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人影并非活人,而是幽灵。它们穿着活人的衣衫,身躯透明,发出夸张的、大声的哭笑,行走时轻盈如风,摇摇晃晃。
众盗火徒被这剧变惊呆,神情紧张,兵刃在手,对准众鬼魂。众鬼魂瞧见这架势,反而发出刺耳的尖叫,更有鬼魂吓得痛哭流涕,抱在一块儿瑟瑟发抖。那叫声如瘟疫一般,一直流传到街道的尽头,回荡在阴沉的天上。
沉折想起形骸曾说起过关于阴间的谣传:有些鬼魂往往竭力显得比生者更像生者,就像破落户反而加倍摆阔一样虚张声势。他们因为失去了生命,反而渴望生命的热情。他们比活尸更虚伪,所有举动都似在唱戏表演。
他道:“收起兵刃来。”众活尸照办,鬼魂们不再叫嚷,眨眼间已恢复了平静,继续他们的飘行。
重宫皱眉道:“照那断翼鹤所说,这地方白天是废墟,晚上则是这等这等大城?这儿比北地凡间的城镇热闹多了。”
李银师记得自己的死亡与阴影境地有莫大关系,见到这等奇事,脑中思绪纷乱,又全无线索,他暗忖:“这就是阴影境地的真相?在活人眼中,这些鬼魂只怕狰狞可怖,残忍卓绝。如果是活人在阴影境地逗留到黄昏之后,或许立刻就会被怨灵撕成碎片,至少也被吓丢了魂魄。”
沉折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后卿神的下落。”
众鬼魂听到这名字,皆用力吸气,发出更恐慌的喊叫声,眼睛似要弹出眼眶般,死死瞪着沉折。
丫头只觉有趣,嘻嘻笑道:“爹爹,还是别提这名字啦。”
馥兰低声道:“断翼鹤是后卿神的使者,它要咱们击败这儿的强敌。咱们照后卿神所言做事总没错。”
沉折点了点头,见一旁竟有一间酒楼,遂推门而入。
酒楼掌柜与小二见这许多人,一下子迎上前来,齐声喊道:“诸位可是新来咱们断指街的?我瞧诸位都是活尸,想必要吃活人的粮食了?”众活尸此生从未被人尊敬对待,见这些鬼魂如此殷勤,大有恍如隔世之感。
馥兰在沉折耳畔笑道:“咱们到家啦。”
沉折低声答道:“未必。”又问掌柜说道:“你们这儿有活人的粮食?”
掌柜的笑道:“有,有,只是贵了些。”
沉折道:“用什么付账?”
掌柜登时瞧出沉折等人是初来阴间之辈,面露奸笑,说道:“本店甚是灵通,龙国的绿翡翠也可,但是银币也可,盐团子也可,狗血也可”连说数种驱鬼辟邪的事物,又道:“但若有紫翡翠最好,咱们阴间各国,以魂铁为币,最为流通。”
五 不过一烂命()
沉折问道:“我等初来乍到,不知这魂铁可从何处得来?”
掌柜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笑曰:“在阴影境地,杀了鬼魂,再念往生咒语,就能得少许魂铁。”
那小二点头呼喊:“不错,只要胆儿肥,天天烂泥醉。当今世上,杀人来钱最快。”
李银师答道:“咱们刚刚杀退一群怨灵,当时却不知道念咒,当真可惜。”
掌柜与小二脸色剧变,脑袋对脑袋,掌柜的低声问道:“他们就是杀退无头鬼一伙儿的活尸?”
小二颤声道:“似乎就是如此。”
馥兰道:“无头鬼是何人?”
掌柜的答曰:“是山上的一群怨灵,专门下山抢劫杀鬼,掠夺魂铁。”原来阴间寻常居民乃是鬼魂,但若作恶的鬼魂,则被叫做怨灵。
小二道:“是啊,若是咱们乖乖交上财物,就能保住一条性命,但若是一穷二白,他们就将咱们杀了,念往生咒,泼黑狗血,撒南山盐,将咱们变作紫色翡翠掳走。”
馥兰又问道:“此地没有官府么?”
掌柜摇头道:“无头鬼就是官府手下的走狗。”
小二也叹道:“诸位,瞧见山上那大城楼没有?里头住着此地的鬼王,叫做雕骨大官人。你们杀退了无头鬼,等若得罪了这位力大无穷,法力高强的霸主,诸位已活不到明天早上。如此一来,咱们也不便收留诸位。”
蓦然间,亡人蒙一斧子斩来,冥火灼烧,将邻桌一群脸色阴森的鬼魂斩成烟灰。掌柜的与小二吓得抱作一团,喊道:“这下惨啦,他们也是雕骨大官人的属下!”
亡人蒙冷冷道:“拿来饭菜,招待咱们,若有一人吃不饱,我也叫你们化作灰烬。”
小二嚷道:“大人杀了咱们也无用,在阴间,若不念咒,不施法,咱们死后过两天就能复生。”
亡人蒙笑道:“那岂不更好?老子有的是空闲,你们活一回,老子就杀一回。”
那两人大骇,唯有大献殷勤,献上饭食,沉折见那食物要么变馊,要么发黑,像是凡间祭奠死人的贡品,也没什么胃口,但其余活尸倒也并不在意。
沉折心知那雕骨大官人定然是后卿所谓敌人,以后卿的神通广大,居然奈何不得此人,可见其非同小可。
他问那掌柜:“雕骨大官人也是鬼魂么?”
掌柜点头道:“咱们这些死人,若子孙孝顺,死后给咱们修建阴宅,奉献贡品,咱们在阴间醒来后就越有钱,越富裕。雕骨大官人生前是一神龙骑,其后人为他风光大葬,每年都有祭典,故而他拳头又硬,钱财又多,并非寻常鬼魂,而是咱们这儿的一位‘鬼王’。他就住在山上那大城堡中,叫做白血城。”
沉折道:“他手下有多少兵力?”
掌柜问道:“大侠要上门找他?唉,莫去,莫去,徒然送死而已。他麾下少说有两千个鬼魂,一万具僵尸,方圆三百里之内,听到雕骨大官人的名头,任谁都要抖三抖。”
沉折又道:“你知不知道往生咒?有没有黑狗血、南山盐?”
掌柜颤声道:“那是害人的事物,我这等良民怎会有?”
亡人蒙道:“若不想死,就告诉老子实话,否则老子将你们零碎宰了下酒。”
掌柜的无奈,取出一个酒坛,里头满是腥臭血液,他此举等若通敌叛国,若被雕骨等人知道,这条鬼命是保不住了,是以垂头丧气,哆嗦个不停。
沉折命掌柜退下,坐着沉思不语,丫头问道:“爹爹,你在想什么?”
沉折答道:“没什么。”
重宫道:“不知到了白天,咱们是留在这阴间呢?还是被送回凡间。趁着今晚,加急行事,灭了那叫雕骨的鬼王。”
馥兰点头道:“叫上所有高手,杀入城堡。”
沉折道:“我一个人去。”
众人知他沉默寡言,但说出来的话必经过深思熟虑,几乎绝无更改,皆惊声说道:“这怎么行?”
馥兰道:“你是咱们的先知,若稍有闪失,少了你,大伙儿今后可怎么办?”
沉折道:“我独自一人,可进可退,若去的人多,反而不便。”
亡人蒙冷哼一声,道:“你小子太过狂妄,真以为自个儿不会死么?老子当了数百年活尸,从未见过你这等不要命的小白脸。小子,你还是活人,不必为咱们活尸送命。”
沉折听他语气醉醺醺的,仿佛魂不守舍,心下暗叹:“他神智又糊涂了。”
馥兰仍要再劝,李银师道:“先知身手,天下无敌,我看那区区鬼王也未必有何了不起。既然先知心意已决,咱们也不必多说。”
沉折点头道:“就这样吧,你们留在这里,小心防备敌袭。”
丫头摸着沉折手掌,忧心忡忡,劝道:“爹爹,该小心的是你,为了我,你莫要急躁,不要太过冒险,答应我,好么?”
沉折答应一声,命掌柜的将所有客房全让出来供活尸居住,留人看守大门。那掌柜的叫苦不迭,却无法相抗。
自从进入这阴影境地之后,沉折一直感到不适,却强忍着不露半点端倪。因为他仍未完全成为活尸,体内活着的那一部分饱受此地阴气折磨,或许在这里待得久些,症状就会消失,但眼下还不成,目前他仍深受其害。
他对此次夜袭之事深感不安,抬头望天时,能见到些许不祥的征兆。因此他拒绝任何人与他同行,是他将众活尸带到此地,后卿的考验也该由他一力承担。
若他全力运功,即使当年的圣莲女皇也未必能胜得了沉折,只是阴间离奇古怪,他以往对其一无所知,实在难测其中是否有超乎想象、恐怖绝伦的高手。那雕骨鬼王究竟如何,唯有试过才能知道。
沉折在屋中凝神运功,思考行动策略,这是他身为军人之习,凡是既要随机应变,也要防患于未然。他至少需确保身子骨不会在中途拖累,致使功亏一篑。过了一个时辰,他精神已然复原,疼痛感也已消退,站直了身子。
丫头问道:“爹爹,你你要去了么?”
沉折道:“我去去就来。”
丫头“嗯”了一声,低头不语。沉折生怕重蹈当年被纯火寺偷袭覆辙,道:“你去与馥兰姐姐待在一块儿,此地或许反而比那白血堡更危险。”
他来到大堂,问看守在此的盗火徒高手:“那掌柜的与店小二都在么?”
那高手答道:“先知放心,咱们防他们通风报信,守得滴水不漏,蚊蝇难逃。”
沉折暗忖:“敌人早知道咱们在此,却未必会料到咱们会这么快出击。兵法云:‘攻敌不备,出奇制胜’。”
他走到摆放那坛黑血处,那酒坛已然不见。
沉折立时呼唤守卫,问道:“黑狗血呢?”
守卫一瞧,惊讶万分,道:“我一直守在门口,为何为何会”
另一守卫跑了出去,过了片刻,将那掌柜擒来,喝问道:“说!是不是你暗中偷走了这黑狗血?”
掌柜的尖声叫道:“冤枉!冤枉啊!大人,我被困在柜台,委实不曾走动半步!”
守卫怒道:“是了!这酒窖里定有暗道,你派人偷潜进来,将这黑狗血运走了!”
掌柜的用力摇头,道:“我若能偷走黑狗血,自己为何不跑?活尸大人,我孝敬你们,尚且不及。”
忽然间,馥兰出现在门口,道:“哥哥,爹爹他不见了!”
沉折心中一凛,登时明白过来,道:“你们仍留在此,我去找他。”
馥兰道:“他去找那鬼王了?”
沉折想起亡人蒙先前嘲弄言语,道:“多半如此!”
他冲出酒楼,急速朝山上赶去。那山整体漆黑,阴冷深邃,高约两百丈,而那城堡则显得臃肿、畸形,倾斜而失衡,仿佛千百年来不断建造,不断扩充,前后风格迥异,背离了原先的设想。
山路上躺满了僵尸、怪物,另有不少重伤的盗火徒,想必是为雕骨鬼王卖命之徒。至于怨灵、幽灵、归墟妖之流,死去并无痕迹,但剩下的全都陷入慌乱,见到沉折,自行避其锋芒。山上的花草树木,山石岩壁,不少被利刃劈开,也是这山体极为坚硬,不然整座山都会被亡人蒙斧子削平。
沉折仍记得亡人蒙当年与塔木兹一战,几乎摧毁了整座高山,他若身心完好,武功真气绝不会比沉折逊色。
轰隆一声鸣响,那城堡巨震,沉折冲过大门,越过重重尸体、慌乱仆役,寻到后院,恰好见到亡人蒙一斧子斩中一身躯庞大、头戴黑冠的鬼魂。由于冥火是鬼魂克星,这鬼魂不敢化为虚体,此刻乃是实态。
那大鬼魂痛苦喊道:“活尸,你杀了我,但中了我等法术,魂魄也已分崩离析,你你崇拜后卿巨巫!终将不得好死,归于湮灭!”他周围的亡灵吓得厉声哀嚎,哭着一窝蜂逃了出去。
亡人蒙满脸血迹,伤痕累累,胡子头发皆已灰白,肌肤的缝合线也悉数断裂。他一脚踢开这鬼王,举起狗血,浇了它满头,随后举起斧子,将这鬼魂斩成泥灰。
做完这事,亡人蒙身子一歪,单膝跪倒,沉折忙将他扶住,亡人蒙笑了笑,说道:“你不成,这儿的鬼魂使得都是催魂功夫,唯有真正的活尸能承受得住。”声音虚弱的几乎不可听闻。
沉折心情沉痛,道:“咱们回去,你会没事的。”
亡人蒙摇头道:“我终于到家了,若你说的不错,来世我将升华为人。”
沉折垂首道:“父亲,多谢你。”
亡人蒙挣扎着起身,抱着沉折,哈哈大笑,笑道一半,身子僵硬,冥火消散,就此死绝。
六 亡灵称霸王()
沉折只听空中飒飒声传来,那断翼鹤扬起双翼,身形若隐若现,落在近处。它道:“阁下不负所托,后卿神为之喜悦。”
沉折看了看亡人蒙,道:“这全是蒙大人的功绩。”
断翼鹤道:“因为有你,蒙冬煞方能放心拼上性命。而你一路上指引之功也令吾神欣慰。”
沉折问道:“离晨间还有多久?”
断翼鹤答道:“大人是否担心同行之人将被放逐出去?”
沉折望着断翼鹤,点了点头。
断翼鹤道:“请随我来。”
沉折将亡人蒙尸身背起,随断翼鹤走上阶梯,在城堡中向上前行,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庄严肃穆的大屋,屋中黑幕低垂,顶上亮起惨白的灯。大屋正中有一支架,支架上托着一个黑壶,黑壶上雕刻着密密麻麻的人物,沉折认为刻画的皆是死者。
断翼鹤道:“你杀死了雕骨鬼王,已是此地的新鬼王,这断指街从此由你统治,你取下这炼魂壶,这儿的鬼魂、幽灵、活尸、尸怪就将知道你的事迹,大多数会听命于你,而这白血堡也已归你所有。”
沉折道:“鬼王非我所杀,而是蒙大人所为。”
断翼鹤抬起一翅,对准那炼魂壶,道:“亡人蒙愿意将这功劳让给你,唯有你能拿起此壶,随后将壶中的水浇在同行盗火徒身上,天亮之后,他们仍能留在阴间。如若不然,他们将挪移至阴影境地。”
沉折道:“即使他们被挪走,到今晚不就能回来?”
断翼鹤笑道:“一切如大人所料,亦如大人所愿。”
沉折又问道:“沾上这壶中水后,是否一辈子再无法离开阴间?”
断翼鹤道:“大人放心,你们并非鬼魂,也没死去,要想离开,法子多得是。”
沉折凝视这诡异的使者,取下炼魂壶,将水倒在头顶,这壶轻若无物,但其中的水却似乎永无枯竭。
他往楼下走去,途中,那些吓跑的鬼魂全数折返,整整齐齐,跪在长廊两旁,当沉折走过时,他们低吟道:“大人。”
街上情形大同小异,亡灵鬼魂见了沉折,尽皆毕恭毕敬,有些用力磕头,有些鼓掌欢庆,有些哭嚎着喊道:“大人真是救苦救难,替我们除了恶贼,还咱们青天白日!”
沉折实则没做什么,而且这些鬼谈起青天白日,未免太不切实际。
他加快步伐,赶回客栈,四周布满交战痕迹,但此刻战事已经停止,馥兰等人出来迎接,见到亡人蒙尸首,皆露出悲伤表情。
他们未必当真悲哀,但却知道如果作为常人,此刻应该悲哀。
沉折将壶中水倒在众活尸身上,馥兰说了期间情形:“哥哥你走后不久,那个‘无头鬼’就攻打过来,敌人数目众多,有些甚是厉害,幸亏李银师冒险杀了进去,将那无头鬼杀死,众鬼魂就此散了。”
那掌柜匍匐而至,喊道:“大人真是咱们的救星,雕骨作恶多端,欺压良善,咱们忍了多时,今日终于拨云见日了。”
丫头笑道:“大叔,你先前可还一万个不情愿哪!”
掌柜的一翻白眼,道:“姑娘,哪有此事?我早就瞧出大人必成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