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之首,与道门中人从无瓜葛,这位张真人突然登门,实在令他费解。
“阁老乃大明砥柱,岂可轻离朝堂,内宦构陷之事不必在意,贫道必全力在天子面前为阁老进言,定还阁老一个清白之身。”张玄庆向商辂保证。
“不知真人如此相助老朽,是何缘故?”商辂久经宦海、历仕三朝,深知除了自家至亲之人,旁人绝不会平白出手相助,必有所求。
“我道门yu推动朝廷重开海路,望阁老在朝堂之上不要阻拦此事。”张玄庆不打算绕弯子,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位三朝老臣面前,与其虚言相试引起对方反感,不如直接了当的说明来由。
商辂事先也没想到,张玄庆会拿此事与自己作交换条件,但道门要借助自己的力量,前提就是必须先保住自己在朝堂之上的位置。这说明这位张真人,相信自己一旦接受了道门的援手,必会履行承诺。
那么究竟答不答应这场交易,商辂一时下不了决定,自己被逼得离开朝堂,实在是那宦官汪直欺人太甚,西厂之势令文官们人人自危,为了大明江山不被jian宦祸乱,自己背上一点污名,却可保持朝廷的正气,就是接受道门的援手又如何。
何况重开海路之事,对大明也不是全无好处,商辂历经三朝,深知大明国库自永乐后ri益萎缩,若能通过海贸增加国库收入,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商辂反复考虑后;方言道:“重开海路事关重大,老朽需认真思量,才能答复真人。”
此时的沈静圆,正与一名锦衣卫小旗会面,此人正是当初传递灵材消息的那名全真道弟子,此人姓史名国安,现供职于锦衣卫北镇抚司。
成化元年以来,天子置北镇抚司印,专理诏狱,可以不经三法司授权,直接听命于天子取旨行事,狱成后专达皇帝,不须通过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官不掌诏狱者亦不得干预其事。
自此北镇抚司权势大增,即使是去年西厂复设,也未压下北镇抚司的赫赫凶名。史国安在镇抚司内专职验尸,此事其他同僚都不愿接手。否则以他区区一名毫无后台的小旗,如何能进入北镇抚司。
沈静圆收史国安为徒,还是在其幼年之时:史国安其人本是京城土著,沈静圆当年云游路过其家乡,见其伶俐可爱,行动间异于普通顽童,传授了一套内丹法门。其时国安年幼,也不以为意,后经数年修习,发现此法强身健体颇有奇效,虽然自己未习拳脚,但在家乡同龄少年中全无敌手。
全真道自重阳祖师以来,收徒就讲究以“诚”相试。数年后沈静圆再次前来,史国安才心悦诚服拜入全真门下,沈静圆又陆续传授了部分道门典籍于他。
虽然至今尚未受戒,但史国安对授业恩师是万分感激的,没有那套内丹法门,他也无法通过锦衣卫的入职测试。去年在北镇抚司,陪同正一道黄太初,查验妖道遗物时,发现了传说的道门灵材,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通知恩师。
“国安,近ri西厂可有异动?”沈静圆问道。
“自去岁西厂遭礼部尚书商辂、兵部尚书项忠等辅臣弹劾后,虽然一月后复设,但气焰远不如初设之时,除了汪直构陷商阁老之事,再无其他明显举动。”史国安道。
“国安,若是西厂有何重大举动,你可速速报知于我。如果我不在京城,可传信于东岳庙。”沈静圆正se道。
“恩师放心,弟子必不负恩师所托。”
第十四章 六部尚书(一)()
户部尚书杨鼎已是古稀之年,自成化四年任户部尚书以来,他为了维持大明财政可谓兢兢业业。前些年湖广一带连年遭灾,而官仓里的粮食已赈济一空。朝廷采纳杨鼎的意见,将官仓所储银、布卖出,换取大米备灾。淮、徐、临、德四大粮仓往ri储粮百余万担,后因饷乏民饥,多被移用,以致四仓全无存粮。
杨鼎又上疏,建议可以以粮赎罪,商人输粮入仓后,凭证可到转运提举司支取食盐。还可以以粮折钱,以粮代欠税等。杨鼎的建议被采纳后,各仓库都有了储备粮。
但“以粮赎罪”这一条让某些道德君子不齿,认为大明律的威严被铜臭污染了。可惜这些君子们却闻不到自己亲属族人的满身铜臭。
朝中同僚们公认杨尚书cao守廉洁,但xing格固执。张玄庆眼下要拜访的就是这么一位官员。
当张玄庆将拜帖递进杨鼎府中后,过了一会,门房客气的出来道:“这位小道长,我家老爷近ri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道长还是请回吧。”
此时的杨鼎正遭六科十三道给事中张海等弹劾:给事中们谓四方水旱,皆户部尚书杨鼎、工部尚书王复、南京兵部尚书薛远、吏部侍郎钱溥四人妨政失职所至,宜加黜罢。
杨鼎被劾正避居家中,自然不便见客,特别是正一道掌教这种道门中人,那简直就是在给给事中们增加新的弹药。张玄庆未曾读过最近的京城邸报,自然不知道这个缘故。
张家久居江南,知晓前宋能以半壁江山力抗金、元百余年,实因其税赋财力之盛远超前代,就是如今的大明国库收入恐怕也还不及南宋。张玄庆入京之前,为了应对文官在开海之事上的诘难,也曾做过功课,尽心研读了历代食货志。
张玄庆深知大明立朝以来,为防矿徒聚众生变,同时因开矿收益多为官吏从中盘剥,朝廷收益不多,官府开矿之事锐减。
朝廷缺铜而铸钱甚少,官钱以及宋钱不足使用,民间私铸之风大起,民众交易皆用私铸劣钱,“但取如数;而不视善否;人皆以为良便”,以致好钱竟然ri渐少行于世。
又有逐利之人,将私钱“复行拣择;妄其加倍之由”,致使民间钱币ri甚一ri,伪劣不堪。民间出现银贵而钱贱,愿意以银易钱者ri稀。
又因各地私铸之钱规范不一,使得大明一国之中竟有无数种私钱;一府之内私钱还要划地流通。
朝廷收税以实物为主,粮食丝棉各类实物在验收、运输、存储过程中官吏盘剥、ri常的损耗,使得最终大明国库的收入大打折扣。
张玄庆此来正是打算为户部解决上述弊端,提供一条新路。可惜杨鼎避而不见的态度,使得张玄庆的一番打算暂时落空。
接下来要拜访的对象,是正被弹劾的另一位兵部尚书项忠。西厂复立后,汪直开始反攻先前弹劾他的诸位大臣,继商辂之后,项忠也惨遭诬陷。
汪直命东厂官校,发江西都指挥刘江、指挥黄宾等事诬陷诋毁项忠,阿附汪直的给事中郭镗、御史冯贯等人也纷纷弹劾项忠,所劾之事连其子经、太监黄赐、兴宁伯李震、彰武伯杨信等。
避居家中的项忠,倒是没有如同杨鼎那般,将这位正一道掌教拒之门外。张玄庆入得府中,只见项忠虽已年近花甲,但仍jing神矍铄。
“老夫与道门向无来往,今ri张真人yu见老夫,不知所为何事?”项忠虽是文官,但多年督办戎务,xing情颇似武将,说话也就是直来直往,没有拐弯抹角。
“贫道此来之前,已拜访过吏部商公,对诸公近ri遭内宦陷害之事,贫道yu为诸公在天子面前进言,以还诸公清白。”张玄庆道。
“真人能出手相助,老夫先谢过了。不知真人为何会相助我等,须知朝中文臣对陛下崇信道门之事,一向是深恶痛绝的。”项忠有着与商辂有着同样的疑问,道门不会平白出手,必有所求。
“我道门yu促使朝廷重开海路,望项公彼时不要出言阻拦。”张玄庆道。
重开海路?项忠想起ri前天子传旨兵部,yu取阅昔ri三保太监下西洋之海图存卷。原以为如郎中刘大夏所言,是汪直从中撺掇,原来是道门在其后出力。
项忠身为兵部尚书,自然是明白若要重开海路,如此大事必要通过廷议,除此之外,接下来的重建船队、准备海路、招募水手等准备工作,都需兵部、工部、户部协同,方能成事。
张玄庆虽未明言,但项忠明白,自己如今并无急流勇退之心,道门此举正好拿住了自己的命门。一旦接受了道门的援手,那么除非自己背信弃义,就只能全力支持开海之事。
思量至此,项忠不禁对张玄庆刮目相看:这位张真人年纪虽小,不但魄力十足,而且行事周全。工部和户部尚书那边,想必他也会登门拜访。只是项忠没想到,张玄庆之前就已经在户部尚书那边吃了闭门羹。
“真人所言之事重大,老夫需仔细思量。”项忠所言与商辂一般无二。
张玄庆毕竟还是个少年,无论他如何成熟老练,其阅历城府也远远不及这些文官中的jing英。商辂、项忠所考虑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官位,还要考虑到一旦接受道门的援手,事后必要支持开海之事。届时如何在文官集团内部取得谅解,不至为朝中同僚所鄙弃,毕竟道门一直被文臣们视为危害大明江山的洪水猛兽。
张玄庆离开兵部尚书府邸后,接下来拜访的是同遭汪直构陷的工部尚书王复。王复天xing宽厚,沈静寡言,自成化元年以来,任工部尚书已经十二年。
王复已是耳顺之年,对正一道掌教的到访很是谈然,听过张玄庆的来意后,对道门能否帮助自己保住尚书之位,并不在意,反而颇有兴致的聊起宝船之事。
“据工部所存旧卷所述,昔ri郑和下西洋之船队,其中分为宝船、马船、坐船、粮船、战船,体势巍然,巨无与敌:
大者上有九桅杆,名为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阔一十八丈,共六十三号;
中者立八道桅杆,名为马船,长三十七丈,阔一十五丈,共七百余号;
次者立七桅杆,名为粮船,长二十八丈,阔一十二丈,共二百四十余号;
再次者立六桅杆,名为坐船,长二十四丈阔九丈四尺,共三百余号;
又次者立五桅杆,名为战船,长一十八丈,阔六丈六尺,共一百八十余号。”
王尚书对各船尺寸如此熟悉,对数十年留下的卷宗都能了如指掌,其博闻强记之名确实名不虚传。
张玄庆也是首次听闻昔ri宝船之事,对大明能造就如此巨舰,实在是无比震撼。同时对道门的海外搜宝之行,也平添信心:如此巨舰,可携食水人员必多,必可航行至更遥远的海外蛮荒之地,道门能搜寻灵材的范围会更加广阔。
“如王公所言,此等巨船我大明如今还能建造么?”张玄庆激动的问道。
“今ri我大明有龙江船厂、黄船厂、宝船厂、拨船厂,工部都水司掌龙江船厂与黄船厂,南京兵部掌宝船厂与拨船厂。昔ri建造宝船的造船厂现已归南京兵部所掌,令岳久镇南京,此事他当明白。”老头并不明言,反而戏谑道。
张玄庆闻得此言,发现自己好像还没有完全认识到,自己那位岳父的全部实力。当初在南京能与勋贵世家达成合作,自己的岳父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se,张玄庆至今都还不清楚。
传信于英国公之事,算是当代成国公对自己女婿的一番助力。眼下王复又提及南京船厂之事,难道自己的岳家在南京能够影响到南京兵部不成?
第十五章 六部尚书(二)()
张玄庆从王复府邸出来后,想起这老头与自己闲扯了一番宝船之事,对于以支持开海之事来交换道门的援手,却不置可否,心中不禁一阵气闷。
当张玄庆回到东岳庙中,却发现自己的新婚夫人正气鼓鼓的在房中等着自己,想起这几天确是冷落了她,只得赔笑道:“夫人见谅,我这几ri忙于琐事,一时冷落了夫人。”
朱云贞也是小女儿心xing,见夫君软言赔礼,也就原谅了这位小真人。说来两人年龄相差不大,可夫妻二人xing情差别甚大,张玄庆xing情沉静,朱云贞xing情活泼。
自张玄庆接任正一道掌教以来,为了维护宗门局面尽心竭力,对于讨好女儿家的手段,可谓一窍不通,但他身为御封真人,又生的丰神俊朗,自有一番风范。
张玄庆正与夫人在房中奕棋,闻得门外道人禀报,说是有大臣女眷于岱岳殿拜神还愿,听说御赐正一道掌教真人正在庙中,想请真人为其祈福消灾。
张玄庆本来不想理会,但考虑到自己近ri正要与朝中大臣们打交道,不好慢待官员家眷。只得来到前殿,只见得两名女子正跪拜于东岳大帝神像前默祝,其中一个年纪尚小,另一个是年长妇人,想必是母女二人。
有道人引得二人见过张玄庆,年长妇人道:“妾身久闻正一真人之名,今ri得见,果然是有道之士。”
“这位夫人谬赞了,不知夫人为何事祈福?”张玄庆问道。
“我家老爷身在朝堂,近ri遭人构陷,正避居在家。妾身希望老爷能够逢凶化吉,顺利度过这次劫难。”妇人道。
此时,旁边的年轻女子也道:“奴家希望家父能平平安安。”
“敢问尊夫名讳,贫道需书于黄表之上,方能达至天官。”张玄庆闻言道。
“我家老爷姓杨名鼎,现居大明户部尚书之职。”妇人答道。
张玄庆暗道,这不正是给自己吃了闭门羹的户部尚书杨鼎么?难得其家眷送上门来,看来自己面见这位尚书的机会来了。
“原来是尚书夫人,所谓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夫人若是为尊夫祈福消灾,还需杨尚书亲临此地,贫道才好行那祈福仪式。”张玄庆故作道。
“即是如此,妾身回去后请我家老爷前来,只求真人能为我家消灾解难。”
两ri后,当朝户部尚书杨鼎携家眷来到东岳庙,张玄庆亲候于大殿前,“杨公亲临,贫道有失远迎。”
杨鼎知道这位张真人数ri前,曾登门造访,当时自己将其拒之门外。眼下之事,说不定就是借机引自己前来。
张玄庆主持过一番仪式后,让道人安排一干女眷且去大殿上香。自己邀杨鼎入后殿厢房茗茶,杨鼎也想看看这位正一道掌教真人到底有何目的。
“不知张真人费尽心机,要见老夫一面,所为何事?”杨鼎上来就直接问道,他一向对道门中人没有好感,何况眼前这位,正是当今最得天子宠信的道门真人。
“前ri贫道yu造访杨公,确不得其门而入。今ri确是贫道有意引得杨公前来,望杨公恕罪。”张玄庆稽首道。
杨鼎看着这位张真人,小小年纪,但言语之间全无少年意气,其成熟稳重之处不下与官场同僚,实在是令人惊讶。闻得他月前刚与南京成国公之女成婚,自己当初还私下腹诽天子赐婚之举,如今看来除了其道门身份之外,成国公倒是得了一名佳婿。
“贫道敢问杨公,今ri我大明可称国富民强否?”张玄庆问道。
“自成化以来,天灾连连,朝廷为赈济灾民,官仓曾为之一空,老夫上疏许商贾以粮赎罪、以粮折钱,以粮代欠税,方使得官仓存粮得以恢复。自成化二年始,为赈济饥民甚至不惜破坏朝廷制度,出卖度牒,买粮济荒。老夫掌管户部,深知当今大明实在称不上国富民强。”户部尚书黯然道。
“贫道读历代食货志,发觉历朝历代,开国之初无不与民休息,其后人口ri繁,天下田地之数有限,又有兼并之事,以致民不聊生,改朝换代。强如汉唐,也逃不过此数。天灾之事,不过是雪上加霜而已。杨公何以教我?”张玄庆道。
杨鼎闻言,对这位小真人更是刮目相看,他一向以为亲近天子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