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朗继续说道:“府尹以为难,小子这两三年闭门读书,很少与外人来往接触,承蒙府尹拂抬,这几天没有遭受鞭笞之苦,呆在这里倒也不是很急。”
“记下来。”王博文对文吏说道。
这就是证据,你们这些清流不用吵了,听听苦主说了什么!
文吏开始用草书速记。
没办法,说话的速度永远比用手写字速度快,况且这时候还是用毛笔,只好用草书先记下来,再慢慢誊抄。
“并且小子还读过一段,孔夫子困于陈蔡,七日未尝进食,只好吃野菜,但孔夫子依然在屋内放声歌唱。颜回出去挖野散,在路上遇到子路与子贡,他们对颜回说,夫子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不禁,夫子弦歌鼓舞,未尝绝音。君子就这样没有羞耻感吗?颜回无以答,告于夫子。夫子召之,对他们说,是何言也?君子达于道谓达,穷于道之谓穷。今丘也拘于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所也,何穷之谓?故内省而不疚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大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藏也。昔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会稽。陈蔡之厄,于丘其幸乎?古之得道者,穷亦乐,达亦乐,所乐非穷达也。小子仅是东施,但何人阻小子效颦?”
这一段话出自《吕氏春秋》,孔子困于陈蔡确有其事,但与弟子是否有这一番对答很让人怀疑,可是赞扬孔夫子的德操,所以历代儒家们就将它当作真的了。
后来范仲淹那句很有名的话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
孔夫子饿得都快要死了,心中都没有忧虑,况且我这个小小的牢狱之灾,又算得什么。虽不能与孔子相比,可不才,也想学一学。
这句话出自大人之口倒也罢了,偏偏出自一个突然遭到大难的十二岁的少年嘴中,王博文很觉得不可思议,很慎重的凑到铁栅前,问道:“何以道,请闻。”
那你想出什么道了,请说给我听听。
第五十九章 道(三)
“《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君子之心,于喜怒哀乐未发未始不存乎中,故谓之中庸。”
“何解?”
郑朗前面的话出自《中庸》,喜怒哀乐没有表现出来,谓“中”,表现出来有节制谓之“和”。可是后面一句,王博文没有听过。
“庸,常也,以中为常也。”
这样就明白了,又比《中庸》里的中庸更进了一步。然而这与案件无关,文吏小声地问道:“府尹,要不要记?”
“记。”
干嘛不记,越有才华,才越好,老太太一喜欢,将他释放,自己压力也就消失。
不过很狐疑的看着郑朗,你这小子,未免胃口太好了,居然还延伸圣人大义?
但这几天郑朗盘坐,除了温习外,就在琢磨这个。自己学习,要科考,要当官,不当不行啊,看一看多惨,一顿狠扑,上了公堂一脚踹得鼻血直流,有了功名,谁敢这样对待自己?
可是当官了,不是仅只有学问才能当好官的,就是有了政绩也不行。看一看,仅弹了一琴,惹出这么多事。那么自己该怎么办?不往其他朝代想,宋朝矫枉过正的政策,导致某些方面很畸形,只能往本朝人物上想。
象范仲淹那样,自己半个小资,肯定玩不来。象欧阳修、韩琦他们内耗,自己不知道罢了,知道了肯定不会去做。但象晏殊那样,做一个富贵的大臣,不惜装聋作哑,自己同样不屑。然而象王旦那样呢?做忍者神龟,也做不下去。
一想茫然了。
学书法,还有一条道路,可在官场上想了大半天,居然没有找到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于是没有事做,就在琢磨宋朝一些文人的心理,包括他们的儒学,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途径。
也可以说道,与文人嘴中的“道”有区别,是他自己的“道”,不过得想好了。这个想不好,自己以后不大好办。或者换一句话来说,就是他的人生目标,与他独特的哲学,或者现在人嘴中的儒学。想清楚了,以后行事就有始有终。
所以第一个选择了成功的大臣,司马光的朔学来分析。
开封府尹好奇,正好说出让他听听,或者传扬出去,能有更多的人参议,这样可以为自己做一个参考。于是也说了出来。
“及其既发,必制之以中,则无不中节。中节则和矣,是中、和一物也。”
“咦?”王博文先发出惊奇的一声,然后微涔出汗,这又是对中庸升华,何谓中,不但是中,还要中(第四声的中)。因此未发之前,必须培养自己的德操,想法,使之正确,没有错失,无不中节,所以中和乃一物。
不对啊,这小子在窜改中庸!
老王吓着了,又道:“何人教你?”
“府尹,小子自幼时,曾蒙受先父教诲,后来先父过世,小子一时放达,不知所谓,出了一些小事后,看到几位慈母悲痛欲绝,才痛改前非,于是闭门苦读。倒无他人教导,闭门造车,因此有些古怪的想法。”
也就是我自己儿琢磨出来的。
虽不大准确,可待会儿他还要反驳,算是一半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老王头有些晕,这是人家大儒才做的事,你一个小孩子琢磨这个做什么,道:“继续以闻。”
“养之为中,发之为和,故道,中者,天下之本也。和也,天下之达者也。智者知此者,仁者守此者,礼者履此者,乐者乐此者,政者正其不能然者,刑者威其不能从者,合而言之,谓之道。道者,圣贤之所共用。岂惟人也?天地之所以生成万物,靡不由之,故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有焉。”
这是对中庸里的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有焉的解释。
但更深了一步,不是“未发”,而是平时就要养这个“中”,所以呢,一发必中。这才是道。
这番见解,王博文哪里听过。
似乎很有道理,特别是他自幼也饱读儒家书籍,此番解释,仿佛合了他的内心想法似的。喜不自胜的抓耳挠腮,道:“将牢门打开。”
“喏。”狱吏将牢门打开。
老王一下子钻进去了。
狱吏将他往外拉,道:“不可啊,王府尹。”
你跑到大牢里面与一个犯人谈什么道,已失了体统。现在作为一个堂堂的开封府尹,怎么还要往牢房里钻?
“不要拦某。”王博文急了。凭借多年官场的经验,今天这番对答,有可能会留名青史啊。终于明白,这个小子为什么替范仲淹送行了。敢情人家肚子里真有这种大义凛然的想法。
差一点将官服都拉破了,衙差不敢再拉,眼睁睁的看着若大的开封府尹,就钻进了牢房,与那个少年席地坐在烂稻草上。开封府尹都钻了进去,文吏不用说了,只好皱着眉头,也往里面钻。
郑朗只看了一眼,脸上没有表情。若听到这样的话,还不动心,那么眼前这个开封府尹,则是一个真正的大草包了。
又道:“但小子思之,非然。”
嗯,又不对了,王博文道:“请讲。”
“物无完物,人无完人。纵养之,无有人万制万节。所有孔子困于蔡陈,老子难于函谷。况圣人以下,汉武黜武,唐太宗晚年失节。”
“孔夫子也是无奈。”
“是。但子曰,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焉可等闲视之。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易曰,不利有攸往,小人长也,顺而止之,观象也,君子尚消息盈虚,天行也。”
前一句是孔子提醒人主动远离危险,但演变到后来,却成为一些人明哲保身的借口。中间一句说是国家清明时,要正直的说话做事,无道时正直行事,小心说话,省得惹来灾祸。后一句出自《剥》卦,小人势长,此时君子应该顺势停止行动,这也是顺应天道的行为。
前两句是孔子说的,《易》是孔子修的。他不是教导人贪生怕死,但做事要明智,如果连自身都保护不了,如何将“道”发扬光大。
这又是一辨了。
这种学问看似很好,养中,其实就是养这个道,每一个人心中有了道义,仁者守仁,礼者守礼,乐者守乐,政者用它来办不能办到的事,刑者不威自有人从,真正的天人合一。
可关健有那个人能养十全十美的“道”?虽然孔子困于蔡陈,不为苦忧,然而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发必中,又何必非要招来这场灾祸。连孔子都做不到的事,如何让其他的“仁者”“礼者”“乐者”“政者”“刑者”做到?
“是……”王博文迟疑起来。
这时候司马光还不知在干什么呢,更无从谈起权威,甚至他此时心中都没有产生这些想法。
所以郑朗反问,王博文立即跟着郑朗思路走了。
忽然想起一件事:“郑小郎,你读过多少书?”
看一看,从公堂审案开始,到今天晚上一席交谈,引用了多少典故?若不是坐在对面,都怀疑对方是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儒。
第六十章 道(四)
“小子五经略读,还有一些史书,以及诸子百家一些书籍,因为记忆力好,侥幸能倒背如流,不过仅能理解皮毛,汗颜。”
五经,一些史书,与百家的一些书籍,你能倒背如流,还汗颜了,小子,是我汗颜好不好!老王让他噎住了。愣了愣道:“那你背一段《大传》给我听听。”
《大传》出自《礼记》。礼记传讲各种礼仪,很枯燥无味,不要说他这样没有专人教导的少年,就是王候贵族家的孩子,一般少年时都很少喜欢读礼记。
但对郑朗算什么,随便你翻就是,只要硬盘里有的,顺着背,倒着背,插花背,都不存在问题。但是王博文哪里知道有这个大BUG存在。
背了:“礼,不王不缔,王者缔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
一字也不差,又考了几篇,还是一字不差。
最后王博文干瞪眼,良久叹息道:“坊言何害如此?”
坊间的传言,怎么差别那么大?这么好的少年郎,居然被一群老百姓传成那种样子。不是不显露过的,春天在诗社,中秋在花会,也展现过才能与字迹,可老百姓的谣传就是没有怎么扭转过来。
想一想传言的少年,再想一想眼前实际的少年,王博文只摇头。难怪郑州那个刘敬嗷嗷叫,喊是我后生,若不是他先下手为强,自己也要抢啊。又想到晏殊的事,再次叹息,晏学士,你一生拨人无数,这一回可真走了眼啦!
不考了,心里面琢磨,明天无论如何,得面见老太太,你老人家高抬贵手,难得的一个奇葩,好好为大宋将来留一个人才吧。
当然,背书这一段,文吏没有将书的内容记下来,只写了背某某一段文章,一字不差。
又道:“那么何以道?”
“小子于是思之,又想到了一条,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命,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司马光那种中庸理想好是好,可太迂阔了,根本实现不了。所以有了张载的这段话,变修养自身,为力争,为有作为。也就是范仲淹一生做的事。
一句话,就让王博文雷得皮焦里嫩。
然后想到了一条,俺这一生算是白活了。不然看看,人家一个屁蛋大的孩子都在考虑这个问题,可自己想都没有想过。
恭敬地拱手,道:“请受教。”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对方很小,如果能说出一个道道,在这方面,能让他受教了。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下面还有一句话,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没有仁慈的,对待万物就象对待刍狗(草扎的狗,古代用来祭祀用的,用完后烧掉或者扔掉)一样,任万物自生自灭,圣人也没有仁爱的,同样让百姓自生自灭。
儒家对道家不是很排斥,无为嘛,正好用来愚民。但用得不多。统治者用的多是法家,可不能言。
引用了一句,论述下面的:“天地本无心,然天地生生不息,生化万物,以生物为心,为天地立志!”
“是!”
这一讲就清晰了,不要追求那些虚无飘缈的东西,天地生生不息,无心而成化万物,本无心无志,因此这个心是寄托在万物身上,而不是寄托在天地身上。这也符合儒家的真义,驳斥了道家一些虚无的理论,同时也驳斥了佛家以宇宙为心,以心役物,使物不役心的消积理论。王博文本身作为一个儒生,对这套理论肯定很欢迎。
为天地立心立志,也就是为万物立一套标准。这就是为天地立志的本义。
“命有理命与气命,两命皆不可废也。开显安身立命之道,使民日用而不知,气命有所依,理命有所贞。”
所谓理命,出《汉武帝内传》:“方丈之阜,为理命之室;沧浪海岛,养九老之堂”。指敬事天命,也是指一个人的信仰情操等思想上的东西,气命,指性命。说气命有所倚,理命有所贞,生命要保障,是让百姓能吃饱穿暖栖有所居,若要求更高一点,身体健康,合家团聚的神马。理命有所贞,也就是保持高尚的情操,并且在高尚的情感下,精神感到愉快。还不止这些,包含的事物很多,从物质到精神生活全部包含在这两句话内。
这才是为民立命。
王博文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有管他,郑朗继续说:“儒家之学,自两汉起,而魏晋、南北朝、隋唐,千百年,未得之传承,五代之时,道统摇摇欲逝,我朝之初,竟无一学,光复上古圣儒法言。故为去圣继绝学!”
去,不是去掉,而是往,去寻找。
“非也,有孔颖达等大儒,何来欲逝之说?”
“府尹,他们只是遵守圣贤,可曾将圣贤发扬光大?就如书法,举天下皆学二王欧褚颜柳,长久以往,书法会盛否?只有丢掉这些各儒的个人理解,直接去寻找上古诸位大贤的真义,儒家之学方能百花齐放,否则越去越缩,越缩越逝。”
“这个,这个……你还是讲一讲为万世开太平。”就这一会儿,王博文掉下了许多汗。
“府尹,儒家内圣为本质,以外王表功能,是否?”
“是。”
“然儒家只提及治道,有没有开出政道?一直以来,体制以儒为衣,法为里,诚乃憾事。唯寄于圣人言,推陈出新,掷出政道,方能开物成务,利用厚生,而非法家滋事多多。”
这是张载的本义,但郑朗不耻之。法家好,儒家好,道家好,阴阳家也好,博采诸家之长,才是根本所在。好的吸纳,坏的丢弃,与时俱进,推陈出新,才是真正的时务之策。
当然,仅说了这一段,也不能概括朔学与张载气学的全部。
其实张载气数很复杂,他是从太极图受到的启发,认为“和谐”是永恒的,就象能量守恒定律一样,维持不变,道是随着和谐而运行,有时阴消阳涨,有时候阳消阴涨。但阴能转换为阳,阳能转换为阴,因此将它的积极一面释放出来。
这种儒学依然还带有唯心主义的一些观点,不过大多数很接近后世的唯物主义了。
没有全部说出来,听在王博文耳朵里面,只听出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这一回连话都不能说了,后面一条不仅要推陈出新,还有要原来儒学上,再创造学术理论,使它能代替法家“政道”。
好大的志气。
连记录的文吏都在抹额头的汗水。
郑朗却摇了摇头道:“然小子思之,依是不妥。”
“为何?”王博文问道。原来的道迂阔不可实现,这种道好啊,只要人人奉献出一点爱,这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花园。
第六十一章 道(五)
“府尹,百人聚会,一人掌厨,能否让百人皆合口乎?”
“不能。”
“正是!若真有这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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