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还有话要说,就进来说好了。另外,大伯到底只是因当年老爷的帮忙,蒙圣恩荫了个六品百户武职在身,你这大红遍地金的衣裳给今日宾客看见,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请大嫂多少为世子着想着想。”
见申氏吃这话一噎,一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章晗想起从前隆平侯夫人在隆福寺和别人相见时处处赔小心的光景,忍不住仔细端详了其一番。见其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眉宇间也尽显阔朗,她便知道那从前的殷勤小意都是为了女儿,如今最大的心结一去,为人处事的态度也都不一样了,心里一时也为这对母女感到高兴。此时此刻,她跟着隆平侯夫人沿着青石甬道往里头走了一段路,便轻笑了一声。
“今日见到伯母这般样子,想来女肖其母,日后茹姐姐就是嫁到淄王府也不用愁了。”
隆平侯夫人闻言一愣,随即便醒悟到章晗这话的意思,不禁苦笑道:“从前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用,累得自己的女儿都只能一块受委屈,倘若我能早些想通这些就好了……”
“伯母如今再振作也不晚。”章晗微微一笑,随即便目光清澈地说道,“日后有了做王妃的女儿,世子若是敢不孝顺你,一味听生母的话,伯母大可拿着孝道责备,想来这家中上下也都应该知道,世子的前程如何,都捏在你这个嫡母的手中,谁还敢阳奉阴违?而您这个母亲过得好,茹姐姐在王府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不是么?”
隆平侯夫人一下子停了步子。尽管她活了大半辈子,如今也终于能有底气和申氏相争,但还真的没有想到这么透彻过,只觉得一贯趾高气昂的申氏变得纸老虎一般好对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章晗看了许久,她终于重重点了点头道:“章姑娘提醒的是,我明白了”
章晗深知隆平侯府不是威宁侯府,胡夫人这一口气吊着就是为了女儿顾抒,倘若顾抒婚事成了,多半就会撑不住撒手西归,但顾家人终究是一体的,顾抒就算摊上一个靠不住的庶弟,总还有武宁侯府在后头照应着。然而,倘若隆平侯夫人真的因为女儿出嫁就此松了一口气,从而觉得人生在世也活够了,到那时候有个什么万一,让嫁到王府的张茹情何以堪?这母女既然相扶相助过了许多年,未来即便不能时时刻刻相见,但也该继续彼此遥遥相依才是
因而,见隆平侯夫人显见是听进去了自己这番话,她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然而,顺着甬道一路走着,她渐渐就发觉不是之前和张琪一块来看张茹时的那条道。而隆平侯夫人看出了她的疑虑,哂然一笑后就开口说道:“赵王世子来过之后,他们就怕茹儿住的地方倘若传扬出去会伤了脸面,所以死去活来恳求着让她搬了个地方,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凶神恶煞硬是要把我们母女挪出去的”
和此前那个距离后门极近,但却破旧逼仄的小院相比,如今张茹所住的院子宽敞明亮,院子里一棵冠盖如伞的参天大树,沿墙根还摆着些花盆。院子里伺候的丫头见隆平侯夫人引着章晗过来,后头还跟着几个丫头仆妇,连忙进去禀报,不消一会儿,却是一个瓜子脸的中年妈妈先行出来。见她走路裙子纹丝不动,面上挂着一丝得体的微笑,行礼时动作标准得不能再标准了,章晗立时便知道这必然是和沈姑姑一样,从宫里派出来教习礼仪的杜姑姑。
“章姑娘。”杜姑姑行礼称呼了一声,她便笑道,“奴婢杜氏,是长宁宫淑妃娘娘选来教习贵人礼仪的。”见跟在章晗身后的沈姑姑上前见礼,她又与其见过,又继续说道,“贵人就在屋子里,请章姑娘移步入内。”
相比沈姑姑的亲切犹如自家长辈,甚至连那些儿女情愫和心中不安都能对其倾诉,这位杜姑姑一看便是截然相反的性子。章晗忍不住多看了人一眼,这才点了点头进了屋子。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她的眼角余光瞥见杜姑姑要跟进来,却被沈姑姑拿话绊住,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暗自在心里谢了沈姑姑一声。
“晗妹妹”
张茹快步迎了上来,见章晗笑着屈膝行礼,她连忙把人一把扶了起来,见后头竟是没有动静,她更是喜上眉梢,将章晗拉到了东屋的湘妃榻上坐下,她便轻声说道:“趁着杜姑姑没来,咱们还能说两句体己话。”
章晗连忙关切地问道:“怎么,是杜姑姑很苛刻么?”
“不不,不是苛刻,只是严格,一言一行全都要从头管到脚,我好容易才能让她少挑两个错处。再说如今已经下过册文,醮戒都行过了,她便让我时时刻刻摆出王妃的气度来。”
张茹少有俏皮地皱了皱鼻子,这才吁了一口气说道:“只不过,虽然严格,但之前大伯母三番两次要来套近乎,全都给她义正词严地拦在了外头,而且也没少教我宫中贵人的相处之道,我很感激她。毕竟,从前我在家中都只是母亲教着读书写字待人接物,多亏有她,否则日后我非得出丑不可。听说从前淑妃娘娘还派过她随侍淄王殿下,当过好些年的保母。”
怪不得淄王一度是那样的香饽饽,即使在顾家里头亦是姊妹相争,有顾淑妃这样不愧是权摄六宫多年的婆婆,就算当媳妇的留在京城,那日子也必然会比嫁入寻常名门好过得多。
想到这里,章晗便笑着说道:“看来,日后必然能看到淑妃娘娘和你婆媳和睦的情形了。”
“哪有这么容易”张茹嗔了一句,但随即便低声说道,“虽则还从没见过娘娘,但我想着她能这般周到仔细地待我,我就安心了很多。”
“放心,娘娘一贯亲厚和善,至于淄王殿下……”章晗拖长了声音,见张茹露出了紧张的表情,她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又不是没见过,温文尔雅一表人才,你们一定能琴瑟和谐夫唱妇随的。”
张茹只和淄王见过唯一的一面,这会儿被章晗打趣得面红耳赤,待要嗔怒又怕外头的杜姑姑听到动静,只能状似发怒地去瞪她。然而,下一刻,随着一声咳嗽,她连忙坐直了身子,果然就只见杜姑姑领头,沈姑姑和捧着东西的秋韵芳草跟在后头进了屋子来,而隆平侯夫人却不曾进来。
知道私话恐怕就只能说到这儿了,章晗轻轻捏了捏张茹的手,旋即笑道:“今天是你添箱的大好日子,我也没什么别的东西能给你的。两匹表里都是从前淑妃娘娘赏下来的东西,我就借花献佛送了给你。四件首饰是金银铺里刚送来的,虽不如御用监的东西强,但也算是式样时新的。至于这两幅绣品,是我这些天自己绣出来的东西,你别嫌针线粗就行。”
“晗妹妹……”
张茹一想到自己这些日子恶补各式礼仪补得昏天黑地,甚至连章晗回家都不知道,更不曾送过什么东西,只觉得愧疚得无以复加,听到章晗送来添箱的这些东西,她更是忍不住心里惭愧。可她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章晗轻轻摇了摇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张茹一想到日后两人的关联,立时明白了过来。就在这时候,外间便传来了紫晴的声音:“大小姐,外头武宁侯夫人带着威宁侯大小姐、武宁侯大小姐还有张大小姐一块来了,夫人已经出去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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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添箱(下)
认真算起来,就连张琪和章晗也只是在隆福寺那一回初识张茹,但因为真心实意地提点帮了她一把,这才结下了情分。因而张茹被聘为淄王妃,第一件事便是请两人过府一见,如今发嫁妆前一日添箱,也是第一时间派人给她们送了信,万万没有想到顾抒和顾钰也会来。因而,当她站在屋子门口,眼见母亲引了武宁侯夫人,后头还跟着那三位样貌形容各不相同的少女进来时,心底忍不住生出了一丝紧张来。
顾抒身穿缕金富贵牡丹纹样的银红右衽斜襟衫子,下头着一条葱黄撒花湘裙,头上绾着一支双蝶翊凤钗,脖子上挂着赤金五彩璎珞嵌宝梅花项圈,从前显得傲然而又独立的她,如今这幅装扮一上身,更显出了富贵凛然的气息。相形之下,一贯最重打扮的顾钰却只是翡翠衫子艾绿裙子,再加上几样翠玉首饰,愈发显得亭亭玉立。而张琪则是毕竟尚未出孝,今日虽出来了,仍是一身的荼白衣裳,瞧上去素淡而雅致。至于王夫人更是打扮得家常随意,一身秋香色,既不显老气,也衬着今日的喜事,看上去雍容稳重。
张琪一看到章晗便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可仍然竭力克制住了。随着王夫人顾抒顾钰上前和张茹章晗厮见了之后,她才趁人不注意落后两步,又眼疾手快去拉了拉章晗的手,又轻轻向其眨了眨眼睛。等到众人一一进屋子,她示意章晗落在后头,这才低声说道:“是二伯母向太夫人提请,让大姐姐和三姐姐跟我一块来的。”
“淄王殿下毕竟是太夫人的外孙,给茹姐姐脸面便是给淄王殿下脸面。”章晗轻轻说了一句,随即便悄声说道,“等忙过这一阵子,我下帖子请你到家里来说话。这儿到底不比家里,说话不方便。”
“嗯。”
尽管姊妹相见只能悄悄交换这么两句话,但章晗见张琪面色红润神情恬然,就知道自己不在顾家,她也过得还算好,心下就放心了。因而,当得知王夫人此次带着女儿侄女前来添箱,一出手便是一架玻璃穿衣镜,四件银貂皮、十匹闪缎、十匹妆花缎……如是林林总总四十多端表里,随即又是樟木箱子等等木器家什,两匣子金玉首饰,花瓶古玩,屈指算一算,竟是少说也能多出八抬嫁妆来,她更是不禁暗叹顾家人虽说功利了些,但出手却从不吝啬。
面对这样的厚赠,起头看着顾家抬来那些东西的隆平侯夫人心里又是咂舌又是感激,而张茹也诚惶诚恐,推辞了好一阵子方才勉为其难接了下来。而她们坐了不多久,渐渐又有人前来添箱,除了亲自走了一趟的嘉兴公主,就都是些当初和病卧在床的隆平侯当初并肩打过仗的老牌勋贵家,后来又渐渐疏远断了来往的。一位位或年长或年少的诰命夫人们含笑进来,出手多半都绝不小气,每人至少都助了一两抬的嫁妆。隆平侯夫人起初还惊讶意外,到最后瞧着那些东西都有些麻木了。
她这个主人都如此,更不用说家里的下人了。随着隆平侯身上只剩下了闲职,后来又风瘫在床,家中世子的生母申氏掌权,却挤不到那些勋贵诰命的圈子里头去,也就索性不再去和人家往来,这隆平侯府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热闹体面的盛况了。而申氏看着外头连绵不断抬进来的东西,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可也只能在心里暗自咒骂。
因而,隆平侯府这一日的添箱,赫然是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少说也给张茹添了二三十抬的嫁妆。当章晗坐车回自己家的时候,心里就已经大略猜了出来。毕竟,淄王是顾淑妃唯一的儿子,是顾家的外孙,因而张茹的添箱礼若寒酸,淄王丢脸不算,顾淑妃和顾家也一样会被人指摘。以顾家在勋贵之中的人缘,请四下里帮这么一个小忙,那也是在情理之中。当然,经此一来,张琪将来嫁了过去,外人便不敢小觑了。
这便是大家子的做事风度,如申氏那样小家子气的人,想来是绝不会算计到的
次日送妆的那一天,章晗一个未婚姑娘便不好再去了,却是打发了大哥章晟去那儿帮忙,顺带打探打探。结果章晟直到申初许方才回来,一见着她便脸色不善地说道:“真是阴魂不散,居然今天领头催妆的就是赵王世子”
“怎么是他?”章晗愣了一愣,随即有些意外地问道,“淄王殿下后头的皇弟还有好几个,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侄儿去催妆吧?”
“皇家催妆又不是民间办婚事,什么时候要劳动那些同样尊贵的亲王去干这种事?”章晟总对妹妹要嫁入规矩多多的皇家颇有些不忿,此时此刻便没好气地冷哼一声道,“按照一贯的规矩,就只宫中派一个太监去王妃家,送上两只羊二十瓶酒外加两盒果子,这王妃家就得乖乖将那些嫁妆送去王府,也不知道他这个世子是怎么死乞白赖地抢过今天这差事的。”
尽管大哥一口一个说陈善昭死乞白赖,阴魂不散,章晗本待笑,可人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上一次他到家中来看她时说的那些话,一时之间就怔住了。印象之中,陈善昭和淄王陈榕确实情分深厚,两人同进同出也不是一两回了,硬是亲自上门催妆,自然更显叔侄情分。可这种看似不管不顾的事由陈善昭做出来,总让她心里有些放不下。
章晟见一番话说得妹妹怔忡了起来,一时间不禁有些后悔,连忙干咳一声道:“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可千万别恼他穿戴起来还是很像那么一回事的,起头路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以为他是寻常的催妆后生,后来知道那是赵王世子,不少人都一路跟着跑……咳咳,总而言之,他这家伙品貌还行,总算配得上你”
胡言乱语说了这么一堆,章晟终于撑不下去,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而等到他一走,章晗手肘支着扶手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最终便吩咐丫头去请了沈姑姑来。然而,沈姑姑来了之后,她却犹犹豫豫好一会儿,好容易下定了决心。
“沈姑姑,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我出门不便,爹和哥哥都是凡事只想着我,有时候未免报喜不报忧,还请你近来多往宫里打探打探消息,不论什么事情,千万别瞒着我。”
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沈姑姑心头咯噔一下。见章晗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她琢磨着这番话的言下之意,老半晌才屈了屈膝:“是,奴婢都知道了。”
隆平侯府发妆之后,便是淄王亲迎行庙见礼,又回王府行合卺礼,次日朝见皇帝,夫妻俩领了赐宴后拜了后宫诸妃,第三日是盥馈,另朝见东宫太子和太子妃,第四日方才是回门。得知在礼制所定的一应礼物之外,淄王陈榕还给卧床的岳父送了一条熊皮毯子,给岳母送了一张宽大的扶手太师椅,一件冬日用的紫貂皮斗篷,章晗便知道至少这几日那对夫妻必然和谐得很,一时自是安心了不少。
一晃就过去了一个月,章晗去给顾抒添了箱后,韩王越王的婚事也一一都办了。她下帖子邀了张琪到家里来做客了一回,其他日子也平静安详。和她担心的风波乍起不同,朝野一直都是风平浪静,仿佛赵王的胜仗和这些天一桩又一桩婚事合在一块,让整个天下都显出了盛世太平的景象。可越是如此,她悬着的心越是难以放下,即便是从衣裳到枕套帐子被面,以及要送给公婆兄弟妯娌等等的各种针线活她都基本上预备齐全了,她仍然心里空落落的没个底。
终于捱到了下纳征礼的前一天,章晗既不想看书,也不想到院子外头散心,枯坐在窗前的绣架许久,她最终还是决定随便绣些活计消磨时间,也好转移一下注意力。让芳草找来了一沓新鲜绣样,她一样样翻检了许久,最后发现中间夹着一张鲜活可爱的戏水鸳鸯,便忍不住将其挑了出来。
若有所思地端详了好一阵子,她最终将一块白绫覆在上头,轻轻用笔勾勒出线条来。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就当她顺着其中一只鸳鸯的尾部,打算勾勒最后一笔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沈姑姑说话的声音。
“姑娘在么?”
“是沈姑姑?请进来吧。”
章晗放下手中的笔,见芳草连忙打了帘子让沈姑姑进来,而后者今天进宫去了,脸色瞧着虽镇定,但眸子里却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焦急,她便立刻对芳草使了个眼色。等到芳草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