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释儿大声道:“小子,你可知我家人下场?”
形骸心中一震,摇头道:“我委实不知。”
哀释儿道:“我死里逃生之后,等了一年,偷偷回家探望,却得知我丈夫、孩子,全都被杀。我不知是派若何所为,还是那沙铠波下手。我那孩儿、丈夫何等无辜?我自诩没做错办点事,却落得这般下场。你道咱们杀人不对,可这些人为虎作伥,杀了毫不可惜。哼,与我相比,他们可算是死得其所。”
形骸被众人相劝,烦恼渐消,又生出义愤填膺之情。他想:“正如我心中那声音所言,不必自寻困扰,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办完,这也算派若何作为的报应,更何况那书对派若何也无用。”
孟旅见形骸眉宇间已然开朗,命众人再休息半个时辰,复又上路,直至一处山谷。这山谷之中仅一条通路,两旁山崖陡峭,树木稀少,进入其中,地形又颇为繁复。
孟旅道:“大伙儿散开,四处查探,遇上放哨的,立时处死,过半个时辰,来此见我,咱们天明前攻进去。听说这山寨中有一巫者,法力颇为不弱,咱们需潜入山寨,将他杀了,才能动手。”
形骸见众人各自朝各处探去,皆果断坚决,毫不迟疑,可见常常如此行事。形骸想:“这十人虽非龙火贵族,可武艺也算极高,联手起来,连那沙铠波也可战胜,加上擅长暗杀偷袭,实是不可多得的精锐。”
他不知自己该往哪儿走,只朝无人方向行去,不久到一处高山顶上,白云浮动,那山寨在远处若隐若现,此处有几棵青松,一片竹林,微风吹过林地,沙沙作响。
五十三 莫要斩白蛇()
这晚风甚是寒冷,令形骸心底发凉,似乎那些惨死的冤魂随风而来,缠着自己,形骸摸不着,看不到,只觉身在虚幻之中。
这山寨中的人,不久也将沦为剑下野鬼,有多少会被冥虎吸血而死?形骸害怕起来,不愿旁人见到冥虎,更不愿被人瞧见它饮食。
他抬头看着天上,星星一闪一闪,冷冰冰的,光芒交织,宛如天图。形骸忍不住想道:“咱们所做的事,纵然人不知道,天却看得到,星星都是见证。”
但它们在乎么?我们太渺小了,连蚂蚁都比不上,蚂蚁打架时,谁又会多看一眼?
星星永恒不变,就像天地一样。对天地而言,人的命转瞬即逝,早死晚死,分别不大,是人,是狗,是鱼,是虫,当真有差异么?
他捏住左手,身子发冷,暗忖:“是这骸骨神的手咒得我如此,我将这手斩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若那咒如同毒液、鲜血、骨头,早已遍布全身?你唯有一死了之了么?
形骸用力摇头,他绝不想死,他委屈一世,忍受煎熬,岂能轻易死去?他觉得自己好生虚伪:杀人可以,自杀却不成。可人性如此,形骸如何能免?
他想念墨从,想念龙国,想念那些受欺凌的日子,他甚至想念那李金光,想念襄离别院,想念自己那虚荣庸俗、望子成龙的养父母。他意识到自己仍是少年,仍然软弱,仍渴望家的温暖。
忽听有人道:“你好。”
形骸吓出半身冷汗,瞧见一少年站在另一边,此人约莫十岁年纪,戴顶布帽、身穿灰布长袍,颇不合身。他柳眉星目,小脸白里透红,十分可爱,手中一根木杖,像是牧羊的。
形骸愣愣想着:“他是山寨里的人么?糟糕,他看见我了。”
按理而言,形骸当拔剑杀他,但他捏紧手掌,打消此念。
少年笑道:“我爱深夜里跑到山上来,看看星星对我眨眼,它们似有话对我说,远远的送来光芒,令夜晚暖融融的。”
形骸道:“星星可不暖,相反冷的很。”
少年道:“你怎地知道?我倒觉得这些星星其实比太阳还热。”
形骸被他言语打动,便想象这星星传来热光热风,一时不再寒冷。
少年道:“你是这儿附近的人么?瞧穿着不怎么像。你龙国话说得很好,像是从龙国来的。”
形骸心中有鬼,忙道:“你龙国话也说的不错。”
少年哈哈一笑,忽然改口,叽叽喳喳的说着西海话,形骸自知瞒不过去,索性装作冷淡。
少年道:“大哥哥,你为何不理我?”
形骸道:“我只是路过的,不想与生人打交道。”
少年大眼睛一眨一眨,道:“那山寨中的全是大人,粗俗得很,我一个都不想理。好不容易遇上个大哥哥,却又不搭理我。”
形骸暗想:“他若回去,岂不也得丧命?当务之急,是将这孩子留在这儿。”他见这孩子与缘会年龄相仿,无论如何起不了杀心。
念及于此,他道:“那好,我陪你瞧瞧星星,吹吹风,只是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旁人问我名字”
少年喜道:“我不问,保证不问。”忽然间,他身子一震,只听山寨中传来微弱惨叫声,他倏然站起,道:“山寨出事了!”
形骸握住他手,道:“什么事?哪有什么事?”
少年倏然一甩,形骸竟未能捉住他,他身形变化,成了条长翅膀的白色蛇人,月光一闪,他朝山下飞去。
形骸心中叫苦:“他竟是月舞者!”即刻下山,奔向山寨。只是他上来时心不在焉,下山时又迷了路,他骂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绕了一顿饭功夫,这才抵达山寨处。
山寨墙外绿雾缭绕,鬼手潜伏,正是“地狱无门”,此时喊声已听,唯有哭声、求饶声,可又立时静默。身后脚步声响,形骸见是孟旅走来,他见到形骸,似颇为恼怒,道:“行海,你这孩子去哪儿了?”
形骸道:“我遇上个探子,追了他半天。”心下暗暗祷告:“盼那少年见了惨状,已然逃走。”可他见了自己容貌,又是月舞者,如此一来,自己岂不大难临头?
哀释儿、吴去病等人从正门走出,仍是一个未少,更无人受伤,吴去病手中提着个老人头颅,他冷笑道:“这巫者睡得正香,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孟旅道:“没活口了么?”
这时,吴去病身边数丈外一棵松树稍稍一晃,吴去病立时知觉,飞身上树,抓下一小小身影。形骸大惊失色,暗想:“是那孩子,他他为何不跑?”
那少年本是蛇人模样,一被捉住,似吓破了胆,立时又变回孩童。众人看得清楚,都道:“这孩子是练月火功的!”
孟旅哼了一声,道:“杀了!”
形骸大声道:“不能杀!咱们将他捉回去,千万不要杀!”
少年一双灵目望向形骸,冷冷说道:“你与他们是一伙儿的?”语气并无惧意,甚至连怒气都没有,却让形骸如在冰天雪地中一般。
吴去病叹道:“行海,这小子是月舞者,不知有何奇门功夫,一旦逃走,事情当真不妙。你这妇人之仁,可得好好改改了。”
形骸忙道:“我看管他,保管他跑不了,一旦出事,你们杀我好了。”
吴去病与孟旅互望片刻,吴去病道:“大人说过,要咱们不得滥杀幼小之人。”
孟旅冷笑道:“当务之急,是夺得那三界道法书,且保住咱们自己性命,大人嘱咐也只能晾在一边了。吴兄,你动手吧。”
吴去病指着形骸道:“孩子,你若看不了,就转过头去,可别扰乱心神,将来练功走火。”
形骸怒道:“你连孩童都能杀,为何还顾及我?”
陡然间,吴去病手中一轻,那孩童已被哀释儿抱起,她随即轻轻一跃,已在十丈之外,她将少年放在地上,喊道:“快走!”倏然回手,砰地一声,接下吴去病重重一掌。
少年腿一软,跪了下来,形骸想:“吴去病这一抓已点了他穴道?”
哀释儿变作一白豹人,双爪连动,与吴去病抢攻,哀释儿力大过人,吴去病妙招不断,两人一时势均力敌。吴去病断喝一声,双掌一推,哀释儿连退数步,表情痛苦。
孟旅道:“师太,你不念救命之恩了么?”
哀释儿颤声道:“我孩子死时,也是他这般年纪,要杀旁人可以,决不能杀孩子!”
形骸心中乱作一团:“我该如何是好?我若带着这孩子逃跑,从此成为叛徒,再也不能回龙国,而又是孟旅他们同伙,派若何也绝不会饶。难道任由他们杀了他?”
这是最简单的出路,也是最可怕的出路。
孟旅手朝她一指,念了咒语,哀释儿惨叫一声,口中喷血,神色惊怒,道:“你你”
孟旅道:“我在救你之时,早在你体内下咒,以防你忘恩负义,哼哼,果然不出我所料。”
哀释儿双臂连转,指力散开,但已软弱无力,双膝一软,摔在地上。吴去病想了片刻,哈哈笑道:“孟旅啊孟旅,原来你早算计好了,将此事全推在她头上?”
孟旅耸肩道:“她与派若何有仇,武功又高,事成之后,将她尸首留在此处,再找些无关之人,充当她的同伙,实情如何,一目了然,派若何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事到如今,两个都处死。”
顷刻间,形骸再不多想,他投出十根黑铁骨刺,打向孟旅、吴去病要害。孟旅本就在提防形骸,可万不料这后辈说出手就出手,且所用手段闻所未闻,凌厉至极。他袖袍一拂,一股风沙绕身,同时向后退,但仍被骨刺划伤。吴去病弯刀劈出,将骨刺弹开,手掌也隐隐酸痛。
形骸将功力运到极处,骤然一扑,抱起哀释儿与那少年,手指一点,那骨刺皆化作长骨虫,骨骼参差,倒刺锐利,扑向众人。众人皆是高手,可仍被一时闹得手忙脚乱。
如此一扰,形骸飞身一跃,钻入山谷之中。他身上背着两人,已远超他自身重量,但这龙火功第四层效用不俗,仍使他奔走如飞。
哀释儿瞧出他轻功算不得精深,惨声道:“放下我,否则大伙儿都得死。”
形骸道:“我已做下蠢事,你就别吵我”
话音未落,只见一只铁翼鸟从空中飞来,双足如刀,袭向形骸后背,形骸挥出冥虎,险些斩中那铁翼鸟,它受了惊吓,又飞的老高,只在上空跟着。
再听一声呼啸,吴去病倏然而至,他怒道:“行海,我教你的道理都白教了么?”
形骸道:“我有我自己的道理,我要做个侠客!”
吴去病骂道:“侠客下场都不好,要么死,要么疯!”施展“沉舟擒拿手”,气劲如浪,狂涌而至。形骸见他招式精妙,力道更胜那“熊掌断岳”,实不知该如何躲闪。
忽然间,山上隆隆作响,数个大圆石滚了下来,恰巧将吴去病与形骸隔开。那大圆石变了形状,成了五、六个石狮子,猛扑向吴去病。吴去病神色惊讶,只得凝神对付。
另一头最大的石狮子向形骸吐了口气,形骸登时遍体麻痹,他急运放浪形骸功破解,可弹指间,那石狮子又将形骸等人一齐呑落肚子,撒腿就跑。
形骸在那石狮子肚子里被撞了好几下,头晕眼花,大约颠簸了一顿饭功夫,乒乓巨响,那石狮子四分五裂,形骸等人跌了出来。
他动动手脚,发觉又能动弹了,再看四周,见在一废弃院落中,院落里有六座塔楼,皆是蔓藤缠绕,悄无人声。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坐在地上,双足仍无法动弹,他目光稍柔和了些,道:“是织网仙子塔的守卫救了咱们。”
形骸奇道:“为什么?”忽然明白过来,道:“它们察觉到你是山寨的幸存者,是保卫它们的人?”
少年道:“我也不知道,大哥哥,你为何救我?他们似乎对你很看重啊?”
形骸头大如斗,黯然道:“我也是昏了头了。”但把心一横,道:“事到如今,也是无路可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少年朝他左看右看,双眼一眨一眨,宛如星辰,他微笑起来,道:“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先前你不告诉我,眼下可以说了么?”
形骸想:“现在还隐瞒什么?”答道:“我叫孟行海,但大伙儿都叫我形骸。你呢?”
少年伸出手,想形骸搀扶,同时道:“形骸这绰号真难听。我?我名字可比你好听多啦,我叫太乙,他们都叫我太乙大仙。”
五十四 塔中蜘蛛精()
形骸心情糟糕,但仍握了握他的手,没好气的说道:“太乙大仙?我瞧你也没多大本事。”
小太乙道:“但山寨中的人都尊我为大仙,咱们月舞者甚是稀少,他们岂能不敬重我?”
形骸道:“像咱们龙火贵族数目太多,只被叫做‘爵爷、大人’”说到此处,想起自己只怕再无法回家,一时语塞,真是欲哭无泪。
小太乙又望着天上,道:“今晚天晴,星海银河都瞧得一清二楚,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星星间飞来飞去,一飞就是好几千年。终于有一天,我越飞越远,再也不回来了。”
形骸道:“是啊,你飞的不慢,远走高飞,咱们眼下逃跑要紧。”在小太乙腿上穴道推拿几下,却仍气血不通,吴去病这沉舟擒拿手死死闭住经脉,非寻常手法可解。
他叹了口气,再去看哀释儿,哀释儿手捂住腹部,形骸解开她僧袍一瞧,见她胸腹之间有个黑点,从这黑点开枝散叶,一根根黑线贯通身躯。
小太乙流泪道:“这位师太是为了救我,不然也不会这般。”
形骸忙划破指尖,喂她喝那治疗之血,但此水只能增强体质,愈合伤口,却无起死回生、驱逐毒咒之效。形骸叫苦不迭,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小太乙忽然拍手道:“我听说这织网仙子塔里有一锅子,只要把人浸泡在锅子里,专解道法、妖法,咱们将师太带进去吧。”
形骸不知真假,但仍道:“真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一旁六座高塔,皆巍峨高耸,宛如通天一般,形骸惊叹之余,又不知该去往何处。
小太乙道:“山寨里的人,平时根本不可踏入这织网仙子塔,唯有派若何女王前来祭祀天地时才能陪同。”
形骸道:“咱们该去哪座塔?”
小太乙道:“这就不清楚了,派若何女王也根本未弄明白这塔中奥秘,听说鲸鱼海中的几位月舞者大巫曾在这塔中学过巫术,可他们太老,根本足不出户。”
形骸急道:“你这不是让我空欢喜一场”话未说完,却听头顶有人开口,他一抬头,吓了一跳,见月亮长出一张骷髅面孔来,正是飞灵神殿的骸骨神。骸骨神道:“我选对了人,你来对了地方。”
形骸道:“什么?什么?你有话直说,别卖关子?”
小太乙皱眉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脑子不对头了?你在和谁说话呢?”
形骸大感窘迫,欲不理那鬼影,鬼影却道:“我告诉你该如何走。你去那观星塔。”
形骸见最深处一塔上沐浴星光,月色漫漶,又背起两人,朝观星塔走去。塔门是铁铸的,漆黑如夜,布满雕纹,形骸推了推,难以推动。
鬼影又道:“你用那左手,以冥虎剑刺穿门板。”
形骸潜运功力,招来冥虎剑,小太乙“啊”地一声,道:“这是什么功夫?是你们龙火神功的法术么?你怎能将剑藏在身子里?”
冥虎剑如透薄纸,穿过铁板,形骸体内放浪形骸功倏然扩散至门上,铁门现出星图,形骸目眩心惊,低下头去,那铁门咣咣几声,自行开启。
小太乙又惊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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