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应天府衙方存泰如何期待堂下那几个人露出惊怒抑或气恼,甚至于忍不住暴跳如雷的表情,可让他极度失望的是,张琪的脸藏在帷帽后头看不见,顾家送了张琪过来的顾铭始终毫不动容,而起头和自己斗嘴斗得起劲的章晟,亦是冷冷坐在那儿不发一言。倒是那两个丫头和后来的凝香曾经一度露出过气愤的怒容,但谁都没做声,仿佛在看猴子戏似的。
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下,方存泰终于忍不住了,他使劲一敲惊堂木,随即厉声质问道:“刚刚苦主和证人的这些言辞,你们可都听见了?”
“听着这戏倒是编得环环入扣,有些水准。”顾铭淡淡地回了一句,见方存泰那张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他方才冷冷地说道,“我倒是想问一句,这宋心莲乃是犯了大错被发落到田庄的家奴,而他们这些证人全都是张家不曾带上京的人,理应都在归德府,这一南一北,怎会这么巧就这么撞在了一块儿?究竟是这宋心莲遇到了什么仗义相助的好心人,千里迢迢把人从河南归德府接到了这儿,还是府尹大人未卜先知,所以早早就连这些都一切都预备好了,就等着今日这一天?”
“顾铭,本府可提醒你,这是涉及你姑母嫡亲女儿的死活,你休要信口开河!”
方存泰被说得一颗心砰砰乱跳,气急败坏自不在话下。好容易硬着头皮一句话呵斥了顾铭,他顿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看向张琪说道:“张大小姐,你如今有什么话说?”
戴着帷帽的张琪早已认出那一个个人确实是张家当年用过的仆妇和下人。尽管也曾经知道纸包不住火。可难免有些不切实际的奢望,现如今真的看着这一个个人出现在眼前,听这些人痛陈着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她只恨不得眼下就把从前的实情一概倒出来,让世人看看她那嫡亲的父亲,同父异母的姐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她仅存的理智却一遍遍地告诉她不能这么做。此时别人都设计好圈套等着自己跳,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因而当看着方存泰那张看似道貌岸然,实则掩不住幸灾乐祸的脸时,她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她已经不是乍到京城唯恐行错一步,怯弱不敢出头的张琪了!她在顾家学过将近一年的管家看账本,而和她情同嫡亲姊妹的章晗,如今也不是当初任由张昌邕揉捏的干女儿,而是肚子里正怀着皇帝第一位重孙的赵王世子妃!
“若只是因为区区犬吠就要辩白。岂不是辱没了我的身份?”
“好!”章晟自打刚刚顾铭送了张琪过来之后就没吭声,此时不禁大叫了一声好,随即还使劲拍着巴掌。这才缓缓站起身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府尹大人既然是接了状子就这么急不可耐地到处提人立时审问,就凭这些一面之词?若只是如此,我可是没这功夫继续在这儿耗着,少不得带着王府的人立时就走!”
顾铭亦是冷笑道:“没错,若是府尹大人就只有这么些微不足道的证据,我也没功夫奉陪了,索性改日在御前打这么一场官司来得正经!”
面对这样的局面。势成骑虎的方存泰一时额头青筋毕露。知道自己今天操之过急,再加上误判了两家人的反应,但他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唯一能做的只是再次用力拍下了惊堂木。终于,随着这声音,外头又有人进了大堂。却是一个年方半百的妇人。
那妇人进来之后有些怯懦地四下里看了一眼,随即便跪下磕头道:“小妇人宁李氏,叩见大老爷。”
“宁李氏,你以何为生?”
“民妇是个接生的稳婆。”宁李氏说了这么一句后,便侧头看了一眼张琪,随即再次低下了头,老老实实地说道,“因为民妇接生的孩子多,而且大多数都活了下来,所以民妇在河南一带有些名气。”
“很好,那归德知府张昌邕家,你可知道?”
“知道,民妇曾经为张府尊家一位姨奶奶接生过。那会儿张府尊还不是知府……”
“废话少说,你可记得接生的那位千金身上有什么记认没有?”
尽管张琪丝毫不认识这个妇人,可这一番对答却让她面色苍白。倘若不是深色的帷帽完全挡住了她的脸,让别人无法窥视,她几乎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叠出那番表情。心乱如麻的她死死盯着那个自称接生稳婆的人,老半晌终于等到了一句话。
“张家太太那时候打赏了民妇五两银子,所以民妇记得清清楚楚。张家二小姐的左前肩膀上有一块寸许大的青色胎记……”
尽管那妇人接下来还说了好些其他的,但陡然间睁大眼睛的张琪已经完全没有再听下去的**,面上满是惊骇。直到听见方存泰皮笑肉不笑地说了一句验身的话时,她还不及开口回答,一旁的顾铭就声色俱厉地说道:“方存泰,就凭这妇人空口一句话就要验看我家表妹,莫非以为顾家乃是你随随便便就欺上头的寻常门第?要验看也可以,若是查不出这所谓的记认来,你就等着打御前官司吧!”
事已至此,方存泰早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再加上见张琪虽戴着帷帽看不见表情,但一双手死死绞在一起,分明必然如刚刚那妇人所说一般,所以方才心虚了,因而他认定顾铭此时只是色厉内荏,当即沉声说道:“若是查不出,本府这乌纱帽不要了就是!来人,传府衙专管牢狱的应婆子来!”
“我家表妹乃是官宦千金,岂容一个管牢狱的牢婆子检视?”顾铭眉头一挑,怒声说道,“若要检视,就让你家夫人亲自出马,否则休想动她一根毫毛!”
尽管隐约听说顾铭和张琪仿佛有些私情,但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已经不是两个人的私事,顾家人若不想丢脸,应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才是,因而方存泰简直不知道顾家那几位长辈为何失心疯了,竟任由顾铭出面。此时此刻听到顾铭竟是逼自己让夫人亲自出面,他当即想都不想地应道:“好,本府就让你们心服口服!来啊,请夫人到后堂!”
眼看顾铭面色铁青地看着凝香起身搀扶了张琪去后堂,而章晟亦是眉头紧皱,他不禁舒了一口气,暗想事情到了这份上,后头验看的又是自家夫人,必然不会让人有做手脚的机会。一时间,他便悄悄活动了一下已经僵硬的手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堂尚未传出什么消息,外间却突然传来了阵阵喧哗。他立时皱紧了眉头,厉声问道:“何人堂外喧哗?”
“府尹大人,赵王府,赵王府……”那差役跌跌撞撞冲进大堂,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随即方才在方存泰那冷冽的目光注视下,结结巴巴地说道,“一伙凶……凶徒正试图闯进赵王府,而且……而且还动用了火箭!”
此话一出,一时满堂一片哗然,顾铭满脸惊愕,章晟更是倏地站了起来。他甚至顾不得此时此刻案子还未有个结果,心急如焚地就想立时赶回去。至于大堂上的应天府衙林林总总各属官,一个个都露出了焦虑的表情,方存泰更是整个人都懵了。
赵王府被人袭击?赵王府怎么会被人袭击?那自己这当口从赵王府提了人出来,万一那边出了什么事,岂不是全都得算在自己头上?不,就算自己不提人,堂堂天子脚下帝都京畿,竟然出了这样的事,他这应天府尹的乌纱帽已经保不住了!
就在方存泰心乱如麻的当口,后堂却有一个仆妇急急忙忙跑了出来。见满堂大人物们个个盯着自己,她不禁本能一阵慌张,好一会儿方才讷讷说道:“老爷,夫人仔仔细细验看过,别说张大小姐的左肩,就连右肩,连一粒痣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疤痕了!”
“你……你说什么?”
见方存泰那脸色狰狞的样子仿佛要择人而噬,那仆妇顿时吓得打了个哆嗦,却只能哭丧着脸说道:“老爷,小的句句属实,张大小姐身上根本不见什么胎记……”
眼见得下头属官齐齐议论纷纷,方存泰一时间生出了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这所有的证人证据都是自动送到他手底的,而他有意让事情戏剧化一些,因而支使了宋妈妈去顾家门口闹一闹,以使得人尽皆知,届时自己审起来便可以闹得满城风雨,谁料到最关键的地方竟是成了一出闹剧。正当他挣扎着想开口说些什么场面话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外头又是一阵喧哗,紧跟着却是一个人悍然闯了进来。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
“方存泰,你竟敢污蔑我女儿,我……我和你拼了!”
见张昌邕三两步冲进了大堂,如同一头暴怒的熊似的往方存泰奔了过去,无论是顾铭还是章晟,一时全都愣在了当场,眼睁睁看着其一拳正中目瞪口呆的方存泰面门。
第二百零八章 援兵接踵至,产房冲冲冲
应天府衙继之前的审案闹剧后,又突如其来上演了一场全武行时,赵王府门前的那一番厮杀也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陈善昭和陈善睿兄弟几乎是先后赶了回来,后者本身便是战场厮杀的勇将,自然二话不说直接带着亲卫策马杀了上去,而陈善昭即便不谙此道,可和他一块来的还有淄王陈榕以及麾下二三十亲卫,一时间两头堵住了巷口,再加上从南门马厩杀出来的那些早就憋了一口气的王府亲卫,一群在赣南风光一时的悍匪哪里招架得住?
不等这巷子里头的处处血泊尸首被收拾干净,陈善昭便再也忍不住了,策马直冲了过去。陈榕一个阻拦不及,慌忙派了几个亲卫追上去护持。他正驻马在那阴晴不定地思量此番事变究竟代表着什么,后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殿下,大街上似乎又有兵马过来了,为防有变,您先进王府躲避躲避吧?”
“躲什么躲!”陈榕尽管生出了一股难言的心悸,但到了这份上,他索性豁出去了,“真要是这伙乌合之众之外,京城诸卫也跟着一块叛乱,躲到哪里都是白搭!”
话音刚落,街口上一个落在最后的亲卫搭着凉棚看了好一会儿,随即喜形于色地拍马赶了上来:“殿下,殿下,是咱们淄王府的亲卫!”
刚刚虽说嘴上说得强硬,但只好读书的陈榕从来没经过战阵,武艺和陈善昭相比也就是半斤对八两而已。此时此刻,长长舒了一口气的他立时调转马头,在剩下七八个亲卫的护持下到了街口,果然就瞧见了自家亲卫那熟悉的服色,但中间还有些衣色不一样的。
须臾,只见领头的一个大汉单骑突出飞一般地疾驰过来,到了近前滚鞍下马单膝跪下行礼道:“殿下,王妃听说赵王府遇袭。心急如焚,吩咐咱们王府紧闭四门,又将府中亲卫分出一百人过来帮着剿灭贼人,路上又和嘉兴公主派来的这些兄弟们会合了。不知……”
“你们来得正好!”
尽管陈榕早就知道张茹和章晗乃是情分深厚的手帕交,但这种时候能够当机立断把王府亲卫派来,他依旧松了一口大气,心中大是高兴,反而对自己那位十二姐姐嘉兴公主派人相助并不诧异。不等那亲卫统领说完,他便打断了对方的话,随即又沉声说道:“贼人刚刚被剿灭。你带人帮忙清理赵王府内外,留意可有漏网之鱼!”
“卑职遵王令!”
既然有淄王府这一百名生力军加入,清扫战场的工作就变得容易多了。即便如此,生**洁的陈榕走在那尚在洗刷大片血迹的街道上时,仍是忍不住眉头大皱。而等到他踏进赵王府时,一个迎面而来的消息便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淄王殿下,我家世子妃……我家世子妃的院子里也闯进了刺客……”
“废话。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下头那半句!”
“我家世子妃就要生了!”
倒吸一口凉气的陈榕想起皇帝是如何盼望这个重孙,想到这应天府衙莫名闹出了一起牵扯顾家和赵王府的案子。想起今天这赵王府内外的一场厮杀,即便他素来不理这些明争暗斗,但不理会不等于不懂,这背后的水深即便他是亲王之尊,也感到一阵阵心悸。当下他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转身径直往外走,丝毫没有理会背后那连声叫唤。
“殿下,您到哪儿去?”
“去顾家借人……等等!”
言简意赅地丢下前头那三个字,可陈榕翻身上了马后,却是脱口而出又是另两个字。赵王府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直到现在京卫诸军仍然没有赶到,若是真的变天了,而二舅舅武宁侯顾长风奉旨谒陵在外,也不知道顾家是怎么个情景,他本打算赶去看个究竟,顺便看看能不能借两个对孕妇分娩有经验的妈妈来。毕竟二舅母家中可是总共九子。可再想想之前报信的人说应天府衙居然在审那种莫名的案子,他不得不又踌躇了起来。
就在陈榕在赵王府门口这么一犹豫的当口,却是有人注意到那边厢十几个人护持着一辆马车过来,连忙出言提醒。陈榕望了过去,见头前一人正是赵王世子妃章晗的兄长章晟,他顿时皱了皱眉,眼见其三步并两步朝这边冲来,他立时策马挡在了其前头。
“章晟,你奉望王命统领王府亲卫,刚刚那紧要关头你到哪儿去了?”
见有人挡着自己,低头连奔带跑的章晟原本大为气恼,抬起头认出是陈榕,又听到这话,他方才强捺焦急开口解释道:“淄王殿下,卑职是奉世子妃之命,送了世子妃身边的芳草姑娘和碧茵姑娘去应天府衙,都是那该死的方存泰莫名其妙到王府来提什么人证,所以这会儿才赶回来……殿下恕罪,卑职心焦世子妃安危,之后自当向殿下领罪,如今先进去瞧瞧!”
眼看章晟行礼过后一个闪身从自己身边疾步冲了进去,陈榕一愣也没再拦阻。等看见那辆马车亦是从西角门进去,他略一思忖就又叫住了章晟后头的一个亲卫,等听完了公堂上那一出出的闹剧,包括张昌邕神兵天降,却是对方存泰挥之以老拳,把人打得鼻青脸肿之后就去从后堂把张琪接了出来,一时间在人前展露出好一副慈父的样子,最后更是和顾铭一块把人送到顾家去了,他终于忍不住挑了挑眉。
看来,这会儿他留在赵王府还真的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是去顾家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相比对今日这一遭遭事故大为疑惑,打算打破砂锅寻根究底的陈榕来说,站在梧桐苑东厢房门外的陈善昭,则是满脸焦急和懊悔。应天府尹方存泰存心闹出的这一场,他是有足够准备的,甚至连每一个环节都预备得稳妥停当,更何况还有和他商量妥当素来缜密的顾铭在。然而,突然有那样一二百的凶徒预谋攻入王府,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法预料的。
先是火箭。继而云梯强攻,这几乎形同谋逆,撇开这些不提,人是怎么混入京城来的?更让他又惊又怒的是。竟然有刺客趁着前头大战的当口潜入了王府中,倘若不是王凌把定远侯府的家将派了八人把守在这梧桐苑四周,岂不是要酿成大祸?而且,章晗竟然在这种时候受惊临盆,若有个万一……
陈善昭看着那大门紧闭的产房,把心一横便快步上前。然而,还不等他伸手去拍门。背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回过头的陈善昭见陈善睿已经是换了一身衣裳,身边则是一如既往一身大红的王凌,他顿时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我要进去瞧瞧她……”
“大哥,这古往今来,产房都是血光之地,最忌讳男人进去,我知道你心急。可你进去又帮不上忙,若插口说什么,只会让那些太医稳婆心乱!”陈善睿没好气地皱了皱眉。可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今日连番事故,他便开口说道,“真要有什么话说,还是让人捎带给大嫂吧。”
王凌见陈善昭一副方寸大乱的样子,想要笑着打趣一二,可这一番经历下来,她却只觉得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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