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部的伤口没有之前那么痛了。陆焚夜摸着受伤的部位,依旧觉得脑袋昏昏沉沉。
他梦到了和郭邀一起镇守浮屠地宫的事。那时郭邀对自己说,“我欠你的太多了”。
他想,郭邀这话是对“陆焚影”说的。
那个为了他而欠了安禄山一个人情,在本来逃脱刀山火海后,又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义无反顾的踏入了深渊的人;那个为了他背叛师门,以手中弯刀护他一世周全的明教男子。
如此说来,他的确欠了“陆焚影”良多。
只是,郭邀如此亏欠“陆焚影”,但是无论是已经死去的陆焚影,还是现在的陆焚夜,他们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并非任何强迫。
陆焚影求安禄山是自愿,陆焚夜前来救郭邀、背叛大唐,背叛明教,背负一世骂名,与郭邀一同镇守浮屠地宫、以明尊心法守护郭邀,这一切也是自愿。
以郭邀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他认为他亏欠“陆焚影”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些。
或者说,不止是这些。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再次沉入了梦乡。
……………………
浮屠地宫,圣火阵。
丐帮帮主郭岩一出手,便是漫天龙啸,将郭邀打得节节败退。郭邀并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只是他静静地承受着郭岩的怒火,这是他应该承受的。
他这幅态度更是惹得郭岩愤怒。丐帮帮主一棍重重打击在郭邀的心口,眼看就要敲断肋骨的一瞬间,却被日月双刀架住!
第一次,他在浮屠地宫,换上了焚影圣诀的心法。
“焚影,不要!!”
身后传来郭邀的喊叫。那声音失了往日的洒脱肆意,居然有些颤抖,显得可怜。
——不是吧,不过切了攻击用的心法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呢。
“不,焚影,你快走,我欠你的已经还不清,而你若是切了焚影心法……我欠你的便更多了……”
——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切个心法而已,和欠不欠有什么关系?
…………
最终,“陆焚影”败在丐帮帮主郭岩手下,被明教教主陆危楼捉拿。
陆危楼要废了他的武功,除非他将功赎罪,杀了郭邀,则可从轻发落。
郭岩作恶多端,的确该杀。
怀着这样的想法,弯刀轻而易举地没入了郭邀的心脏,郭邀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眼神中反而有无尽的释然。
——这是什么表情?以为用一条命,就可以抵了欠下“陆焚影”的一切?
怀着这样的心思,还有一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注视着郭邀,将另一把弯刀扎入了自己的心脏!
周遭的人都瞪大了眼睛,包括陆危楼和郭岩在内,他们的神色似乎都是难以置信,然而陆焚夜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哗众取宠”,他只是觉得,这么做了,他不会后悔。
温热的鲜血溅在了郭邀的脸上,他的唇角总算是没有了那丝玩世不恭的、可恨的、却似乎意外适合他的弧度。郭邀震惊地看着他,却也再也不能言语。两人就这么注视这对方,直到眼前因为死亡的迫近而出现黑色的倒影,直到两人的灵魂一道堕入罪孽之海,苦难之涯。
——果然,能看到郭邀露出那么震惊的神色,的确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怀着这样的感情,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郭邀伸出了手,却僵硬在半空中,最后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在意识消失的刹那,他听见了神圣而幽远的声响,那是一个熟悉到让他觉得陌生的声音,那个将他的命运和郭邀的命运绑在一起的,已经故去的,他的大哥。
陆焚影的声音低沉而悠远,吟唱着每一个明教弟子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教义。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陆焚夜接下来便没有再做噩梦了,只是有几个零星的记忆片段一闪而过;似乎都是关于郭邀的。那时陆焚影带着郭邀来给自己认识,那死丐帮居然摸自己的脑袋。要不是郭邀那家伙用小鱼干威胁自己,他才不会叫他‘郭大哥’呢!
在梦中,陆焚夜不满地皱眉;却不是因为生气。只是这小小的不满情绪也渐渐地消弭无形。等他一觉醒来的时,天已经大亮;而他的床边则坐着那个出现在他梦里的人。
丐帮弟子侧身倚靠在床头;一只手撑着下颌;似乎在浅眠。平素浪荡不羁的脸孔睡着时似乎意外的安稳无害,几乎像是一个小孩子。不知道他昨天去干了什么,眼角下有淡淡的青色,显然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
陆焚夜轻微地动了动,而一直浅眠着的郭邀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
陆焚影望着他,只是觉得一阵心安。梦里的场景太过可怕——无论是陆焚影的死;那截不知是从哪个倒霉鬼的尸体上扯下来的手臂;还是浮屠地宫里的厮杀;全部都是他的噩梦。也许他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这些纠缠的梦魇;因此清醒时候看见郭邀还好好的坐在自己的床边,的确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
“焚影?”郭邀叫他,“你没事吧?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
陆焚夜摇了摇头,只是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他的脸,确认他的存在。只是,这个行为在中原人看来似乎不太礼貌,即使对于浪荡如郭邀的人来说,这等过于亲昵的举动,似乎也不太说得过去。
比一般人要白皙的手在空气中转了方向,似乎想要改抹郭邀的肩膀来确认,却被那带着半截手套的手截住。
郭邀修行的笑尘诀乃是天下至阳至刚的心法,故而他的掌心都是温暖而炽热的。陆焚夜没想到郭邀会捉住自己的手,一瞬间愣了愣:
“怎么?”
然而下一个瞬间,郭邀将陆焚夜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听秋凝妹子说,你在找我,我回来便来看你了。只是,你睡下了,我也不太好强拉你起来说话,本来打算走。只是……”
见郭邀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样子,陆焚夜倒是觉得颇为新鲜。他本想将贴在郭邀脸上的手收回去,无奈郭邀手劲大的出奇,说什么就是不放手,他也只好任由郭邀握着,手心贴在丐帮男子的脸上。
“只是什么?”陆焚夜的声音带上了点笑,想要逗逗这只耗子。
“只是,你好像做恶梦了。而且还手舞足蹈,踢被子。”
“……”
陆焚夜看着他,实在是后悔自己多问了那么一句,然而郭邀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
“你还是在浮屠地宫里那个样子,经常做恶梦,让人不得安生。”郭邀笑着叹了口气,“不过,你又不太爱说话,有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当然要变成噩梦了。”
陆焚夜看着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有没有说什么?”
“有。你喊我……‘郭大哥’。”
“你——!”
陆焚夜顿时浑身打了个激灵,几乎是惊恐地看着他。陆焚影怎么可能叫郭邀“郭大哥”!只有曾经迫于陆焚影的淫威而不得不屈服的陆焚夜,才有叫出这三个字的可能性!
这么说来,郭邀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他一定已经发现自己不是哥哥陆焚影,而是弟弟陆焚夜假扮的了!而且他会发现自己被蒙在鼓里,一蒙就是好几年!
他一定会问自己陆焚影去哪了!自己如果交待“陆焚影死了”,那么就是违背哥哥的遗言;如果自己死也不说,或者坚持自己就是陆焚影,那么郭邀肯定要暴走了!
想到这里,陆焚夜又一次被自己强大的脑补功能伤害了——他上次用脑补功能伤害自己时,他接到了安禄山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条手臂。那些狼牙军还什么话也没说,他就已经脑补了郭邀的一百零八种死法,自己把自己吓得半死,根本不用安禄山出手!
哦不!
这个时候,应该赶紧念安神的东西!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为光明故,喜怒……
……喜怒那个啥来着?
“……”
郭邀看着眼前吓得炸毛的某只来自西域的猫,顿时哭笑不得。自己还没说什么呢,他就把自己吓得半死。不得不说,这只猫绝大多数都是沉默冷静型的,只是他一旦闹不起来,根本停不下来!
“焚夜。”
冷不丁听到自己的真名被念出,陆焚夜立刻当机了。
他觉得郭邀会一定在酝酿着愤怒,然后把自己虐死!
“你先冷静下来,我并没有生气。”
陆焚夜心有余悸地向郭邀的方向瞄了一眼,在确定对方的确不是要发飙的时候,他总算被安抚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被郭邀握在手里的猫爪。
“你不生气?”
“我没有生气。”
“……”陆焚夜沉默了。过了一会,他小声道,“我要是你,肯定是很生气的。”
“焚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谁。”郭邀笑了笑,“那日我带着安禄山的命令,去大漠找你的时候。”
陆焚夜愣了愣:“那你为什么要叫我‘焚影’?我以为你没有认出我和哥哥……”
“我虽然没心没肺,但是焚影是我的好兄弟,最好的兄弟,我怎么可能连他和他的弟弟都分不清。我那样说,不过是因为……”郭邀顿了顿,涩声道,“不过是因为我知道他死了,而你又长得和他如此相似,才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你就是‘焚影’……”
“你知道哥哥他已经——”
“啊,我知道,他被恶人谷的那个姓楚的小道姑捅死了么。”郭邀道,“虽然他是心甘情愿的,但是我还是不能让我的好兄弟就这么白白死了。于是我杀了那个小道姑。”
“怪不得我找她却找不到,所以一直没有能为哥哥报仇。江湖上都说她死了。”听闻哥哥的仇被报了,陆焚夜也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她躲起来了,没想到真的死了。”
“焚夜。”郭邀看着他。
“嗯?”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说过的太多了,他根本不知道郭邀指的是哪一句。
“我对你说,我已经欠你太多了。”
陆焚夜点了点头,这句话他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不能忘。
“焚夜,那句话是对你说的。我欠陆焚影一条命,但是我欠陆焚夜的,一条命已经无法偿还,一辈子都还不清。”
“你是欠我一些东西,但是远不止于你说的那么严重。相反,我一直欺骗你,对你隐瞒哥哥的死和我的真实身份。即使你是有意‘认错’,但是我不向你说实话,确实是我的不对。只要你不生气,我就很开心了。”
听他这么说,郭邀的神色中掠过一丝兴味,还有一丝深邃但是熟悉的东西。陆焚夜在浮屠地宫里见过数次,然而每一次,这种情绪总是一闪而过,他没来得及捕捉到,就已经消失了。
“哦?你到说说,你认为我欠你的都是什么?”
“背叛师门,背叛大唐,效忠安禄山?”
郭邀笑了:“我可不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啊。”
“我将你当作你哥哥,使得你以陆焚影的身份活在世界上,而不得不放弃本来的身份,这是我欠你的第一项。”
“你的哥哥为了救我才和安禄山定下约定,而这约定却也是你苦难的开端。归根结底,这约定也是因我而起。这是我欠你的第二项。”
“你本来能够不趟这趟浑水,却因为担心我而落入了安禄山的圈套,这是我欠你的第三项。”
“你不愿杀人,不承认我的所作所为,却依旧与十大门派为敌,以明尊心法辅助我,这是我欠你的第四项。”
“你从来不在浮屠地宫以焚影圣诀杀人,却为我向陆教主、郭帮主拔刀,这是我欠你的第五项。”
“你取了我的性命,却在下一刻与我一同赴死。我不知你是为什么这样做的,但是……”
郭邀停了下来,温柔地看着陆焚夜。却换来陆焚夜的挑眉一笑。
“你没有欠我什么,我做的一切全部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无关。你不用觉得有何亏欠。”
“这是你的想法。”郭邀一派理所当然地说,“我觉得欠了,就是欠了。”
“……”
陆焚夜叹了口气:“你这么觉得,我也没办法。”
郭邀立刻说:“所以我要跟在你身边还债。”
“你?”陆焚夜颇为怀疑地打量他,“你要怎么还?”
还未等陆焚夜反应过来,郭邀一把抓过他的手臂,将他按倒在床上,埋头在他颈边狠狠地摩擦了一阵:“肯定是你喜欢的方式。”
在陆焚夜半信半疑的眼光中,郭邀拿出了食盒,从里面取出了鱼干,摆在了一整天没怎么好好吃东西的陆焚夜面前。
陆焚夜的眼光立刻直了,胃里也开始泛酸水。他狠狠地吞了一口唾沫,装作满不在乎道:“就这么点?根本不够。”
“那……我给你做一辈子的鱼?清蒸鱼,水煮鱼,西湖醋鱼,鱼干,鱼糕,烤鱼……”
随着他的叙述,陆焚夜只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享受完了逗猫的乐趣,郭邀将小鱼干推到了他的面前,顺便用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虽然已经冷了,但是好歹能解渴。
看着他的吃相,郭邀评价道:“小猫崽。”
陆焚夜瞪他,嘴里却还不停。
“等战乱平息,我们去看看焚影吧。”郭邀宠溺地看着他,“你把他葬在哪里了?”
“三生树。”
“三生树啊?是个不错的地方。既然这样,战乱结束了,我们去三生树看看?”
正在啃鱼的猫点了点头,而郭邀笑得更欢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南雍州记曾云,武当山,广三百里。
但见山石陡峭,直入云霄。归山数重云,千里横秀色。
然,苍翠葱茏。纵山石嶙峋陡峭傲绝天下,比起那终年冰雪覆盖的华山,依旧少了些遗世独立的风骨。
适逢寒冬腊月,西风骤起,卷起千树堆雪,纷纷扬扬,模糊了上山者的视线。
陡峭的山道盘旋而上,旁边便是万丈悬崖。若是一个失神,恐怕就要失足落下山崖。就连纯阳宫那些轻功高绝的修道之人,若是没有十足的本事,亦不敢在这冰雪纷飞之际以双足丈量山阶的长度。
然而,此时此刻,风雪渐息,拨云见日,倒是也让华山山道上两个突兀的影子显露了分明。
走在前面的那人一身墨里泛紫的衣饰,胸前缀了祥云云纹,长袖滚边之处则用深紫色勾勒了水的纹路。他的衣角处,则绣着紫色的花瓣,但见枝叶舒张姿容修美,却也辨别不出那是何种奇花异草。再反观那男人,长发如夜,星眸如墨,眼光流转之间尽是风流俊逸,当是一个风华绝代之人。
而走在后面的那个则一身纯阳宫的道袍,是清一色的纯白。他的长发和眼睛也是如同冰雪一般的色泽,然而在这漫天的白雪里,他的身影却并未被隐没,反而更显得突兀。然而那一袭因为素白而显得清冷的衣衫,腰间两把寒气凌人的长剑,以及不食人间烟火的容颜却让他的行为变得有些莫名――但见他怀中抱着一个裹着裘皮的小女孩子,而他看向她的眼神端是无比温柔。
地上因为之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