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得早,可连宴上的热茶都已经换了不知几壶,眼前仍是看不见那位上神的半分影子。她垂眸,藏住眼底隐隐的不耐。
池子里的锦鲤摇头摆尾,穿梭在莲叶之间,花白相间的颜色,在碧水间就是一抹难以言喻的亮色。
珵越到时,南极长生大帝已经有些乏得说不出话来。见正主姗姗来迟,心中长舒一口气,忙笑着对女仙说道:“珵越君来了,本君也算功成身退,你们慢慢聊着。”
这位天后精挑细选出来的女仙,听说是第三十五天上清大帝的宝贝女儿,与太子瑄玉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温柔体贴,容貌也是极好,更因为上清大帝女儿的这个身份,在九重天上也算是高人一等的女仙,足以与珵越上神相匹配。这等的女仙却一直未曾婚配,想来不是心气太高,就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吧。
黄衣女仙抬首,见来人黑发玄衣,碧眸清冷如水,眼角更是生有一朵赤焰花的图腾,当即便明白过来这人便是天后娘娘说的第十二天的珵越上神了。
二人稍作寒暄后入席,长生大帝见梅娘也跟着过来了,便招了招手,想着和他这个徒弟好好聊聊,却不料那人冷冷看了过来。
“梅娘就在旁边伺候着,不用去别地方了。”
他说这话时,玉簪正端着漆木托盘往这边走来,原本长生大帝已嘱咐她留在左右侍奉上神,可上神却是二话不说直接留下了梅娘,一时心有不悦,面上顿时冷了几分。
黄衣女仙也尤其多看了梅娘几眼,将她的容貌仔仔细细记在心里。只听说东玄宫中仙婢极少,前段时日天君特地将一位女仙送进东玄宫侍奉上神,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容貌倒是不差。
天界本没有凡界那般注重男女大妨,黄衣女仙手中的团扇也不过是用来扇风的,梅娘帮着布好菜肴后,她放下团扇,开始笑着找话题:“听闻上神鲜少离开东玄宫,不知平日里都有些什么爱好?”
“没有。”
“那上神平时在宫里都是在做什么……”
“喝茶。”
“听……听说上神千年前从石者山回来,还带回了一头神兽,不知长得怎样,是不是很威猛高大……”
“没有。”
她根本就没听天后说这位上神大人是如此寡言少语的人!
黄衣女仙睁大了眼,见他抬眼看过来的目光冰冷冷的,又匆忙低下头,夹了一筷子吃的塞进嘴里。她久居第三十五天,对这位上神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现在一想,传闻有时候也不尽然都是虚假的,就譬如眼前这位,当真像传闻中说的那样,不好相处。
☆、041。不如怜取眼前人
天后挑选出来的第二位前来相亲的女仙,身份比起先前那位不了了之的黄衣女仙来,低了好几个品阶,是月老身边的红娘,眉清目秀,性子脱跳,有几分像梅娘在凡界时的模样,梅娘看着她,微微蹙起眉头。原本以为这一位很快也会受到黄衣女仙那般的对待,珵越却一改态度,竟隔着案几在红娘身前坐下,二人寒暄了起来。
同昨日的不准时一样,珵越磨磨蹭蹭地从东玄宫出来时,西斜的落日已经晕红了半边云霞,文昌宫的大半地方都映在了落日的辉光中。梅娘望着远处亭子里寒暄的二人,忍不住叹了口气。
“珵越君似乎对红娘有些兴趣。”
文昌帝君语带笑意,给梅娘沏了杯茶,又将一碟蜜饯推到她面前:“阿椿从凡界带回来的蜜饯,可还是你喜欢的那个味道?”
看着那碟可口的蜜饯,梅娘一扫方才的忧心,笑盈盈地拣起一颗往嘴里塞,随口说道:“留白在凡界也不知过得如何。”
“听阿椿说,莱州城隍已经不在了。”
“不在的意思是?”
梅娘的脸色有些不好,文昌帝君一愣,回过神来摇头笑道:“不是梅娘你以为的那个意思。”他顿了顿,续道,“天上一日人间十年,梅娘你回天上这些时日,凡界早已王朝接替,换了个皇帝,莱州城自然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少司命敲门进来,雪团儿一般的孩子头也不抬地直接扑进文昌帝君的怀里。他低头拍了拍她的背,对着梅娘继续说:“王朝更替,总少不了兵荒马乱,莱州城也曾一度繁华,一度沦陷,现如今刚刚有了新的起色。莱州城隍已经换了新人,原先的那位已经被酆都大帝带走,留白只怕也跟着留在了地府。”
想起那位只见过一面的酆都大帝,梅娘微微颔首。
“梅娘,”见她低着头若有所思,文昌帝君思忖着,出声问道,“自寻回记忆后,你可有想念过谁?”
想过谁?
梅娘点头。三千年前有了神识,她认得了公子,千年前下凡,她认得了先生,凡界七世轮回,她以七娘之名活了十余年,认得留白还有其他人,饶是一盏七情茶寻回全部的记忆,且又回到了九重天上,认得的人总是忘不掉的。
尤其是先生。
文昌帝君怀里的少司命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梅娘,见她回神视线对上自己的,小小的孩子张了张嘴问:“姐姐是在想鹤君哥哥吗?”
梅娘一怔。
刹那间,脑海中闪过那日在东玄宫内,那人笑容浅淡的脸,心口蓦地一紧。
“我……刚才不是在想他……”梅娘笑得苦涩。
“鹤君哥哥待姐姐这么好,为什么姐姐还会去想别人?”
看着孩子般大小单纯天真的少司命,梅娘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因为,那个人,和鹤君一样,对我而言,很重要。”
当年的事闹得九重天上无仙不知无仙不晓,文昌帝君自然也是知道一二的,更因为同长生大帝的交情,对梅娘多少也有一些怜悯。瞧见她这副模样,心下也暗自后悔没能阻了阿妩说话。
“你为他做了这么多,那人定然有了不错的转世,他过世前又怎会愿意看你为了他挂念了千年。”
帝君说的这些话,何尝不是师父曾经劝慰过的,然她就像入了魔,明知先生生来凡胎,一世轮回后自有天命再择来世,可偏偏记挂在心,想他会不会有一个好的来生,想他能不能遇上一户好人家,是富贵还是贫穷,有没有一位温柔体贴的女子在旁照顾。
师父说,这是心魔。
“你可曾好好想过鹤君?”望着梅娘出神的脸,帝君又道,“他这千年过得并不好,隐约得知你转世投胎到了莱州城,便瞒着天君偷偷跑下九重天,只为了能守在你身边。”
梅娘点头。
“这九重天上,容貌佳的有,品阶高的有,可他心头唯有你。梅娘,本君如今只问你,你可知‘怜取眼前人’这话?”
梅娘看着文昌帝君凝重严肃的表情,有些发懵。在她心底,先生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即便是青羽也不能。
梅娘无言良久。
“先生之于梅娘,是须得倾尽所有回报的人,或许曾经有过那么一些男女之情,可终究都是过去的事。梅娘不会为了已经过去的人和事再改变什么,只是这一份感情,却不是想要放下便能立马放下的。”
她顿了顿,又道:“青羽……青羽他不一样。他是这世上,除了师父外,最真心待我的人,若说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心中还生不出欣喜,那梅娘的心定然是石头做的。只是,还不够,只有欣喜是不够的,总觉得还少了什么,是以,我从不愿轻易应下他的承诺。”
先生终其一生,酷爱与梅鹤相伴,院子周边种满了各色梅树,也养了很多鹤。在先生身边的那几十年时间里,她一直都在帮着体弱的先生照顾他最钟爱的那些小家伙。青羽就是那时候出现在她眼前,一直陪着她到先生过世。
她想起那一日,年轻俊秀的公子负手站在树下,仰头笑看,雪青色的衣衫被风吹得不时翩飞。
他在那笑着说:“想来你就是七娘了。”
他说:“在下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弟子,青羽。”
他说:“若是不管你,你便要哭到天荒地老吗?”
他说:“七娘,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人。”
他说:“笨蛋。”
还有,那一句“等我回来”。
青羽为她所做的一切,在尚未得知全部时,她还能说顺其自然,可眼下所有的事,能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只觉得这样的一份感情,若再视若无睹,委实对青羽太过不公平了。
更何况,她也并非无意。
“等他回来,一切单凭师父和帝君做主。”
珵越抬头远远望去时,正好瞧见梅娘对着文昌帝君盈盈一拜。她近日穿的都是他嘱咐仙婢特地扯了鲛绡做的银红色衫子,乌黑的头发散披着,一双眼眼角微挑着,看上去柔和而又带着几分孩子气。
总感觉熟悉得过分。
他素来不愿去多想什么,只微微发了会儿呆,便径直往他们那走去。
☆、042。再入酆都
大概是因为东玄宫的那位最近开始时常出宫的关系,稍有些品阶的仙君们又开始将请柬和拜帖往东玄宫里递。迦夷仙官每日捧着大摞的请帖往书房里走,然后又灰头土脸地滚了出来。
那些拜帖大多被珵越随手一扔,连上头的落款是哪宫的哪位仙君都没去瞧上一眼。
然,酆都大帝的一封红皮子请柬却让珵越上了心。
这一任的酆都大帝在位不过才两千多年,原先只是南极长生大帝身前的一个小小仙童,因受了指点,潜心修行,最后竟修成了酆都之主。珵越自问与他没什么交情,饶是如此,可看了一眼请柬上的内容,珵越还是觉得自己应当去酆都走上一遭。
正是又一年七月初七,百鬼夜行,鬼差们忙着小心回门的小鬼闯祸,自是顾不上理睬忽然出现在阴间忘川河畔的两个神仙。
仍是在忘川旁,还是那个划船的老头,梅娘看着眼前熟悉的人和景,不由有些恍惚,直到见老头敲了敲烟杆子对着自己说话,这才回过神来:“仙子这回来阴间,是来给大帝送礼的?”
“酆都大帝他有喜事要办?”
“月老允了大帝,将他身旁的红娘子嫁于大帝,做我们的帝后,这可是难得的喜事,仙子莫非还未收到请柬么?”
迦夷仙官送到书房里的请柬和拜帖厚厚一摞,珵越在那看时,梅娘只立在一旁低头研磨,根本不知道哪一封是酆都大帝送来的。不过……月老身边有几个红娘?
她摇了摇头,扭头去看珵越——上神仍是面无表情的。
划船的老头说婚期已经定下。因为大帝十分喜爱这位红娘子,送到月老跟前的聘金足足有几箱子,月老一高兴,大手一挥便将他二人成亲的日子定在了三日之后。
梅娘只能感叹那位月老果真如传闻中一样不靠谱,这一边由着天后将红娘介绍给了上神,另一边却又帮着和酆都大帝定下了婚期。一女二嫁的闹剧,只在阴间里解决也就罢了,若被天君天后知道了,只怕有的闹腾。
先不说上神是否能忍得下这口夺妻之气,就是天后的脸面在此刻也是无法挂住的。
走了没多久,入目便是一大片火红的颜色。高高挂起的红绸和囍字灯笼,无一不在那彰显着没多久便是这里主人的大喜日子。梅娘偷偷瞥了眼珵越,只觉得他更加面无表情了。
他这分明还是生气了。
是了,好不容易才入了眼的女子,转身的功夫就收到了别人和她成亲的请柬,身为天界上神,哪怕活了万万年,也不可能真成了乌龟,自然还是要来理论一番,生生气的。
“你在偷看什么?”
珵越忽然站定,梅娘只觉得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忙不迭摇头。
“自那日从文昌宫回来,你便有些奇怪,是吃坏了东西身子不舒服,还是又因为什么钻了牛角尖?”
看着眼前这张和先生一模一样的脸,梅娘有时仍会茫然。这世间千千万万张脸孔,为何偏生就有两个人毫无关联,却拥有同一张脸,唯独不同的只是珵越眼角还有一朵图腾。
一只大手按在梅娘的头上,轻轻拍了拍,她微微抬头,看到珵越身子笔直地站在她面前,眼底蓄着难得的关切,便摇了摇头,笑道:“上神不用担心我,还是想想等下要如何同大帝说红娘子的事吧……”
珵越皱起眉头,冰冷的脸上隐隐有些不悦:“自然是要好好谈上一谈,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定要闹他个天翻地覆。”
“……”他是会说到做到的人,梅娘被他这话惊得愣了愣,“这……会不会太冲动了,兴许是有什么误会?”
珵越却是一声冷笑。其实,他对红娘的印象也不是很深,只觉得那一位性格活泼,说话直爽,寒暄时不知为何心底觉得有那么一丝的熟络感。他总是要娶妻的,即便不是红娘,也会是其他宫的女仙,或者是天上地下哪族的女子,比起群芳宴上被天后推到风头浪尖,倒不如就这么定下,总归是自己如今看得还算是顺眼的。
可谁知,不过是一转身的功夫,事情竟会生了变数。
“梅娘。”他直直看她,整个人变得愈发冰冷,宛若化身成剑,戾气渐生,“若待会儿我真动起手来,你去寻个地方把眼遮上。”他回身,“小女孩就别看那些打打杀杀的动作了。”
从凌霄殿前初遇到入了东玄宫,这些时日以来梅娘还从不曾看见过他像今天这样,再怎么清冷的上古神君,遇到这种老婆被人抢走的事都还是会动怒的吧,更何况这一位还是已经单身了上万年的。
“若见着了酆都大帝,”梅娘道,“上神你当真要和他打一场?”
“为何不打?”珵越的声音有些令人不寒而栗,目光悠远地望着前方拔地而起的大殿,突然寒光一闪变出一柄剑来,话不多说直接朝着从远处而来的人影斩去,“睡了三千年,我正想好好活动活动筋骨!”
梅娘在他身后,被这迅猛的动作着实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时,他的剑已经重新入鞘,而在他身前十余步开外的地方,面目清秀的赭衣男鬼侧着头,半张脸上是长长一道血口子。
判官侧着头,半晌方才抬手轻轻拂过被珵越的剑气所划伤的脸。
以除魔卫道、冷血无情著称九重天的珵越上神,此番只怕也不过是小小的一个警告,还不曾真动了杀心。
毕竟,珵越上神手中的那柄剑能除魔,亦能灭神。
他摸了摸脸,长长的血口子瞬间愈合,依然还是那张干干净净的脸孔,然后站直身子,掬了掬手:“上神来此,有失远迎,还请见谅。”他垂眸,态度恭谨,“大帝已在偏殿,二位请随吾前往。”
“他倒是不怕本君来此。”珵越冷冷一笑,对着判官的态度可不算有多好,“偏殿在哪,你速速领本君前去。本君倒要好好同酆都大帝聊一聊。”
☆、043。犹记当年花开好
判官将珵越和梅娘领到了偏殿,还是那样以红黑双色为主,像是因为主人即将临近的好事,悬在头顶上的艳红色的帷幕还帖上了鎏金的囍字,长长的流苏垂下,层层叠叠,繁复精致。而那脚底锃光瓦亮的黑曜石铺就的地面上,也整个铺齐了大红色的氍毹。左右两边的孔雀石博山香炉,宛转吐纳着沉水香,更有垂挂着大颗夜明珠的七宝灯树。
所有的布置,极近奢华。
梅娘看得有些目瞪口呆——总感觉,比那时候看到的更加豪华了。
“自回天界,汝过得可还安好?”
从垂下的帷幕后缓步走来那位掌管阴间的帝王,看见梅娘站在珵越身后,眼里蓦地闪过亮光,笑着询问道。
“让大帝挂心了。”梅娘口上虽平淡,心里却是十分感念他的相助。她并不知道青羽到底是从何处寻来的法子让自己恢复了记忆和仙法,但若不是酆都大帝从旁协助,没有七情茶,想要重回九重天,怕也是件难事。再者,回想起当年一同在师父南极长生大帝座下修行的经历,梅娘多少还是有些怀念的。
“见汝如今这模样,吾心甚慰。”酆都大帝唇角一勾,笑道,“不知珵越上神来吾阴间何故?”
一直站在大殿里不作声息的珵越默默地听他二人寒暄好,这才抬起眼:“酆都大帝竟不知我是为何而来?”
梅娘默然,低头稍稍退后半步。
阴间总是透着一股凉飕飕的气,即便是烧着炭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