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妹妹,后园就在这房中后门出去不远,请随我来。”
因太夫人带走了赖妈妈留下了楚妈妈,又有宋妈妈和几个丫头跟着,自然不担心会闹出私相授受的事。而张琪想到行事招摇的威宁侯顾振,再看王威温文尔雅,对人顿时生出了几分好感,裣衽施礼后便答应了。章晗落在张琪身后,见张琪神情哪还有不明白的。然而,此前赵破军转达之事太过匪夷所思,她难道还能这会儿提醒张琪六安侯府兴许会有不测之祸?
倒是宋妈妈品出了几分滋味来,趁人不备便找借口拉章晗落后了几步,低声问道:“太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章晗讥诮地挑了挑眉:“妈妈问错了人吧,太夫人是什么意思我怎知道?”
宋妈妈闻言一滞,随即冷笑道:“要是太夫人真有那意思,倒是门当户对,可老爷恐怕高兴不起来。大小姐固然无所谓,可你别忘了你还有娘和弟弟!”
“不劳宋妈妈提醒!”
一想到远在归德府的母亲和弟弟,章晗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没走上几步远,一个仆妇突然从后头匆匆追了上来:“二少爷,外头淄王殿下和赵王世子来了!”
第三十三章 贵胄
当今皇帝子嗣众多,那些年长皇子多是当年他还是诸侯时在军中所生,等登基为天子之后,**妃妾添了不少,子嗣更一个接一个。顾淑妃虽早年便侍奉皇帝,后册为淑妃,宠眷也一贯不错,可在子女上头却一直不甚如意,年近三十才得了淄王,如今淄王陈榕和赵王世子陈善昭一块出现,瞧着便不像叔侄,反倒更似是两兄弟。
别说只是六安侯的幼弟过生日,又不是整寿,就算是六安侯太夫人做寿,等闲也不会惊动这样两位天潢贵胄。因而一众人等出门迎候时,全都纳闷得很。当淄王含笑见过太夫人的时候,众人方才想起太夫人乃是淄王的外祖母。
淄王陈榕和赵王世子陈善昭长得颇为相像,乍一看去温文尔雅,但因打小就在皇宫中长大,又颇得皇帝喜爱,眉宇间却更多几分凛然贵气。他生性喜爱读书,去年礼部会试,他还曾经乔装打扮混在应试举子当中参加了好些文会,诗词名声斐然,虽则不可能真去应礼部试和殿试,但有御史弹劾了一本,皇帝大怒把那多事御史黜落出京,这事方才传了开来。
此时此刻,六安侯太夫人以及其他人见过礼后,陈榕只不过和众人稍打了个招呼,就旁若无人地和太夫人说起了话:“原本是父皇今日说武宁侯就快回来了,颁赐几部新书,我想想许久不曾见太夫人,就亲自讨了这差事,谁知道到了武宁侯府才知道您来了六安侯府做客,于是就索性改了道。路上遇到善昭从一家书铺出来,咱们就一路同车过来。”
“原来如此,殿下让人捎个信便行了,这样兴师动众过来,我怎承受得起?”太夫人嗔怪地说了一句,可终究是自己的外孙想着自己,她自然不好多说什么。而太夫人身后的顾钰却笑道:“淄王殿下,不知道皇上赏赐给父亲的是什么书?”
“钰妹妹。”淄王和顾钰是极熟的,此时含笑点了点头就若有所思地说道,“是国子监刻本的《礼记》,此番国子监应父皇的旨意刊印了《礼记》、《周礼》、《仪礼》,大约这些日子便要颁赐臣下。”
顾钰对这些不感兴趣,正要再继续问,见太夫人投来了责备的一睹,她就皱了皱鼻子没再出声。而陈善昭见自己和陈榕这一来,其他人便都凛凛然如对大宾,他便笑道:“咱们这一来,你们原本是热热闹闹的庆生,倒是给闹得不伦不类了。还请六安侯索性让一间屋子给咱们说话,别碍了你们的喜庆。”
王成自然是连道不敢,可陈榕也想到这会儿请太夫人回府实在是扫了别人的兴,便含笑附议,因而,王家人自是腾出了正堂朝华堂来给这两位天潢贵胄,只留了太夫人带着的妈妈和丫头,其他人都退避了。直到没了闲人,淄王才若有所思地问道:“不是听说姨娘家的两位表妹也在此,怎么不见人?”
“她们有孝,所以我就是带着她们来见一见六安侯太夫人,不打算见外客。如今既是殿下要见,钰儿,你带赖家的去后头叫了她们来。”
尽管前时隆福寺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但今天既是遇见了赵王世子陈善昭,太夫人便开口打发走了顾钰,等顾钰不情不愿地带了赖妈妈出去,几个丫头也鱼贯退出了门外,她便起身对陈善昭深深裣衽施礼。
“太夫人,您这是……”
“世子,前次您多亏了您仗义,可此等事情不好张扬,我也只能在此向您道谢了!”
“原来为的是那事!”陈善昭恍然大悟地一笑,双手将太夫人搀扶了起来,又硬让人坐下,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太夫人谢错了人,要谢也得谢我家的拼命三郎,要不是他镇住了秦藩那两位,我这文文弱弱的书呆子,怎么压得住洛川郡王那块爆炭?”
陈榕虽是深居宫中,顾淑妃并未对他提起此事,但他毕竟是快要封藩的皇子了,自然很有些太监想投了他出宫跟去开府建藩,这些消息瞒不了他。此时此刻,见陈善昭如此回答,他的脸色倏然一沉,随即就淡淡说道:“早就听说陕西地面上,洛川郡王乃是一霸,就是世子也要让他三分,如今看来果真是如此。”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这脾气要在京城耍起来,皇爷爷那一关首先过不去。想来他如今大概连肠子都悔青了,听说昨日面圣,皇爷爷就根本没见他。”
陈善昭微微一笑便岔开话题,又是问太夫人身体,又是问嘉兴公主的儿子,又是问武宁侯的归程,直到外间赖妈妈通报说大小姐和表小姐到了,他才停住了。随着太夫人看了一眼陈榕,开口吩咐人进来,他故作漫不经心,但趁着三个少女先后进门时,他已经迅速在后头两人身上来来回回扫了几次,目光最终落在了章晗身上。
穿着交领的衣裳,虽然那颈间红痕几乎是瞧不见了,可那眼神他还记得。况且当时那么近的距离,就是容貌他也窥着几分,毕竟身材也和身边那瘦弱的少女不一样。听说小顾氏把人带在身边教导了她六年,竟比亲生女儿还尽心些。
“淄王殿下,赵王世子,这是老身外孙女张氏,这是她的干妹妹章氏。”
陈榕此前既然说是两位妹妹,顾淑妃又是见过章晗且赞不绝口的,太夫人自然不会把章晗藏着掖着。然而,章晗却自然不知道这一点。她甚至没工夫去纳闷淄王为何连自己也要见,就发现陈善昭的眼神有些异样,竟在她身上流连许久。在隆福寺时她有意模糊了自己的身份,此时面对这眼神,她就知道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于是索性低下头来,亦步亦趋和张琪随着顾钰一同上前见礼。
“都是一家人,不用这般多礼,都坐吧。”
尽管只是第一面,但陈榕的目光更多都落在章晗身上。相较身形瘦弱容貌中上的张琪,天生丽质的章晗自然耐看些,而更重要的是,上次她们姊妹进宫时,母亲似乎对章晗印象深刻,而此前在隆福寺,又是章晗的急智果决,再加上陈善昭兄弟来得及时,硬生生惊退了洛川郡王,一时间连带二哥秦王在父皇面前都失分不少。然而,他毕竟不是贪好美色的人,多看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却是亲切地向张琪问起了顾夫人从前的事。
章晗见张琪一直低着头,回答也都是谨小慎微,但淄王陈榕却一直极有耐心地与其说话,她心底不禁大为讶异。尤其是发现顾钰几次插嘴,陈榕都没怎么理会时,那种心头的不安就更深了。张琪有自知之明,她们姊妹俩费尽苦心,这才借着先前之事在太夫人面前剖明心志,若再让这位天潢贵胄意图不明地一打岔,万一太夫人旧事重提,岂不是又竹篮打水一场空?
“归德府乃是六朝古都,我从前经过一次,却早已没了当年繁华气象,未知这些年如何?”
陈善昭突然插嘴问了这么一句,顿时让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太夫人也好,淄王陈榕也罢,都不曾去过这么远的地方,顾钰更是打小就没离开过南京。张琪在归德府这些年,甚至连府衙官廨都不曾出去过一步,后来也就是从官廨挪到别院,又从别院离城,心中满满当当都是惶然,哪顾得上外头如何?此时此刻,她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章晗。
章晗原想藏拙,可见陈善昭也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想到父兄如今暂时归赵王管领,若想让两人此后摆脱顾家钳制,这兴许是个机会。因而思量片刻,她便摇了摇头道:“归德府虽是六朝古都,又曾经是前朝陪都,可历经战乱多年,两度沦陷,哪怕前后几任知府都有心励精图治,可这些年黄水常常泛滥,邻近州县常常受灾,而归德府北邻黄水,南接睢水,自然水患更重。民间常有一句话,不治睢黄,不接青黄。”
此话一出,太夫人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而陈榕则是大为诧异,而刚刚问了这话的陈善昭轻哦了一声,因笑道:“不想章姑娘竟是能知道得这样清楚。”
“民女毕竟出身民间,儿时几次水患有些印象,再加上逢年过节回家见母弟时,常有听说这些。不过只是道听途说,若有错失,还请世子恕罪。”
章晗不卑不亢地说了这么一句,心中除了父兄,却也不无奢望。自己这一番微不足道的话,当然不可能让朝廷就此大力治理黄河,也不可能少些芳草碧茵这样因遭灾而被父母忍痛卖了的孩子,少两个当初在百善道驿因偷豆子险些被打死的小子,让这天底下多几户幸福美满的人家。然而,若万千之幸让这位赵王世子放在心上,她也不算白说。
陈善昭面色不变,眼神中却流露出了几分赞赏。性子刚烈并不出奇,出奇的是这个章晗刚烈而有决断,一个出身寻常的民女能够在洛川郡王陈善聪面前毫不畏怯,能够在他面前对地方大事侃侃而谈,就是等闲官宦千金也难能。此时此刻,他眉头一挑正要再问几句别的,只听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便只见一个妈妈径直闯了进来。
来人正是楚妈妈。虽则是当着淄王和赵王世子的面,她仍是面色一片煞白,甚至连跪下磕头都顾不得,便沙哑着声音说道:“外头……外头锦衣卫围了六安侯府!”
第三十四章 骤变
锦衣卫围了六安侯府!
哪怕陈榕贵为皇子亲王,这会儿亦是失态到霍然站起身来,竟厉声喝道:“怎会有这种事,我出宫的时候也没听说过!”
楚妈妈被陈榕这一喝,方才慌忙屈膝跪下,却是连连磕头后满面凄惶地说道:“奴婢断然不敢欺瞒殿下,外头一个个军士骑马跨刀,领头的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滕春,他说是奉旨行事,已经带着手下闯了进来!”
“滕春!”陈榕一想到自己人在这里,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居然还敢为所欲为,一时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脑际,一想到自己莅临,六安侯府上下和其他宾客都是恭恭敬敬给足了面子,如今这拨人一来,无异于当众在自己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他当即恨恨说道,“他又不是第一天当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早不来晚不来非得这个时候来,他是存心和我过不去!”
眼见陈榕不管不顾往外头冲去,别说顾钰张琪等人,就连太夫人也因为受惊过度而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章晗心道不好,慌忙扶着太夫人的手低声说道:“太夫人,得劝着殿下!若没有圣旨,那位锦衣卫指挥使必然不至于非得挑在这种宾客云集,又有淄王殿下和赵王世子到了的时候!”
没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时候一大堆锦衣卫涌进来,若没有圣旨,那滕春就是再张狂,也绝不会挑在这时候率人发难,这得得罪多少人!
太夫人叫了一声殿下,见陈榕恍若未闻,情急之下,她索性又叫了一声十七郎,见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才慌忙由章晗搀扶着快步上前,紧紧抓住了淄王的手,满面急切地苦苦劝道:“殿下天潢贵胄,和一个臣下相争,纵使赢了,也不是什么体面光彩的事,而那滕春口含天宪,若是真的事情闹大,殿下在皇上面前也不好自处!如今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还请殿下稍安勿躁在这儿等一等消息,看情形发展再出面不迟!”
陈榕也是一时的恼怒,此时人到门口,被太夫人这番话一劝,他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底,一下子醒悟了过来,面色竟是苍白了许多。
他今日出宫是在父皇面前领命,不论滕春是事先领旨的也好,事后领旨的也罢,都说明父皇让自己到这儿走一遭的时候,就已经有意对六安侯府下手,倘若如此,他这一趟出来又算什么?想到这里,他满心盛气都化作了乌有,心底反而平添无数惶然,竟是紧紧攥着太夫人的手不愿松开,老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话。
“外祖母,我听你的……”
顾钰和张琪都是最初的震惊还未过去,就见原本气冲冲要出去的陈榕被太夫人劝了回来,一时都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了。而仿佛也是惊呆了的赵王世子陈善昭则深深凝视了一眼章晗,等太夫人拉着陈榕坐下,章晗挨着太夫人侍立在那儿,他这才皱了皱眉说道:“许国公都已经殁了,如今六安侯兄弟几个还年少得很,锦衣卫怎么会找茬找到他们头上来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更是一片静寂。然而,没过多久,门帘一动,就只见满面仓皇的崔氏拉着年幼的王广冲进了屋子。还不等她开口说什么,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干巴巴的声音。
“淄王殿下,赵王世子,卑职滕春求见。”
崔氏听到这声音,就犹如一身的力气全都被抽干了似的,一下子跪倒在地,却是冲着太夫人哀声说道:“婶子,求求婶子救救广儿!”
见原本一身大红犹如小金童似的王广,此时此刻满脸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懵懂,太夫人虽本能生出了一丝怜意,可看到陈榕的勃然色变,她不禁一下子陷入了两难。而章晗见崔氏突然重重在地上磕起了头,带着哭腔的声音中满是哀求,一时鬼使神差想到了当初在百善道驿时听到的那鞭鞭着肉声。不同的是,那时候是鞭笞在人身上,此时却好似鞭笞在人心里。
什么富贵荣华,什么锦衣玉食,一旦圣眷不在,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太夫人快起来吧,事情还没个准,何必这样作践自己。”说话间,陈善昭却是站起身来,竟亲自上前扶起了六安侯太夫人崔氏,随即笑嘻嘻地摩挲了一下王广的脑袋,这才回头看了一眼陈榕说道,“十七叔,叫那滕春进来吧?”
陈榕虽不知道陈善昭缘何要护着崔氏母子,但他这时候方寸已乱,想到三哥赵王又是北地强藩,陈善昭一个赵王世子,说话分量不比他这个亲王轻,因而他也顾不得这许多,点点头后镇定了一下心神,便出声说道:“进来!”
此时此刻,章晗见顾钰和张琪都有些呆呆愣愣的,连忙站起身去拉了两人,迅速地疾步避到了中间那张罗汉床背面竖起的八扇紫檀木八仙过海图案的大屏风后头。三人刚刚站定,就只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佩刀摩擦环钩的敲击声,好一阵子那声音才依稀停了,料想应当是人已经到了外头众人身前。
见张琪紧张地捏着腰间丝绦,而顾钰则是死死咬着嘴唇,章晗突然想到了此前赵破军说的那些话。他区区一介百户怎会知道这么多隐秘,料想是赵藩消息灵通!于是,她忍不住透过屏风缝隙去看外头的动静。尽管只能依稀瞧见赵王世子陈善昭一张侧脸,可相较于别人那故作镇定的样子,他按着王广肩膀亲切说话的样子反而更为醒目。
“卑职滕春,拜见淄王殿下,拜见赵王世子!”
四十出头的滕春个子高大,人却精瘦,蓄着浓密的髭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