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听到白龙池时眼中一闪,张玄庆救回几名珠女之事当然瞒不过他。汪直暗想张玄庆之前所言的珠池之事果然不假,只是白龙池有宝珠现世之事,眼下却不知真假。
当汪直正向合浦知县询问珠池之事时,张玄庆已经到了采珠女阿萌家中。
船队到达合浦港外后,张玄庆除了安排船只先行入港,还问明了阿萌一家的居所,身为疍户,当然是以船为家,阿萌一家三口栖身于一条破旧的渔船之中。
一家人平日里除了采珠之外,还要靠捕鱼来维系生活,特别是镇守太监提高了缴纳份额之后,所获南珠上缴之后就所剩无几,换来的米粮远远不够全家果腹,还要靠捕捞鱼虾才能填饱肚子。
阿萌一家身为疍户早就有了觉悟,只要全家能得温饱,也就心满意足了。无奈镇守太监突然提高了南珠的征收额度,原本阿萌一家每月只需上缴十颗南珠就算完成任务,但是今年年初镇守太监突然将往年的标准翻了一番。
采珠人即使是在珠池采珠,所捞取的珠贝也不是每只体内都孕有南珠,一月内要获取十颗南珠,采珠者若是运气好,一次下海捞取的珠贝就能凑足数量,但若是运气不佳,下海多次也不一定能完成任务。
而且下海采珠是九死一生,下海后因为各种意外以致命丧黄泉之事,对疍户们来说是司空见惯。下海的次数越多,送命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疍户们都是尽量减少下海的次数。
如今南珠的征收数量翻了一倍,这就意味着疍户们所冒的生命危险翻了数倍。阿萌一家三口中,原本是其父下海采珠,有着丰富采珠经验的父亲在珠池之中,很少空手而回。
一根绳索,一个竹篓,一把刀,再加上近些年来在疍户中流传开来的皮制头罩,就是采珠人下海的全部装备。
珠池之中,珠贝多数依附在海底岩石之上,采珠人需要将珠贝从岩石上撬下,放入随身竹篓之中,至于验看珠贝内是否也孕有南珠,那是回到船上后的事情。
早年没有出现头罩之时,采珠人都是靠自身的闭气能力维持在海中的活动时间,而人力毕竟有限,采珠人往往是采不到几个珠贝,就需回到海面换气。
即使有了头罩之助,采珠人在海下的停留时间,也仅仅是比之前延长了数息,采珠人下海之后仍然需要争分夺秒的收集珠贝。
若是在水下遇到鲨鱼,或是出现绳索断裂,换气不及等意外因素,都会导致采珠人命丧海底。
由于南珠征收数量的增加,入海采珠的疍户日益增多,珠池内的珠贝有限,近海的几处珠池都出现了人多珠少的局面。
虽然知道距离海岸较远的白龙池中,珠贝存量大,所产之珠质地上乘,但疍户们畏惧海途风险,很少有人前往采珠。
阿萌之父原本也是在近海珠池中采珠,无奈下池人数众多,入池数次所获无几,眼看南珠缴纳日期已到,却无法凑足二十颗之数,结果阿萌之父被锁拿关押。
按镇守太监府新立的规矩,不能按时缴纳足额南珠的疍户,将被锁拿关押,其家人除了需要补足之前的应缴之数外,还需多交五颗作为处罚。
阿萌之父已经上缴了十颗南珠,除了需补足十颗外,另外还要加上五颗。父亲被关押,而母亲的身体已经无法下海,这十五颗南珠的重担就压到了阿萌肩上。
阿萌虽然也有过数次采珠的经验,但她自知远不如父亲,既然父亲在人多珠少的近海珠池都无法采到足够数量,那么自己更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
唯一的希望就只有远海的白龙池了,而且阿萌从负责验收南珠的小吏那里得知了一条规矩,验收之时一颗品质上乘的南珠可以抵充几颗一般品质的珠子,具体抵充之数视南珠的品质而定。
疍户们都知道白龙池所出之珠一向以品质上乘著称,阿萌也就瞒着家里偷偷约了两名同伴一同前往,后面的事情就是张玄庆所知道的了。
当张玄庆见到阿萌一家所住的那条船时,对这些疍户的生活处境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一条船帆上满是修补痕迹,船体已经接近朽烂边缘的破旧渔船,在合浦港中众多的疍户船只中并不显眼。
一名头发花白的妇人正在船头清洗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衫,当她听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时,急忙抬头四望,找寻着已经数日没了音讯的女儿。
张玄庆乘坐的小艇在众多破旧渔船中显得格外醒目,站在船头指引方向的阿萌看到自家的船出现在眼前时,顾不得两船之间还有一段距离,直接从船头跃起,轻盈的身躯险险的落在了对面船头。
白发妇人一把抓住阿萌,眼角欲出的泪水和打着哆嗦的嘴角,表明了这位母亲此刻激动的心情。阿萌不安的扭动着身体,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责骂。
张玄庆示意水手停下小艇,他暂时不想打扰对面的那对母女。
第一百一十一章 疍户与鲛人()
当阿萌想起应该向母亲介绍自己的救命恩人时,回首只见张玄庆正立于小艇甲板上,忙拉着母亲,指着张玄庆低声道:“幸亏有这位贵人相助,否则阿萌就再也见不到阿母了。”
这位头发花白的母亲连声道:“老婆子一定要过去拜谢。”言毕理了理破旧的衣衫,拉着女儿就要往张玄庆所在的小艇去。
此时小艇已经靠近了阿萌家的渔船,小艇是在南京造船厂与宝船同一批次建造出来的,上好的材料加上船匠们精湛的技艺,让这艘船队中的交通艇与阿萌家的破烂渔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这也使得阿萌的母亲不好意思让自己女儿的救命恩人踏足自家船只,阿萌扶着母亲小心的跨过两船接舷处,站在甲板上的张玄庆见两人过来,忙上前道:“阿萌姑娘,何必劳动老人家亲自过来。”
“家中船只简陋,不堪贵人踏足,何况贵人对我家阿萌又有救命之恩,老婆子无论如何也该过来拜谢。”阿萌之母激动的颤声道。
交通艇上虽然没有船篷,但船中在建造之初就设计了几处供人歇息的坐位,张玄庆忙叫母女二人先坐下说话。
“这救命之恩贫道不敢贪功,从海中救起阿萌姑娘的是彭指挥,贫道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张玄庆谦逊道。
这位母亲还未开口,阿萌匆匆插话,“把阿萌救上船的确是那位彭大人,不过若是没有真人安排医师及时救治,恐怕我和那两名同伴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阿萌之母闻言也点头道:“那位救起小女的彭大人,老婆子当然不敢忘记他的大恩,不过贵人安排了医师,才及时救下阿萌这条小命,这等大恩我们全家人真是无以为报。”
张玄庆此时想知道的是廉州镇守太监在征收南珠之事上如何闹的天怒人怨,从阿萌口中获知的疍户的遭遇,让他迫切想了解真相。
而阿萌一家的遭遇正是一个典型,于是张玄庆借机道:“贫道奉天子旨意出海,途径廉州,闻得此地的镇守太监肆意欺压珠民,听说阿萌的父亲也因此被关押,其中内情如何,不知老人家能否为贫道解说一二。”
阿萌之母毕竟久经世事,面对女儿的救命恩人,略带狐疑的问道:“那位镇守太监在合浦县内一手遮天,贵人想知道此事详情,难道不怕高公公的手段?”
由于镇守太监高大为在合浦县内的多年积威,从来没有人能够与之对抗,显然这位老妇人对张玄庆的实力有所怀疑,而且她也不想
张玄庆很快就打消了对方的顾虑,“老人家尽可放心,贫道蒙天子恩德,腆为二品道职,一个镇守太监,贫道自信还能应付。若这位高公公真的是自作主张,横征暴敛,引得民怨沸腾,贫道自然会向天子上书,请求查办此事。”
母女二人虽然不明白朝廷品级的意义,但她们能够听出这位张真人并没有把镇守太监放在眼里。
阿萌给了母亲一个鼓励的眼神,“阿母,关于南珠征收数额翻倍的事,我已经全都告诉真人了。真人答应了,只要查明真相,就能救出阿爸。”
阿萌之母见女儿已经向张玄庆提供了关于这些日子以来,南珠征收数额突然提升的情况,再加上阿萌的父亲此时还在关押之中,既然这位贵人已经承诺事后恢复阿萌父亲的自由,自己也就不再有什么顾虑,将此事的整体情况一一道出,比起张玄庆之前从阿萌口中获知的详尽了许多。
大概花了半个时辰,张玄庆已经将整件事有了全盘的了解,而且他还从对方口中获得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原本是自己随口编造的白龙池有宝珠现世之事,只是用来应付汪直的借口,没想到在疍户中竟然真的有这种传闻。
自从镇守太监提高了南珠的征收额度后,在阿萌之前,也曾有疍户打算去白龙池采珠,而且根据阿萌之母所言,后来真正前往白龙池的疍户只有两人。
这两人是结伴而去,但最后回到合浦港的却只有一人。每年都有采珠之人葬身海底,
其他疍户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不过这次的情况却有所不同。
无论其他人怎么询问,回来的这人对这次白龙池之行的情况都是守口如瓶,一字不提。
后来有几名疍户不知从何处弄到了一坛烈酒,强行拉了那人同饮,结果酒酣耳热之际,那人才无意中吐露了一些两人白龙池之行的细节。
由于当时这几名疍户都喝得烂醉如泥,酒醒后那人又恢复了守口如瓶的状态,但其他几人多少还记得那人一些酒后之言,于是慢慢流传出来了一些只言片语。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仅仅是这些前后不搭的酒后之语,都已经让知道存在那次白龙池之行的疍户们心惊肉跳。
桌面大的贝母,人头大小的宝珠,会动的珊瑚,人身鱼尾的怪物,这就是那名幸存者的酒后所言的片段。
张玄庆听着阿萌之母郑重其事的复述着这些让人想入非非的词句,心中暗道:“自己还真是一语成谶,白龙池还真的有宝珠出世,而且所谓人身鱼尾的怪物,不正是传说中的鲛人么?这一罕见的种族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如果那名疍户所言不虚,那么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制造傀儡所需的鲛人胶,眼下就有了线索。”
原本只是同情这些疍户的遭遇,张玄庆的打算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查明镇守太监高大为擅自提高南珠征收份额的情况,尽量减轻疍户的负担。
但如今突然有了鲛人胶的线索,张玄庆原本的计划就有了新的改变:对珠池情况最熟悉的当然是这些世代以采珠为业的疍户,自己想要弄清关于白龙池出现鲛人的真相,就不得不依靠这些疍户。
张玄庆心想:看来自己在合浦要呆上一段日子了,还要想个借口搪塞汪直才好,只求那位汪公公不要借机生事。
而张玄庆没想到的是,正是因为自己之前编造的借口,此刻的汪直正在向合浦知县沈归田询问白龙池的情况。
第一百一十二章 海图与向导()
汪直从沈归田口中获得的消息并不多,毕竟这位合浦知县长期处在高太监阴影的笼罩之下,完全没有一县父母官的威风,绝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呆在县衙里,终日只是与书卷为伴,倒是重尝了一番昔日寒窗苦读的滋味。
因此他对县内珠民情况的了解其实并不多,目前他所说的关于采珠的情况,几乎都是从衙中县志以及存档文卷中获知的。
汪直并不清楚沈归田所提供的这些信息,大多都来自数年甚至是数十年前的记载,其中还有多少信息是真实有效的,恐怕没有人知道。
对于廉州海域分布的七大珠池,其中汪直最为重视的白龙池,沈归田为了博得汪公公的好感,特地根据县衙存档中的珠池分布图,临摹了一份白龙池所在位置的海图。
在汪直看来,既然张玄庆声称为万岁爷炼制丹药,需要南珠入药。虽然炼丹之事离不开张玄庆,但是如果自己能够抢先一步取得宝珠,那么就有了与对方谈判的筹码。
汪直不会忘记在长乐的那次完全被张玄庆掌握主动权的交易,这种情况他不想再出现第二次。
而且在汪直看来,张玄庆早已从那几名被救起的疍户口中获得关于了白龙池宝珠现世的消息,完全可以独占这份功劳。
只是船队临时改变行程之事,无法绕过身为船队统领的自己,对方不得已才露了口风。眼下汪直也有了白龙池海域的海图,他只想赶在张玄庆之前到达白龙池捞取宝珠。
作为大明文官的沈归田,与众多同僚一样,骨子里都有几分士人的清高,对于不在朝廷规定的四民之列的疍户,一向视如草芥,因此沈知县完全没有为汪公公的珠池之行安排一位疍户向导的想法。
而汪直以为有了海图在手,船队中自有水手可以按图索骥,自然没有增加向导的意思。
两人都没有料到的是,这份早已过期的海图会给这次白龙池之行带来什么变化。
此时的张玄庆已经从阿萌母女口中获得了关于白龙池的最新情况,传说中的鲛人出现,让张玄庆开始认真计划白龙池之行。
其实阿萌获救的位置已经接近了白龙池,当时她的采珠冒险很快就要达到目的地了。因此当张玄庆流露出想要前往白龙池寻找宝珠的意思后,阿萌当即提出要一同前去,她的理由十分充足:张玄庆在白龙池中寻找宝珠,需要一名精通采珠的专业人士,而她正是一名技艺精湛的采珠女。
阿萌的毛遂自荐显然让她的母亲大为生气,其实阿萌的母亲年轻时也是一名采珠女,这是身为疍户无法摆脱的宿命。
阿萌之母姓顾名美人,当然这个名字不是她的父母所取,只是因为她年轻时在疍户中以面目姣好闻名,众人都以美人戏称,久而久之她原本的名字都不再有人提起,渐渐众人只唤她叫顾美人。
顾美人深知采珠的风险之大,就算是七大珠池中采珠人丧命比例最高的白龙池,早年她也曾有过入池采珠的亲身经历。后来年岁渐大,体力不足,才不再下海。
顾美人这一辈子见过众多采珠人九死一生的遭遇,自己的女儿虽然无法摆脱成为采珠女的命运,但顾美人一向只准许阿萌在近海珠池中采珠,而且严格限制阿萌入池的次数。
先前有阿萌的父亲担当家中采珠的主力,阿萌下海的机会并不多。后来阿萌之父因缴纳南珠数额不足被关押,家中的重担才落到了阿萌肩上。
阿萌先前偷偷前往白龙池,已经让顾美人心惊肉跳,好不容易安然归来,现在这小妮子又要主动往坑里跳,怎么可能不让她恼火。
当她听到自家女儿的自荐之语后,情急之下顾不得旁边的张玄庆,狠狠的拧住阿萌的耳朵,阿萌从小就饱尝母亲大人的这一绝招,可一直没有找到破解之道,一时间脸蛋通红,泪满盈眶,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张玄庆忍不住出言相劝。
“老人家息怒,阿萌只是一时冲动,先前将她从海中救起后,她已经知道了海上风波险恶,断不会以身犯险。”毕竟是自己先透了欲往白龙池搜寻宝珠的口风,才引得阿萌自荐,张玄庆此刻也顾不得引火烧身。
毕竟张玄庆救过自家女儿性命,顾美人倒没有把怒气发泄到他头上,“港外停驻的船队,老身也看到了,若是乘坐此等船只前往白龙池,途中倒是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白龙池所产南珠虽然是七大珠池之首,但其池中凶险也是众池之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