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多了,有时候下头人忙中出错都会叫错了人。虽说历来都是大些再给封号,但如今光是东宫就有四个孩子,再加上善恩家里的两个儿子,善嘉的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善睿的这个儿子,整整可是九个了。除了明月是一落地就给了封号,其他的可是都还没有呢。”
“你说的是,孩子多了,有时候朕听他们说着三皇孙四皇孙,竟得仔细想一想才知道是谁。”陈栐欣然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口说道,“这事情朕回头就让礼部去办,拟定几个封号来。”
给皇孙和皇孙女定封号看似一件大事,但无论陈善昭也好,陈善睿也罢,都并没有放在心上。仅仅是封郡王郡主,俸禄也得等到成人婚配之后,不过好听罢了。兄弟妯娌四个在乾清宫前一一别过,章晗刚刚在御前方才见到分别一年多的嫡长子,此时再端详陈曦那拔高的个头,看上去不如往日白皙的脸色,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等捱到了东宫,她立刻伸手把陈曦拉进了丽正殿东暖阁。
“头一次离京就走这么远,可习惯么?”
陈曦刚刚正看到陈皎悄悄对他挤眉弄眼,却还没和弟弟妹妹再次好好打个招呼就被母亲拽进了房,他不禁愣了一愣,随即才挺直了脊背说道:“习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次出去我才知道,从前跟着徐先生学的经史,要学以致用竟不是那么容易的,而跟着皇爷爷学的武艺军略,初阵的时候不止是忘了十之七八,而是完完全全忘了个干干净净!那一次,要不是定国公一直都在我左右,真正看到杀人的时候只怕我就懵了……”
见儿子脸色煞白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章晗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父兄当年从军上战场,这是她没有办法去影响的事实,这些年来,哪怕父兄都屡立战功加官进爵,可仍然不能消弭她心中的担心和忧虑。倘若可能,她绝对不希望自己的长子竟然要面对那样残酷的杀戮。事与愿违,陈曦虽说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出来的,命运却早已是注定好的一条艰辛路,就好比这一次,陈曦分明并没有跟着皇帝去北征,却仿佛经历了另一场磨砺!
她耐心地听着陈曦说着此次跟着皇帝北巡的那些经历,尤其是听着陈曦跟定国公王诚去剿灭那些马贼时,听着那些刀刀见血的厮杀,听着那些遭掳劫甚至杀戮的边民惨状,听着转战奔袭时的辛苦和振奋,听着这一支军队被人簇拥时的欢呼……她渐渐觉得眼眶湿润了,眼角余光瞥见陈善昭不知道什么时候扶着门帘站在门口,她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陈曦这些话丈夫必然都听见了。
说着说着便全然忘我的陈曦当惊醒过来的时候,便看见母亲紧紧按着他的臂膀,赫然已经泪流满面。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一愣神之后便慌慌张张抬起袖子想去擦拭章晗脸上的眼泪,可只擦了一下他便觉得如此不妥,待要再找帕子的时候,他却想起自己身上从来没习惯带这玩意,顿时更手足无措了起来。直到一旁递来了一块帕子,他也来不及多想,赶紧接过笨手笨脚地为章晗擦了擦,这才讷讷说道:“娘,都是儿子不好……”
“没事,没事。”章晗轻轻抓住了陈曦的手,把儿子拥在怀里,好一会儿方才含泪笑道,“都是因为在娘没看到的时候,你就已经长大了,一时觉得高兴,这才欢喜流泪。男子汉大丈夫,本来便不应该在深宫大院里,只看着头顶那一片狭窄的天空,而是应该在外头多经历,多磨砺……”
嘴里这么说,但章晗想着陈曦那初次见血时的惊悚,初次杀人时的震惊失神,她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忍住那即将再次夺眶而出的眼泪。她也并不是一尘不染的人,早从进京师之后不久,她的手上便沾染上了鲜血,而且那血色越来越浓,如今早已浓郁得无法褪去了。然而,陈曦毕竟还不到十岁,小小年纪经历这些是好事,但亦是坏事。她和陈善昭都是被逼得年纪轻轻便存下了心机,所以分外希望孩子们能无忧无虑,到长大之后再去面对那些凄风苦雨!
可谁让她和陈善昭都走上了这一条路,所以他们的儿子亦是要小小年纪经历这些!
陈善昭听章晗说着那些言不由衷的话,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他方才轻轻按了按妻子的肩头,随即又按住了陈曦,因笑道:“看看你们母子,这一年多都没见面了,尽顾着伤心了,说些高兴事不好么?晨旭,你在北京监国做得很好,爹很为你骄傲。你在宁夏跟着定国公也学到了真本事,是爹一辈子都不会有的经历。你从小就懂事让人省心,没想到爹娘一不留神,你就长这么大了,所以你娘一时失态……就连我,刚刚听着也是五味杂陈。”
见母亲已经在低头拭泪,父亲虽是嘴角含笑,但眼中仿佛也隐现水迹,陈曦终于隐隐明白,父亲母亲都是在真真正正地关切自己心疼自己,一时间,他只觉得心中说不出是高兴雀跃还是什么其他的情绪,竟是突然本能地屈膝跪下,磕了三个头。等到再次抬起头,他就只见母亲一把把自己拉入了怀中,随即脑袋被另一只大手狠狠地揉了两下。
“要不是你出类拔萃,爹也不会稳如泰山……好孩子,你娘昨晚才和我说,今日要亲自下厨,你要有什么爱吃的,尽管说!”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天伦情深,代王告状
一手被满是各式各样问题的陈皎拉着,一手被好奇的陈旻拽着,身边还有乳母正抱了哇哇大哭的陈昂哄着,从外头乍然回到这样的家中环境,陈曦竟是很有些不习惯。然而渐渐的,他的表情便柔和了下来,尽管妹妹的问题千奇百怪,尽管陈旻更多的时候只会大哥大哥乱叫,拿着各色他小时候都没有接触过的玩意炫耀似的拿到他面前,尽管陈昂不哭的时候也只会用黑亮的眼睛盯着他,但他却觉得整个人都很轻松。
尤其是当一个个盘盘碗碗摆满了桌子,那上头一个个菜肴不似平日里御膳房的菜色精致好看,但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陈曦终于露出了又惊又喜的光芒。礼让再三,他还是在母亲的催促下伸出了第一筷子,挟了那翠绿欲滴的菜蔬进口,他只觉得一股鲜香在口腔中满溢了开来,不知不觉肠胃便是暖洋洋的。
陈皎吃过很多次章晗亲手做的饭菜,因而她对于陈曦的吃相明显有些好奇,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亲自伸着筷子把各式菜肴都夹了些放到陈曦面前,满满当当把那小小的饭碗填了个严严实实,随即便托着腮帮子看长兄吃饭。而章晗和陈善昭也鲜有地没有教训她,都在那看着久别重逢的儿子,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而陈曦直到埋头把妹妹挟给自己的东西都吃光了,这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
在母亲期待的目光中,他使劲点了点头道:“好吃,娘做的菜很好吃!”
“好吃就好!晨旭。你不知道,爹当年最爱的,就是你娘做的烩面条!”陈善昭一边说一边看了章晗一眼,想到当初在章家那一碗面条后定下的盟约。最后成就一辈子的鸳盟,他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你既然爱吃。以后想吃只管说,横竖东宫小厨房都是现成的!”
陈曦本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鬼使神差的另一个字:“好!”话一出口,他便狼狈地又添了几个字,“谢谢爹娘!”
“谢什么,不过是一餐饭而已。”章晗含笑把陈曦饭碗中刚刚吃得最快的那一盘排骨换到了长子眼前,这才催促着刚刚迟迟不曾动筷子的陈皎吃饭。一家人围坐在那儿把几个家常菜扫得精光。等到撤下了这些盘盘碗碗,继而上了漱口水和金盆净手,又人手上了一盏茶,她方才开口说道,“晨旭。你在外头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再者母后前些天咳嗽才刚好,所以你在东宫先小住四五日,再轮着在坤宁宫和东宫两头住。另外,青鸢也三岁多,都是明月带着他随便认几个字,如今你既然回来了,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祖母气色不如从前,陈曦刚刚在乾清宫的时候也隐隐约约发觉了。因而犹豫片刻问了傅氏的情形,得知并无大碍方才放下了心,对于住在东宫自然没有异议。然而,母亲让他教导才三岁多的陈旻,他却有些犹豫,可看到父亲也冲着自己投来了鼓励的目光。他思量再三便点了点头:“既如此,孩儿尽力。”
“只要能让青鸢有你一半勤奋好学,我和你娘就心满意足了。好了,今日给你接风的这顿饭也吃完了,你跟我来,我看看你在外头这些日子可耽误了功课。”
章晗目送着这父子俩出去,知道陈善昭绝不是考较功课这么简单。待回过神来,见陈皎有些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她便笑道:“怎么,这就不高兴了?想当初你耍诈让你爹答应了你去西苑莫愁湖划船,可现如今青鸢才认识几个字?你大哥文武双全,自然比你更适合教导青鸢。你若是不服气,日后等昊儿大些,你在他身上好好下功夫,看能不能盖过你大哥吧!”
一番话说得陈皎重新振奋了精神,丝毫没注意到母亲竟也和父亲似的耍起了花枪。她上前拉着母亲的手一口答应了此事,随即却又软磨硬泡地说道:“娘,你也给我再生一个妹妹嘛!您已经有大哥和二弟三弟三个儿子了,这东宫就我一个郡主,您再给我生一个妹妹,我一定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你这丫头!”章晗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尖,这才嗔道,“就明月你一个,娘就吃不消了,要再有一个还不得被你聒噪死?”说着章晗便又招手让陈旻过来,见其一溜小跑得飞快,到了近前又憨憨地叫了一声娘,她就伸手抱起他放在了自己膝盖上坐好,又笑吟吟地说道,“青鸢,你说说,你是再想要一个弟弟,还是要妹妹?”
陈旻哪里懂得这些,看看母亲看看姐姐,突然一嗓子说道:“要弟弟!”
陈皎一时气急败坏,恶狠狠地嚷嚷道:“青鸢,你和我作对是不是!”
当东宫丽正殿中充斥着孩子的笑声和吵闹声的时候,前头春和殿外书房中,陈善昭让路宽亲自守在了外头,这才自己在书案后头坐下身来。他见陈曦恭恭敬敬站在了书桌前,便正色问道:“晨旭,此前你奉旨在北京监国的时候,代藩之乱的时候,你让高山卫阳和卫出动时,是怎么想的?”
“回禀父亲,孩儿是无意中在母亲的家书中看见父亲的留字,然后又开了廷议听了众家文武的意见,其中户部尚书张大人的意见和父亲不谋而合,而且还有几人也有类似兵贵神速,不可舍近求远的意思。所以孩儿再三思量之后,便用了此计,最后凭着高山卫和阳和卫二位指挥使竭诚用命,两日平乱。”
“好!”倘若长子只是说因为看到自己的建议而如此去做,陈善昭此时少不得要直接指出其中的疏失,但听到陈曦知道先开廷议集思广益,然后再定计而为,传出去便只会是皇长孙虚怀若谷博采众长。因而他击节赞赏之后,便重重点头道,“你到底没辜负你皇爷爷多年的教导,知道如何才能名正言顺!看来。我和你娘都有些白担心了,固然猜到你应能看到我们的暗中留字,可没想到你会把这件事做得这样漂亮!”
祖父夸奖陈曦早已经听过多次了。可刚刚母亲和父亲一直都在夸奖他长大了,此时父亲又如此盛赞,他不禁有些惴惴然地开口叫道:“父亲……”
“这不是奏对,你不用这么紧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陈善昭招手把长子叫到了身前,抬头端详着那汇集了自己和章晗所有优点的俊秀容貌。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晨旭,我问你,你这次随同北巡,你祖父可提过要为你加冠?”
乍然提到这个。陈曦不禁愣了一愣,旋即才有些不解地点点头道:“皇爷爷提过两次,一次是因为代藩和周藩的事情,拿了青鸢打比方……”
“哦,那是怎么一回事,你又是怎么答的?”陈善昭连忙追问了一句,等到陈曦将那时候的对答几乎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赞赏的笑容,“原来如此。父皇派人去代藩和周藩,竟是因为你的主意。那另外一次呢?”
“另外一次是皇爷爷在定国公面前,说若是我拜定国公为师,能够有始有终跟着剿灭马贼学一学什么叫实战,回京之后就为我加冠!”
“看来,你皇爷爷是下决心了。”陈善昭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却没有对陈曦开口解释,只是轻轻颔首笑道,“你累了这么些天,好好休息就是了,不用想这么多。既然回京了,一切有爹在,有些担子不用你这稚嫩的肩膀去扛!不过,你得好好想一个问题,你皇爷爷为什么要这么早为你加冠?”
自从锦衣卫废除之后,皇帝陈栐虽授意金吾左卫指挥使杜中侦缉百官,但并没有刑狱大权,不得擅自捕拿官员,因而等闲刑狱仍是在刑部和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主理。然而这一次代王被押回京之后,他却没有把人押在三法司的任何一处,也没把人关在宗人府,而是单独羁押在了内官监。这天晚上,陈栐在马城等几个心腹内侍的陪同下来到这里,一路到了最里间的一进院子,他脚下微微一停,最后便径直来到了正房门口。眼看着门口的守卫恭恭敬敬地行礼开锁,他一言不发地跨过门槛,随即淡淡地说道:“守在外头。”
马城本要劝谏,可想想陈栐平素的性子,他最终还是不敢反对,只低声提醒道:“皇上,代王身上虽已经检视过,但还请千万小心。”
“哼,当年朕就没有怕过他,如今朕还会怕他?”
陈栐哂然一笑,等到后头大门被人拉上,他径直打起帘子到了西屋,见床上坐着一个呆呆愣愣的人影,他不禁眉头一皱,好一会儿方才重重咳嗽了一声。见那个人仿佛受惊的小鹿似的跳了起来,他方才冷冷问道:“六弟,从前开始,你就处处要和我还有二哥相争,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话好说?”
代王看着龙行虎步气势逼人的陈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然而紧跟着便生出了一股憋不住的怒火。尽管从前的傲气早已因为兵败而烟消云散,可一想到自己被人当了枪使,他却觉得心里火烧火燎难以忍受。想到自己得到的那个消息,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叫道:“皇兄,我是中了人的诡计,我不是想真的谋反!是燕王,是燕王在我的心腹谋士中间安插了人,挑唆我举旗造反,我一时糊涂听信了那些话,到现在还后悔莫及……”
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眼前一花,继而领子竟是被人一把揪住,随即便是陈栐那狂怒的声音:“死到临头,你竟敢血口喷人!”
“我说的都是真的!”此时此刻,代王已经顾不得什么生死了,只是想着决不能放过打算踩着他的身体往上爬的陈善睿,竭尽全力一字一句地叫道,“就是陈善睿!他在京城就是一条困龙,是他想借着平乱建功立业讨好你这个父皇,我要是说的有一字虚言,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第三百五十九章 父子终相疑
这深夜之际,窗户又不可能隔音,屋子里的代王又是大叫大嚷似的说话,因而守在外头的马城也好,内官监奉命看守代王的那些内侍也好,每一个人都听到了那赌咒发誓似的陈情。一时间,马城惊出了一身冷汗,几乎不假思索地轻轻拍了拍巴掌,把这些个全都呆滞了的内侍都给惊醒了过来,又一个手势让他们集中到自己面前,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是想死,还是想活?”
在宫里当差的少有傻子,而被内官监派到这里来看守代王的,更是聪明人,刚刚那么一句话入耳,人人都是心里咯噔一下。在宫里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一个不好人头落地!此时此刻,里头皇帝还在暴怒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