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而勤谨的柯尔连忙点头答应。这柯尔也是英国人,受雇于大清使馆,做些勤杂工作。
转眼之间已被幽禁了八、九天了,孙文一筹莫展。前几天他还急得团团乱转,欲说动送饭的那个胖乎乎的英国太太替他带信出去,但那胖太太一口拒绝,欲说动打扫卫生的柯尔送信,柯尔却把他的信交给了马凯尼,孙文又在纸上写了求救的话,包上硬币,欲使劲扔到馆外的街上,但距离太远,总是掉到使馆的院子里。孙文便向门外看守他的两个壮汉说话,希望能说动他们,但他们两人决不和孙文答言,孙文一个人说得多了,他们就喝令他闭嘴。孙文该想的办法全想到了,却没一个办法管用,无奈下就要来了一大堆书,一头钻进书里,这样情绪倒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马凯尼向国内发电请示对孙文的处置办法,国内却迟迟没有回音,马凯尼不能擅自行动,只好耐心等待。
康德黎夫妇见孙文好些天没来看他们了,心中有些想他,夫妇俩便趁晚饭后散步的时光,去格兰旅馆探访孙文。旅馆告知他们孙文已有八、九天没有回来了。康氏夫妇吃了一惊,想起附近的孟生博士也曾是孙文的老师,便去哪儿探问。孟生却也不知孙文的行踪。康德黎心中疑惑不定,隐隐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孙文在房内捧着书本,神游物外,读得认真而且专注,可只要一放下书,就为眼前的处境烦恼不已,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就这么被送回国内,便又苦思冥想脱逃的办法。窗上的铁栅栏十分的结实,门外的人每八个小时换一次班,还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柯尔又来收拾房间了。瘦瘦的柯尔似乎很内向,一般都是一言不发的将房间收拾好,然后放下新垃圾篓,就拿了盛满垃圾的旧篓出去。看着柯尔默默的低头干活,十分虔诚认真的样子,孙文忽然心中一动,就用英语小声问:“你是基督徒吗?你知道亚美尼亚人的故事吗?”
柯尔愣了一下,接着全身一振,但他终于点了点头,只是他不敢抬头看孙文。
原来孙文在香港学医时,就受康德黎等人的影响,加入了基督教,对教义及其故事极为熟悉。当时英国人大多信奉基督教,柯尔也不例外。孙文见提起“基督徒”三字,柯尔有不安之色,此刻性命攸关,他那能放过机会,便双目炯炯,逼视着柯尔,一字一句地说:“当年土耳其人屠杀亚美尼亚人,便因为亚美尼亚人信奉上帝,是最最虔诚的基督徒,所以异教徒苏丹残忍的杀害他们。我是中国的革命党,革命党就是基督徒,因此异教皇帝迫害我,抓了我回去杀头,你难道不向一位受难的基督徒伸出援助的手吗?”
柯尔抬起头来,脸色十分惶恐,他脑中的斗争正剧烈的进行着,弄得这善良又虔诚的人十分苦恼,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这时门外两个壮汉正哈哈大笑,好像在讲什么有趣的笑话。孙文抓紧时间,直视着柯尔,说:“我的性命就掌握在你的手中,你若救我,我便能出去,完成上帝交给我拯救万民的使命,你不救我,我就只能给那些异教徒抓回去杀头了——”
柯尔用极细小的声音说:“我愿意救你,可马凯尼——”
孙文立刻用严厉的口气说:“请你想一想,在你的心里,是上帝重要还是马凯尼重要?你愿意做一个正直的基督徒呢,还是愿意做异教徒的帮凶?我不强迫你,你自己想好了。”
四 天涯芳草香浓,游子争拜旧衣冠(2)
柯尔不知道该怎么办,苦恼得用拳头猛砸自己的头。
孙文就说:“主啊,请你饶恕柯尔吧,他是正直善良的基督徒,他不救另一个基督徒,是因为他糊涂愚蠢,不是因为他残忍邪异,他与那些异教徒的恶人是不一样的,他内心是想帮助我的。”
柯尔全身剧振,牙齿互碰咯咯作响,显然他的心灵受到来自上帝的谴责和鞭挞。好一会之后,柯尔才战兢兢小声说:“我怎么帮你那?在使馆内,连英国政府也是帮不了你的。”
孙文说:“你只要帮我送一张纸条到覃文省街康德黎先生宅上,我就得救了,康德黎先生会设法救我出去的。”
柯尔努力思索了一小会,终于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新放的垃圾篓。他不敢多呆,也不敢用目光看孙文,急忙拿了有多半篓废纸杂物的旧垃圾篓。低头匆匆走了出去。
孙文也心情紧张得厉害,柯尔走后,他背对门扒在床上,用废纸片给康德黎写信,然后将纸片折成一个三角样子。第二天柯尔又来时,孙文咳嗽一声,将信仍在柯尔将要拿走的旧垃圾篓内。
柯尔点了点头,什么话也不说,收拾完屋子,便提了垃圾篓出去了。
柯尔把孙文的信装在自己口袋里,却不去送。他心事重重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走了一会,还是拿不定主意,他便去厨房旁边的房间、找使馆的后勤总管霍维太太,问她:“当别的基督徒遭难时,我们该不该帮助他?”
霍维太太豪爽热心,也最爱说话,便笑呵呵大声说:“当然应该,上帝的信徒遭难,我们不去帮助,还配称基督徒吗?愿主给你爱和怜悯,使你帮助好人,厌恶邪恶。”
柯尔一言不发,点了点头,便出去了。他拿着孙文的信,直接寻到康德黎的家门口,将那张三角型信纸,塞进康德黎家的信箱,然后急忙转身走开,又回了使馆。
康德黎第二天早晨出门打开信箱时,孙文的信掉了出来。康德黎看罢,惊得呆了,这才知道孙文被幽禁在清使馆里,并且将被秘密解送回国。
事情重大、康德黎也顾不上给妻子说一声,便拿了孙文的信,出门直奔苏格兰场找警察,但那儿的警察说:“事关外国使馆,此处爱莫能助,此事你须得去求救外交部。”
康德黎就又找到英国外交部,外交部却以事出蹊跷,没有实证为由,表示不便干涉。
康德黎急得眼睛冒火,却无法子,便跑去找孟生博士商量。
孟生说:“政府既不愿干涉,我们就求助于舆论。”建议找报馆披露这件事。
康德黎心中一亮,连连点头,拔腿就走。孟生却一把拉住他,说:“慢,慢,使馆如得到消息,却将人转移别处,我们那时怎么办?”
康德黎急道:“是啊,那怎么办?”
孟生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我们雇侦探,守住使馆的前门后门,如此可好?”
康德黎一听,大声叫好。两人便分了工,康德黎联络报馆,孟生去私家侦探社雇请侦探。
康德黎急匆匆赶往英国最大的“泰晤士报”社,口干舌焦,将清使馆非法绑架拘禁孙文的事说完,希望报社关注,发消息向清使馆及英国政府施加压力。报社却不相信有这样的事,说为了报社声誉,在得到确证之前不能发此消息。康德黎急的都快疯了,但任他无论如何请求,报社也不答应。
康德黎无法只好又去找别的报社。两条老腿跑的又疲又累,报社找了一家又一家,这些报纸却都古板的要命,非得要康德黎拿出孙文被绑架的可信证据,说一张破纸片上的话绝不可相信。
康德黎欲哭无泪,心中不断的诅咒势利的英国媒体。不久前李鸿章访英时,这些媒体挖空了心思,将李鸿章的一言一行都要搜罗到手,加以报道渲染,实在没有事情可报道时,他们甚至下作到编他的故事来报道。说他出席女王的宴会时,放了个屁,引得女王不快但又不能失礼,于是传令给筵席四周摆上鲜花,借以驱散臭气。但如今他们对一个没有名气的中国人是那么的不屑一顾,他的生死丝毫引不起这些人的同情。
康德黎心中诅咒着,还得一家又一家的求这些报社,当然,他又失望着从一家又一家报社退了出来,近乎绝望的时候,他走进了一家开张不久,规模也不很大的《地球报》社。地球报听了康德黎的陈述,大感兴趣,马上表示此消息明天见报,并将对此事进行追踪报道。
第二天一早,新出版的《地球报》头版头条刊出了孙文被拘的消息,题目极俱渲染煽情效果:“可惊可怖之新闻:革命党被幽禁于伦敦,沦为清使馆囚犯”。
消息写的激愤无比,不但指斥清使馆非法拘禁,而且对英国政府的无动于衷也大加鞭挞。消息一出,立刻引起轰动,成为伦敦街谈巷议的主题,其他各报见状,便又纷纷转载地球报的报道,还派出记者采访康德黎、采访清公使馆。马凯尼这下子慌了,立刻电请清廷催问对孙文的处置,说若再迟迟不复,就难以将孙文顺利送回国内了。好在这次清廷没有拖延,第二天就回电了,令使馆雇船将孙文转运回国。马凯尼便派了两个英国雇员出去联系开往香港或广州的轮船,恰好有一艘运载机器的大轮船将驶往广州。马凯尼大喜,便预备着用第二天早上使馆出外采买蔬菜米面的机会,将孙文藏在蔬菜车内偷运出馆,先送往轮船上,以策安全。
四 天涯芳草香浓,游子争拜旧衣冠(3)
第二天一大早,使馆的大门悄悄打开了,门外却聚集了五、六十名伦敦市民。众市民堵住大门,神情愤怒激动,挥臂高喊道:“不放了孙文,使馆的任何东西也不许出门!”
马凯尼忙到门口解释,说使馆内根本就没有什么孙文,请大家不要误会,但愤怒的人群那信他的话,反而声势汹汹,冲上前来向他要人。马凯尼慌了,急令关上大门。但门外聚集的人众却是越来越多,到了中午时分,人数几已上千。大家拥挤在门外,闹嚷嚷乱喊口号,抗议使馆非法拘禁。
与此同时,英国外交部的门口也聚集了上千的人众,抗议政府不主持正义,并威胁说外交部若还不介入此事,市民们便将组织大规模的游行示威。《地球报》派出记者到处采访,询问市民对此事的态度,还发文章鼓动罢工。
英国首相萨斯贝里侯爵见伦敦忽然为一个叫孙文的中国革命党人而激动不已,生怕酿成严重后果,便给外交部打电话叫他们设法平息事态。外交部于是紧急召见马凯尼。马凯尼却因人众堵门,无法去外交部说明情况。英外长便在电话里大发脾气,斥责他拘禁孙文,导致伦敦大乱,马凯尼诡辩说孙文是自愿来使馆的。外长大怒,说二十四小时内若还不释放孙文,他便将建议让苏格兰场介入调查。马凯尼颓然放下电话,他知道此时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孙文偷运出去了,无奈下只好下令放人,同时发电向清廷汇报伦敦方面的情况。
使馆大门上的小门打了开来,被拘禁了二十二天的孙文从门内走出。门外的人众立刻欢呼起来,各报社记者的照相机也一起对准了孙文。康德黎夫妇、孟生夫妇挤上前来与孙文拥抱。激动的市民涌了上来,要一睹中国革命党的风采。孙文没想到门外的场面竟是如此热烈,心内对众人营救自己的古道热肠感动得两眼含泪,当下便站在使馆门口,即席用英语做答谢演讲。这些日子生死难测,如今重获自由,孙文的激动是难免的,他的英语又佳,口才又好,这一场演讲,真是跌宕起伏、诚恳感怀,讲得神采飞扬,伦敦的市民一次次用热烈的掌声将他的演讲打断。
第二天,伦敦大小报纸的头版都是孙文获救的报道,并随报道刊登了他的答谢演讲。随后欧洲各大报纸、美洲及日本的报纸纷纷转载伦敦的报道。孙文一夜间成了全世界的名人。与此同时,伦敦各街区、社团等纷纷邀请孙文前往演讲,孙文白日演讲,夜晚便伏案写作,将遭清使馆拘禁及释放的过程写成了一本小册子,起名《伦敦蒙难记》。康德黎很快便联系了出版社出版,此书一出,又轰动一时,很快便被译成德、法、日等多种文字,从此之后,孙文便被公认为是中国革命党的领袖。
因演讲和出书,孙文得了一些报酬,他设法悄悄给了柯尔一些钱,以表谢意,自己就在伦敦住了下来,每日往大英博物馆读书,以探寻英国的强盛之道,继续自己改造中国的研究。
此时,李鸿章正在美国、加拿大访问。在这儿,他又火了一把,北美大陆上刮起一股李鸿章旋风,他所到的纽约、费城、华盛顿、多伦多、温哥华等地,不光政要巨贾对他优礼有加、殷勤备至,即使一般的市民百姓,也无不欲一睹东方巨人的风采。各报社的记者尾随着李鸿章一行,随时采访,李鸿章便趁机批评美国前几年就兴起的排华政策。当时美国社会排挤华工,以爱尔兰人代替。李鸿章说:“华工不论是技术还是工作态度,绝对比爱尔兰工人好!”
这时李鸿章正在费城访问,当局格外巴结,说中国的贵人喜欢坐轿,于是,在李参观工厂或名胜时,就不用马车了,专门搞了一顶豪华轿子让李鸿章坐。不巧的是抬轿的四个人全是爱尔兰人,他们听李鸿章说华工比爱尔兰工好,心中气愤,便约好一齐罢工、不抬轿子了,以示抗议。
李鸿章心中不快。但马上就有一帮华人主动来抬轿子,李鸿章又高兴起来了。这些华人以能给李鸿章抬轿子为荣,中国人的抬轿技术自然是最好的,大家满脸自豪、浑身是劲,将李鸿章抬得舒舒服服、飘飘荡荡、晕晕乎乎。轿子一抬却抬到了费城的唐人街上。
李鸿章忽然眼前一亮,放眼所见,全是中国式的建筑,黄面孔、黑头发,华人来来往往,一街两行几乎全是中式餐馆。为欢迎李鸿章的来访,餐馆的门首全插着美国的星条旗和大清的黄龙旗。
李鸿章大喜,停下轿子与华人见面。整条街上的华人乐疯了,一齐涌了过来叩见故国来的大官。
李鸿章在异国他乡见到这么多华人欢迎自己,心中激动,眼眶中湿润起来。
众华人欢天喜地,向李鸿章介绍唐人街的情况。李鸿章被他们的情绪感染,就笑问:“你们大家开餐馆,饭菜还是中国的口味吗?”
众人大笑,就说:“请中堂随便进个馆子品尝,绝对正宗的中国口味。”
李鸿章掀髯而笑,说:“出访了八、九个月,吃腻了西餐,还真想尝尝中国的饭菜!”
于是抬脚进了一家门脸儿看起来稍大点的餐馆,众随从自然在门外侍候。这家餐馆的老板兴奋不已,立刻指挥厨师工作,做了最拿手的几十个菜,一个一个端上来请李鸿章品尝。
费城的洋人们听说李鸿章在唐人街吃中餐,一个个惊奇不已,便呼朋唤友也涌到唐人街来看,进不了餐馆,他们就在门外、窗外探头探脑往里看,看见李鸿章笑眯眯吃得好不惬意,便猜想那菜一定很好吃,于是忙向旁边的华人打听菜叫什么名字,华人说了。但接着又一盘菜上来了,洋人忙又问菜名,华人又说了。可菜越上越多,有许多菜连窗外的华人也不知道名子,便笼统的将不认识的菜叫作“杂碎”,杂碎出现的频率最高,等李鸿章吃完离开,洋人们把其它菜名全忘了,却记住了“杂碎”这道菜。洋人们于是三、五成群,相约到唐人街,要吃李鸿章曾经吃过的杂碎。从此以后,“李鸿章杂碎“便成为北美一带中餐馆的招牌菜,家家餐馆都能做,让洋人们惊讶不已,大为羡慕。
四 天涯芳草香浓,游子争拜旧衣冠(4)
一八九六年十月,李鸿章结束了欧美之行,乘船从天津上岸,回京觐见光绪皇帝,然后又去颐和园觐见慈禧太后,将各国赠送皇帝及太后的礼物恭谨呈上,并说:“微臣此行与各列强的帝王政要相见甚欢,密切了大清与列强的关系,如果此后措置得当,大清可保二十年太平。”
慈禧光绪甚喜,对李鸿章的辛苦奖勉有加,吩咐他归安休息。
李鸿章从太后的颐和园出来,心情极好,此时他也不想回寓,便乘兴信步而走,不料一走走到了圆明园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