜。这三万多兵力从何而来,从泾原路调来的弓箭手,以及泾原路与环庆路自发参加战斗的各地百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