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最简单也是最朴素的道理听在张琪耳中,却让她愣愣失神了许久。直到外间传来了丫头说话的声音,她才恍然回神。下一刻,芳草带着樱草挑了帘子进来,当樱草屈膝行礼说出那么一句话时,她一时面色陡变。
“大小姐,晗姑娘,老爷来了,正和太夫人说话,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就是我?还是和晗妹妹一块?”
樱草看了一眼章晗,随即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说道:“太夫人就请大小姐去。”
张琪想到要独个面对张昌邕,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僵硬。还是章晗点点头说道:“你出去禀报一声,就说大小姐换一身衣裳立时就来。”
等到樱草行礼退下,章晗方才看着张琪说道:“他不让我去,多半便是如果顾忌我在你身边,兴许会提点你一二,接下来就得看你自己的了。随机应变本来就不是一两天练成的,可你别忘了,你之前也曾经三言两语说退了李姨娘,这次也是一样该未雨绸缪的我们都已经预备了,你用不着再怕他”
尽管心头仍是一丁点底都没有,可听着章晗说这些,张琪沉默良久,终于重重点了点头。等到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裳出了东厢房,早有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绿萍和白芷双双迎了上来,因笑道:“表小姐来了?太夫人在宁安阁穿堂前头的小会客厅见客。”
张昌邕前后来了三次,太夫人每次见他地方都不一样,而且一次比一次地方更私密,这一点纵使是张琪也能察觉到。而太夫人那小会客厅她更是知道的,一贯用来见那些通家之好的女眷,毕竟不是亲戚,在宁安阁正房见太托大,而且自家情形被人窥去也不好。此时此刻,她一踏进那间屋子,就察觉到父亲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一瞬间,她竟有一种打寒噤的冲动。
“瑜儿来了。”见张琪先给自己行过礼,又对张昌邕裣衽施礼,太夫人便招手示意其坐到自己身边来,随即方才看着张昌邕道,“听说,你搬去应天府衙的官廨了?”
“是,皇上登基之后便下过诏令,地方官不得擅自在官廨之外设宅居住,但如今阳奉阴违者众多,我如今既是天子脚下的应天府府丞,自然要以身作则。”张昌邕义正词严地说出这一番话,见张琪坐在太夫人身侧低垂着头,他便欣慰地说道,“说起来,到底是岳母大人这儿人口众多,瑜儿有了伴,身体竟是比从前好多了,瞧着也丰润了些许。瑜儿,过来让爹看看你。”
从小到大,张琪何尝从张昌邕这儿听到过什么温情的话?此时听到张昌邕最后这温情脉脉的言语,她只觉得恶心反胃。好半晌,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忍住那种不甘不愿,缓步走到了张昌邕身前。
“果然是身量也高了些许。”张昌邕突然一把抓住了张琪的手,把人拖近了些许,一直到看清了她头上的那根银簪,他才满意地微微一笑,随即轻叹了一声,“她打娘胎里头出来就体弱多病,我也好,她娘亲也罢,都怕她有什么闪失,所以那时候几个同年文会的时候,工部蔡侍郎那会儿还是给事中,还曾经说过想要讨她做儿媳妇,倒是我怕耽误了人家的孩子。”
张昌邕仿佛没有察觉到屋子里那陡然紧张下来的气氛似的,叹了一口气便开口说道:“当年蔡侍郎名次只在二甲靠后,没想到如今同年之中却是他秩位最高,据说不日就要超迁吏部左侍郎。这些天他旧事重提,倒让我为难了。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应该收他那根簪子。”
“簪子?”太夫人一时大愕,斜睨了面白如纸的张琪一眼便皱眉问道,“什么簪子?”
“就是瑜儿这头上戴的簪子。”张昌邕一看张琪的脸色,便知道自己这设计应该是奏了效,心头大定的同时,顺势便叹了一口气,“这是她娘留给她的,其实是当年蔡侍郎送给张家的定亲之物,上头镌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字。”
第一百零七章 败露
今日太夫人会破例在这种地方见张昌邕,也是因为顾泉打探得知张昌邕就任应天府府丞不多久,就在府衙中站稳了脚跟,不但应天府尹对其信赖有加,那些下属们竟也都对其恭恭敬敬。再加上应天府学重修的款项得到了户部的批复,廪生和增广生增加的名额亦是得到了上头的许可,张昌邕一时风头无二。然而,她着实没有想到,张昌邕会突然提出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所谓婚事。
因而,斜睨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张琪,她便皱眉说道:“这事情我怎么没听说过?”
张昌邕连忙欠了欠身道:“岳母大人,当年毕竟只是蔡侍郎和我说起,再加上那时候咱们都只是微末小官,自然也就没有声张。但夫人亦是看好蔡侍郎,否则怎么会把银簪传给瑜儿?”见张琪果然咬着嘴唇不做声,他只觉得自己这些天的筹划全都没有白费,当即又加重了语气说道,“如今蔡侍郎前程似锦,嫡长子又异常出息,要说肯和他结亲的人不知凡几,能够依旧不忘前情,足可见他这个人的人品。”
尽管女婿说得信誓旦旦,但太夫人是何等精明的人,从这看似完美无缺的设计中,亦是看出了明显的破绽——倘若女儿真的当年便看中那位官品还低的蔡侍郎,甚至接受了那支区区银簪作为订婚信物,又怎会还写信给自己,为张瑜谋求淄王妃?因而,她的目光倏然转厉,见张昌邕和自己对视时虽有几分不自然,但还是大胆地看了过来,她不禁有些踌躇。
那位工部蔡侍郎,听说和太子妃有些沾亲带故。尽管顾泉打听到的这亲戚关系拐弯抹角已经很遥远了,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蔡家不比景家,蔡侍郎也是正三品的官员,而且如今前途正好,嫡长子又有出息。就算张昌邕别有算计,可这门婚事倒是还算般配。
于是,她踌躇片刻,便看着张琪说道:“瑜儿,把你那簪子拔下来给我瞧瞧。”
“老祖宗……”
见太夫人那口吻不容置疑,张琪却倏然转身看向张昌邕,一字一句地说道:“爹你真的看清了,你说的和蔡家定亲的簪子,就是我头上这根簪子?”
事到如今,张琪还不肯认命,张昌邕想起樱草回报,张琪这些天日日都只用这根银簪,心里只以为她还不肯就范,一时大怒,当即冷笑道:“不是这根是哪一根?你爹虽然年纪大了,但还不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太夫人让你拔下簪子给她瞧瞧,你没听到不成?”
张琪这才缓缓伸手摘下了绾发的那根银簪,随即双手捧着这根簪子跪在了太夫人的面前,沉声说道:“老祖宗明鉴,我不知道爹这番话从何说起。母亲过世的时候,确实留给了我众多金珠首饰,但那些从前是宋妈妈收着,宋妈妈被打发走之后,是您亲自吩咐身边的楚妈妈替我管了这些。至于这根簪子,是之前四哥送进来给我的东西”
张昌邕万万没想到,张琪竟然敢连脸面都不要了,亲口承认自己和顾铭私相授受,一时间只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喝道:“你这丫头胡言乱语什么,你四哥乃是谦谦君子,送你的银簪上怎会刻字……”
“爹爹口口声声说这银簪上刻着百年好合,那便请老祖宗瞧瞧,这上头究竟有什么字”
太夫人见这父女突然针锋相对,只觉得心头疑窦更甚,接过张琪递过来的那支银簪,她仔仔细细看了头尾,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昌邕,她便淡淡地说道:“许是你记错了东西,瑜儿这簪子上,一个字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张昌邕哪里知道事情会突然急转直下,慌乱之下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见太夫人的眉头已是蹙成了一个结,他恶狠狠地按剜了张琪一眼,终于勉强镇定了下来,“你这丫头,就算是中表至亲,但你四哥送的东西,你也不该贸贸然收下……”
这一次,张琪没等张昌邕说完便哂然一笑道:“爹这话从何说起?四哥身为兄长,往日多有东西送给我们这些妹妹。宫花也好,泥人也罢,全都是大姐姐三姐姐我和晗妹妹一人一份,便是这银簪也不例外,大姐姐三姐姐和晗妹妹人人都有一模一样的。老祖宗若是不相信,可以问问她们。”
说到这里,张琪甚至还似笑非笑地说道:“不叫别人,单叫三姐姐过来也行。之前东西便是三姐姐代四哥送来给我和晗妹妹的。”
此时此刻,倘若太夫人再不明白这一番事情别有玄机,也枉活了这几十年。见张昌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想到必然是那位蔡侍郎许给了其什么好处,心里不禁更加烦躁。若女婿明明白白上门商量婚事也就罢了,可今日这银簪之事分明另有蹊跷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绿萍的声音。
“太夫人,驸马爷送了一封信回来。”
顾镇?
太夫人此时正是心情烦乱,等听清楚是长孙送信回来,她方才按捺下了这一丝燥意。开口吩咐了绿萍进来,见其恭恭敬敬地将一封信函送到了跟前,她伸手接过后把人屏退了,沉吟片刻便当着张昌邕和张琪父女俩的面撕开了信封。然而,展开信笺只看了一眼,她便陡然之间面色大变,随即捏着信笺垂下眼睑沉吟良久,这才轻叹了一声。
“我有些累了,这事情今后再说吧。”
张昌邕本想最后赌一赌张琪是不是在空口说白话,让太夫人叫了顾钰前来,可此时此刻太夫人在看了顾镇的信后突然流露出如此态度,他顿时有些吃不准了。生怕顾家是真的又遭了什么事,他少不得强笑站起身来。
“既如此,岳母大人还请多多保重身体,小婿今日便告退了。”
这一次,张琪却是咬着嘴唇没说话,甚至只当没看到张昌邕离去时看向自己的怨怒眼神。直到人走了,她方才觉得刚刚支撑自己的那股精神仿佛潮水一般从身上退去,脚下甚至有些站立不稳。直到耳畔传来了太夫人的声音,她才一下子提起了精神。
“瑜儿,你也回去吧。”
“老祖宗,那我就先告退了。”
直到张琪也裣衽行礼告退出去,太夫人却在那小会客厅中半晌没有挪动。顾镇的信上说的内容很简单,张昌邕在府学中用数额不小的廪生和增广生的位子,换取别人廷推他为右佥都御史,而且还在和蔡家提及女儿的婚事。想着今日这一对父女奇怪的反应,再结合顾镇捎回来的这消息,她捏着信函的手忍不住重重捶在了扶手上。
“狼心狗肺,为了功名利禄,什么愚蠢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宁安阁东厢房之中,当章晗从回来的张琪这儿得知了今日事情的原委,她便哂然一笑道:“你爹果然是为了自己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都能衡量一个价钱卖了”
顾夫人当年纵然有千般不是,可终究是张昌邕的结发妻子,而且若不是有顾家作为强援,以张昌邕那个性,兴许连归德知府也当不成,然而,顾夫人一病,张昌邕想的却是让宋妈妈谋夺顾夫人的陪嫁,接下来更是顾夫人一死就鸩杀了郑妈妈,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张瑜,又对她这干女儿起了禽兽之心。若非她用利害打动张昌邕,赢得了脱离魔掌的机会,现如今兴许只是别人手中的玩物。而这次看到前程有望,张昌邕同样想到的又是反手把女儿卖出去。
“可今天我见老祖宗最初那样子,仿佛是察觉到爹所言不尽不实,可却没有当场驳斥。”张琪说着便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患得患失地说道,“莫非,老祖宗也赞同这桩婚事?”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了白芷的声音:“晗姑娘,太夫人请您去一趟正房。”
“我这就来”
见张琪诧异之后露出了深深的忧虑,章晗便安慰道:“没事,你连你爹都太太平平应付下来了,更何况是我?我如今只是客居侯府,又不像是从前,不会对我怎样的。”
话虽如此,当章晗出了东厢房来到正房,太夫人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到张琪的那根银簪的时候,她仍是心中一凛,随即便脸色平静地说道:“老祖宗问的是瑜姐姐的哪根银簪?”
太夫人知道章晗一向聪慧知礼,所以才想着问张琪不如问她,可这会儿听到章晗如此反问,她不禁有些讶异,随即便沉声说道:“我知道小四送了你们姊妹各一根银簪,我问的是瑜儿的那根。”
“我知道老祖宗的意思。”章晗屈了屈膝,淡然若定地说,“但瑜姐姐确实有两根。一根是之前去隆福寺的时候,樱草托词四表哥所赠送进来的簪子,上头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字。瑜姐姐接到东西就觉得不对,所以就差人去问了四表哥,结果四表哥顿时怒急。为了查清楚是谁借用他的名义从中作祟,四表哥就打了相同模样的四根银簪送给咱们姊妹,只是没有刻上那样的字迹。姐姐一直戴着,想看看究竟是谁闹出这样的把戏,没想到……”
“没想到”三个字之后的话,就是章晗不说,太夫人也是心里敞亮。果然,算计张琪的不是别人,就是张昌邕这个亲生父亲更没想到,原以为那些人搭上张昌邕,是因为他是顾家女婿,间接也算交好顾家,可竟然有人敢挑唆张昌邕做那等见不得光的勾当,私相买卖国之取士名额,那便决不能容忍。而且,张昌邕让丫头借顾铭的名义送进东西,竟是为了自己不惜败坏顾氏的名声
第一百零八章 杀鸡儆猴(上)
宁安阁正房中一片寂静。
太夫人眯着眼睛坐在软榻上,而章晗则是从容站在那儿,坦然直视着太夫人的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夫人方才叹息了一声,招招手示意章晗过来在身边坐下。细细端详着那张沉静的脸,她方才开口说道:“为什么不尽早禀告了我?”
“姐姐本来是想禀告老祖宗,但这种事情若传扬出去,对四表哥也好,对瑜姐姐也罢,全都不好听。更何况姐姐也说,这种事情能自己查清楚的,便不要劳烦老祖宗。须知顾家近来一直多事,何必再为了她兴师动众?只是没想到,事情的结果最后竟是这般光景。”
太夫人原本就对张昌邕这个女婿心中不满,此前不过因为东宫一系的人与其有所接触,这才容忍一二。倘若张昌邕真的名正言顺和蔡家定下儿女婚事也就罢了,可竟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她心里自是更添厌恶和愠怒。此时此刻,她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正色说道:“我就说,你们大哥怎会突然传回这样的讯息来,敢情是你们那四哥恼恨有人坏了他的名声,这才去请动了他出马。只是日后再有这种事,你们不可再擅做主张。”
见章晗点头答应,太夫人想起此前楚妈妈隐约提到顾铭和张琪似乎颇为亲近,她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倒是难为了瑜儿,这次在她爹面前,竟是能够沉得住气。”
“哀莫大于心死。”
章晗这短短六个字说得太夫人面色陡变。想到自己亲生女儿唯一的血脉竟是有这样的父亲,而因为这样的父亲,结亲也好,日后的生活也罢,兴许都会有无穷磨难,她再次深深叹了一口气,等到把章晗屏退了下去,她便无力地歪倒在了软榻上。
这个可怜的孩子……没了母亲,父亲又是那样薄情寡义的性子,她若是在,还能护持那孩子,她若是不在,张瑜嫁到了外头去,那时候又有谁会为这孩子撑腰?就算顾夫人当年未雨绸缪,为女儿挑中了章晗这么一个重情义的姑娘作为臂助,可如今再要章晗陪媵,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张瑜人也倔强,竟是不愿意。
“来人”
应声而入的楚妈妈见太夫人歪在榻上满脸的疲惫,本待劝慰两句,可见太夫人虽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可眼睛却是犀利得很,到了嘴边的话便吞了回去,一时垂手而立不敢出声。足足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太夫人说出了一句话来。
“你去请二夫人来。”
“是。”
然而,太夫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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