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宁宫出来,陈善恩一直在低头沉思。傅氏的病他当然不是不关心,甚至可以说关心得很,院使院判和几个御医那儿,他也不知道和陈善昭陈善睿质问过多少回了,得到的答复也从皇后本就体质偏弱所以风寒入侵,改口到了皇后还是赵王妃时身体几度受损,再加上操劳过度,哪怕册封皇后之后,也都不曾松懈休养过,因而如今这风寒不过是引子,身体油尽灯枯才是真的。听到这些话,别说陈善昭和陈善睿兄弟都是火冒三丈,就连他也嗤之以鼻。
傅氏贵为中宫母仪天下,每旬都是照例请平安脉,要真的油尽灯枯,养了这么多御医就一直都没人看出端倪?分明如今束手无策,便把责任都推在了傅氏早年受过的损伤和劳心劳力上!说起来,皇后傅氏的贤名直追当初的孝慈皇后,就是从当初还是赵王妃时开始的,为了这贤名,多年劳碌辛苦,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重!古往今来的贤后很不少,傅氏非要学文德皇后长孙氏,非要学孝慈高皇后彭氏,却不知道学阴丽华那样比光武帝刘秀更长寿的!就算一世贤名万古流传,命却只有一条!
今日坤宁宫轮值的是陈善睿,此时此刻,他也懒得再去坤宁宫中去和陈善睿这个亲生儿子比孝顺,索性便径直出了宫。然而,他才回到范王府,心腹小厮便报说有一封密信。他本打算去看看儿女,听到这一茬也顾不上别的,立时转往了书房。当看到书桌上那个小巧玲珑的巧匠所制铜筒,确定封条完好无损,封口的印泥上,那枚印章亦是清晰可辨,他方才坐了下来,用小刀搪开印泥,取出了里头那一张薄薄的纸笺。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变幻不定的表情,最后眉头紧蹙。
皇太孙失陷虏中,下落不明!皇帝正下令迅速进兵!
他捏着那张信笺,心中一时转过千万个念头。他不知道这个消息来得比陈善昭陈善睿的渠道,要快多少!他只知道,若是这个消息散布开来,无论是对于东宫还是对于皇后傅氏,都是极其沉重的一击。他的父皇对于征伐有一种说不出的狂热,所以兄弟几个当中,陈善嘉和陈善睿这两个战场勇将深受信赖,尤其是父皇一手教导武艺军略的陈善睿。而他的长兄陈善昭虽为皇太子,若非昔日得宠于太祖皇帝,这东宫储位险些就争输了,而坐稳那个位子的关键,才具器量之外,那个小小年纪却文武兼习,人又冰雪聪明的皇太孙,无疑是关键!倘若陈曦有什么闪失……
“父皇,你一辈子都忘不了马背上打仗。这次却太托大了!还有大哥,你只知道让长子跟着父皇,便能重复当年你获宠于太祖皇帝的故事,可这次要是有什么闪失。你还能如此稳坐钓鱼台否?人算不如天算……”
当章晗被陈善睿从坤宁宫硬是请回东宫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尽管端茶递水喂食服药的事情,并不是都需要她一个人来做。但如今坤宁宫那种沉甸甸的气氛却让她很不好受,踏进丽正殿的一刻,神情有些恍惚的她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若不是左右搀扶得及时,她一不留神险些摔倒。几个宫人慌忙把她搀扶到临窗的大炕上,紧跟着,她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娘。您没事吧?”
睁开眼睛见是陈皎,章晗便强自露出了一个笑容。见女儿担心地看着她,继而便脱了鞋上炕,到了她背后跪下,一言不发就轻轻揉捏着她的后颈和肩背。她便轻声说道:“明月,你别忙了,娘只是刚刚一时不留神,没什么大碍。这些天两个弟弟都是你看顾着,你还要料理宫中上下各色事情,我都没来得及问你可忙得过来。若是事务繁杂,我去对母后说,让贤妃……”
“娘,没事。女儿应付得过来!”陈皎撒娇似的紧紧贴在了章晗的后背上,又轻轻用手从后头箍住了她的脖子,“女儿也已经十二岁了呢,可以为爹娘分忧了!大哥和我一般大的时候,都已经监国理政了,我就是做点小事情而已。再说。还有单妈妈和秋韵姑姑,皇祖母那儿不是还派了金姑姑来帮手?”
“好,你能担得下这责任就好。”章晗微微一笑,便轻轻拍了拍陈皎的手,“那今天都做了些什么事,你给娘说说。”
听陈皎在那口齿清楚地说着今天一桩桩料理的事情,又感觉到那双小手轻轻地挤按着肩背的几个穴道,酸酸麻麻颇为舒服,章晗只觉得心情渐渐放松了下来,渐渐竟是有了些困意。而陈皎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动作顿时更加轻柔了下来,就连声音也越来越低。直到发现章晗完全睡着了,她方才蹑手蹑脚地从大炕上爬了下来,接过一旁单妈妈递来的毯子给章晗盖上,这才小声说道:“让娘先睡一会儿,晚饭不着急,我带着弟弟们先吃。”
“是。”
这一觉章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人在轻轻推搡自己,她才陡然惊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清楚了面前那张秋韵满是凝重的脸,她便直起腰问道:“出了什么事?”
“太子妃殿下,是飞花从五城兵马司那边得的消息,杜中鬼鬼祟祟去见了金吾右卫指挥使,继而又去找了羽林左右卫的指挥使。”
又是杜中!
章晗记得自从王凌平安产子,之后陈善睿又大病一场以来,王凌把持燕王府把杜中拒之于门外,此人便一直跟着皇帝左右不离,她都几乎要忘记这么一个人了。此时皇帝亲征,皇后病重,此人却偏偏趁着这个时机鬼鬼祟祟,着实可疑得很。倘若不是迁都之前,陈善昭便已经让舒恬及其旧部上北京,继而故技重施把人安插在了北京五城兵马司以及顺天府衙之中,此人的行迹几乎就要错过了!
“可报了太子殿下?”
秋韵连忙摇摇头道:“太子殿下正在文华殿议事,路宽也跟着,所以奴婢不敢贸然打探。”
章晗看了一眼完全暗下来的窗外,若有所思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亥时了。”
听说这么晚了,章晗顿时霍然起身,但旋即又徐徐坐下。此刻京城九门紧闭全城宵禁,宫门也应该已经下钥了,陈善昭怎会留人议事到这时辰?
秋韵顿了一顿,又低声说道:“另外,七爷还让飞花捎话进来。路公公在宫外有个养子,手头近些日子阔绰无比。他暗中查探,其人和杜中走得很近。”
第三百七十五章 宋宜进言,夫妻定计
尽管此时已经将近亥时,文华殿中的那几个大臣都并没有功夫吃晚饭,但此时此刻,谁都顾不上那饥肠辘辘的肚子。一个半时辰之前送到的急报实在太过惊人,倘若不是他们都是老成持重,见惯风波的性子,那会儿怕不得一头栽倒昏厥过去。所幸那军情急报乃是封口完好,否则再如同先头别人密告代藩周藩谋反的事情一样传得沸沸扬扬,那么这刚刚迁都的北京转瞬间就会大乱!
因为那辽王陈善嘉亲自书写传来的军情急报上头说,皇太孙因麾下军马冲杀太猛,以至于失陷虏中音讯全无,而皇帝亦是由于忧心长孙而率兵掩杀了上去,现如今押后军的辽王陈善嘉正在紧赶着打算撵上前头那祖孙二人!
夏守义和张节此番都留在了北京,除了他们两个人称定海神针的吏部天官,户部计相,在场的其他人并非都是位高权重。在这儿的还有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萧至诚,礼部侍郎罗淮恩,两人十二年从七品升至二品和三品,这升迁速度比寻常官员一辈子能够达到的高度都更快。而太祖皇帝在世最后一科的二甲进士宋士芳,现如今是执掌兵部武选司的正五品郎中,尽管品级低,但在场众人都知道当年传胪日那一场的内情,谁都不会小觑了他。至于左春坊左谕德宋宜,那是东宫心腹自不必说,品级高低反而是另一回事了。此外便是每次都被皇帝留下辅佐太子的文渊阁大学士伍非和黄文忠。这八个人当中,赫然老中青三代都齐全了。
刚刚就此事真假辨析了许久,众人初步判定了此事应该是真的。却因为接下来该如何反应而陷入了分歧。夏守义和张节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加强和前头的军情联络,打探清楚再作计较,同时在京城加强戒备;萧至诚罗淮恩两个人的意思却是。当此之际,应当留范王和燕王在坤宁宫侍疾,以防有人利用二王行不轨之事;而宋士芳却和黄文忠伍非两个大学士的意见一致。那就是当务之急不在于其他,而是决不能让这一消息外露,因而断然不能留下二王让别人疑心!唯有宋宜一直一言不发,几乎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缄默。
不用人说,陈善昭也想死死捂着这个消息。尽管他的胸口至今还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刺痛难当,尽管他仍旧不想相信长子真的会下落不明,但这个时刻他只能选择强行用理智去压下感情。在斟酌了良久之后。他便开口说道:“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尽管三弟在信上说,会全力弹压,不让消息外泄,但战场那种地方和其他地方不同。决计藏不住多久。至于京城加强戒备,这是应有之义,但不动金吾和羽林诸卫,而是令此前为赵王中护卫的天策卫警戒内外。至于范王和燕王,仍是比照此前几日的例子轮值坤宁宫侍疾,这一点各位不用再劝。”
他伸出手来阻止了要建言的萧至诚和罗淮恩,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初废太子便曾经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软禁诸宗室皇族图谋不轨,我如今身为太子。虽当防不测之祸,但却不能把未雨绸缪变成先下手为强!你们或为文渊阁大学士,或在六部,或在都察院,职责重大,接下来几日是重中之重。还请诸位尽心竭力,不要辜负这些年来父皇一再重用和擢升!”
“臣等竭力效命。”
直到这时候,陈善昭才感到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想着出宫尚需时间,他便索性吩咐下头赐食。知道自己在这儿,众人必定拘谨,他便先起身出了文华殿正殿。待食不甘味地用了几块点心,他徐徐出了文华门,突然停下步子叫了身后刚刚一直守在正殿外头的路宽。
“你知道回去应怎么说?”
“是。”路宽被那个天大的消息震得整个人现在还是懵的,此时打了一个激灵,这才慌忙说道,“奴婢便说,是前方紧急军情,决计不提皇太……”
他硬生生把一个孙字给吞回了肚子里,这才赔笑说道:“奴婢就说,是前头战局有变,鞑靼人也想来凑热闹捡便宜,所以太子殿下有些忧心,于是招来了精通军务的宋先生,还有夏大人等大臣合议。如今觉得皇上进兵顺当,大伙儿这才散了,太子殿下又赐了诸位大人酒食。”
“嗯。”陈善昭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突然却听得背后传来喝问。转头看见是宋宜快步出了文华门赶了过来,想起这位从前兵法地理头头是道,今天却没有任何建言,他眉头一挑就示意众人放了其上前,又打发路宽带人退得远远的,他方才若有所思地问道:“宋先生此时追出来,可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臣只是想起了一件事。”宋宜躬了躬身,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刚刚太子殿下说此事捂不住,诸王禁宫中诚然绝不可取,臣亦深以为然。但臣请太子殿下放燕王于外,留范王于宫,如此旁人绝不会指摘。”
说完这话,他长揖行礼,却是仿佛打算就此告退而去。陈善昭眼神居然转厉,却是不等人转身就沉声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宜这才站住了,却是头也不抬地低声说道:“太子殿下,燕王殿下肯为皇后娘娘和王妃留京,此前迁都诸事一直尽心竭力,放其在外帮忙操持弹压,不但他会觉得深受信赖,也可安群臣之心。而范王殿下此前在北京镇守多年,上下防务安排和军将任命调动却是比燕王殿下更加精熟,留在宫中侍奉皇后,亦可防不测。再有就是,如今皇后娘娘病重多时,一直不见起色,朝中内外多有担忧。若是有人有意把此事泄露给皇后知晓,即便娘娘从前最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性子,但如今身体虚弱。恐为人有机可趁!臣斗胆,请太子妃殿下搬入坤宁宫侍疾。”
盯着刚刚在人前一言不发的宋宜,陈善昭深深吸了一口气,良久方才轻叹一声道:“想当初镇西侯麾下精兵强将如云。幕僚得用的也多,可他最信赖的却不是跟着自己年限最长的那几个,而是一个从刀笔吏上来。应变无双的文士。宋先生的军略精熟我见识过了,这应变无双,今天也领教了。”
“臣只是未雨绸缪。”
想起刚刚自己也说过未雨绸缪不等于先下手为强,陈善昭不禁莞尔。他轻轻点了点头,回了一句我省得了,当即唤了路宽一行人上来护持,径直回东宫去了。
宋宜看着这一行人远去。想起自己刚刚出来时众人侧目的样子,他不禁轻轻活络了一下此前因为久战而有些僵硬的肩背。他虽不曾位极人臣,可这一生的经历,估摸着就是某些宰相也未必经历过。年少意气风发出将入相那点心愿,如今他早就丢开了。只求全始全终。毕竟,他那姻亲睢阳侯章锋,可是距离国丈仅有一步之遥了!
当陈善昭踏入东宫丽正殿,早就等得异常心急的陈皎第一个冲上前来,紧跟着才是章晗和陈旻陈昊。尽管陈皎在宫中是最难缠的小郡主,但陈善昭对付女儿早就有了一番特别的心得,三言两语就把陈皎乖乖打发了带着两个弟弟下去休息。他在路上就在心里打点了一番对章晗的说辞,这会儿踏进东暖阁,他本以为妻子会立时询问。却不料章晗只是吩咐人摆了饭菜上来,随即就亲自摆碗安箸。见章晗面前也摆了碗筷,他才意识到章晗竟是晚饭也没有吃过,算算这时辰,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
难道是文华殿的事情泄露了风声?
因而,等到其他人一退下去。他便试探着问道:“晗儿……”
“不用说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吃饭吧。”
见章晗连话都不想说便埋头用饭的样子,陈善昭心里的猜测顿时变成了确信。妻子那低落灰心的表情是从前不曾有过的,倘若不是知道前头出了事情,怎至于如此?看着她那神思不属拨拉着碗里饭粒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放下碗站起身来,到了她的身侧紧紧揽住了她的肩膀,低声安慰道:“晗儿,你不用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晨旭他自小练武,身手不逊于三弟四弟当年,不会有事的……”
咚——
随着这一声闷响,他一下子就看到章晗手中的饭碗直直地掉了下去,碰着桌面翻倒了,饭粒一时到处都是。而紧跟着,那两根筷子亦是无力地掉落了下来。看清楚章晗那苍白如纸的脸色,他方才醒悟到妻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刚那言语兴许是他会错了意,兴许是她不过在诈他,兴许是她在坤宁宫遇到了什么事,总而言之他一时不查竟露出了口风!刹那间,他再也顾不上其他,只是更加拥紧了她。
“不要慌,这时候我们不能慌!你听好了,是三弟刚刚送来的消息,晨旭麾下冲得太猛,以至于他暂时没有音讯,但父皇已经亲自去追赶了。而三弟也紧紧撵在后头。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尽管此前隐约猜到是前头消息不妙,但事涉爱子,章晗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吸气,努力平复那几乎失控的心情。然而,她的手却死死揪紧了身下椅子上的椅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声音沙哑地说道:“放开我,我没事。”当陈善昭缓缓松开手的刹那,她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坐稳了身子,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等到陈善昭把此前议事的决定,以及宋宜的那些建议都说了,章晗方才神情木然地说道:“宋先生说得在理,从今晚起,我就去守着坤宁宫。”
“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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